农历新年的晚上,从书柜里取出《包可华专栏》来读,就像是乍暖还寒的早春里的一缕阳光,这颗乐观的心灵再次给寒夜孤灯下的我带来欢笑和慰藉,在欢笑中又略微带点感伤。世间已无包可华。去年的1月中旬,包可华(Art Buchwald)带着病痛走完了他81年的历经坎坷却始终乐观的人生。转眼间,上个月已是他的一周年忌日,我不知道在这个新年里会有多少人想起这位曾享誉美国逾半个世纪的幽默专栏作家。或许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纪念他的最好方式就是重温他的作品。
与杰出的德语诗人里尔克同时代的小说家卡夫卡说过,“你在有生之年便已经死了,但倘若你有幸饮了里尔克这脉清泉,便能够死而复生。”这句话,同样是我每次捧读包可华时的内心感受,也是对于包可华“这脉清泉”¬——倾尽生命所开创的充盈着生命激情与活力的文学作品的恰当评价。
提到包可华,人们立即会想起他那幽默绝伦的媒体专栏,还有他那叼着特大号雪茄、笑口常开的招牌形象。而包可华让我感佩的,除了他那融时评的幽默与杂文的辛辣于一体的文风,还有他面对死亡时的从容自若与诗文洒脱。包可华终生在谈笑间针砭时弊,像总统、各国政客、商界名流、黑手党头目、大垄断企业、好莱坞大制片家这些权贵名流,全都被他的一支生花妙笔弄得灰头土脸,他的存在让权势阶层恨得牙根痒痒,却也奈何不得。在他的人生末期,他也没有放过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对手——死亡,他干了一生中最后一件漂亮的活儿,就是爬起来战斗,在走向死亡的途中“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然后在去年冬日的夜晚,潇洒地转过身去把欢笑带进天堂。
包可华生命的最后一年是在华盛顿的一所末期病人疗养院里度过的,虽说他的健康因为中风、肾衰竭逐渐地走下坡路,又面临步步逼近的死神,他依旧选择作战,让死亡为生命作证。他一点儿也没有对生命的将尽发出哀鸣,反而和这个名字叫做“死亡”的对手开起了玩笑。他一如往昔地和前来探望的友人调侃着:
“我从来不知道逐渐死去是那么好玩的事”、
“死亡不难,难的是让医疗保险公司理赔”、
“我得走了,命长了,又得为陷入伊战泥潭的布殊先生担惊受怕”。
他还亲自策划自己的丧礼及追悼会,在其晚年的文章中轻松谈及死亡,譬如说“我总是反复梦到自己在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大堂,看到航班表,天堂在最后一个入口”。还有一句话堪称经典:“生活是一所学校,爱是老师,做作业时不要怀有恐惧,死亡只是从学校毕业而已。”
更妙的是,他前年七月在末期病人疗养院中预录了新闻短片跟读者道别,在片中说:“各位读者,我是包可华,我刚刚死掉。我来到这个世界是为了让人欢笑和思考,如果你能让人笑和思考,你就得到了所有想要的爱”。画面上是一张老人灿烂的笑脸。
毫无疑问,只有热烈地讴歌生命才会如此洒脱地面对死亡,只有热烈地爱着人性的真善美才会如此彻悟地笑对死亡,也只有认真地思索死的问题才能塑造出一个前所未有的灵魂——自由的灵魂。包可华这些兼具幽默和哲思的话一定会让千万名读者会心一笑,进而引发对死亡、对生命的思考。
你很难想象写出这些话语的是个被锯掉了一条腿、重症缠身、躺在病榻上的八旬高龄老人。这位老人是那么豁达,他没有任由死亡掐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谈笑之间,死亡已不再是死亡,而变成了一种尽情欣赏的美丽景观。在死亡的权势面前,生命不再荒芜,不再悲凉,可是灵魂、尊严和人性却被逞娇呈美。
在我看来,他论述死亡的文章之文学价值并不逊于其在56岁那年获得普立策新闻奖的评论作品,它们带给读者的实在是一次更富魅力的文学阅读的震撼和愉悦,它们展现了一种坚强的生存方式,一种别样的赴死姿态,让人在愉悦中体会到生命原本可贵。
感谢台湾已故作家何凡先生的传神翻译,把包可华的专栏转换成了方块字,给了我许多个美妙的阅读辰光,使我清晰地触摸到了一颗快乐而又机智的灵魂。去年的冬天,他终于离我而去了,我早就知道他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尽管医生下了死亡判决,尽管被病痛折磨地死去活来,他在经历死亡临近的淬炼之中依然迸发出敏捷才思,结出他文学生命中的最后一颗果实也是他的最后一本书《Too Soon to Say Goodbye》,向世人做了一个诗意的道别。这确是一个以文学为生命的纯粹文人,文学的命运就是他的命运,他也得以死于不死。这样的死,其实就是无限的活。我知道他有这样的自信——他将死去,而文学将永存。
从他临终前的最后一本书名,我们看出他将自己的生命化作一个思想的问号横亘在世人面前,让后人得以带着人生的困惑去与人类史上一位优秀的文化灵魂展开对话。也许生命的意义要由死亡来剪彩,生命的高贵也必须在思考死亡中才能显现。一旦思考死亡,生命的凄美和悲欢方能进入思想的境界。思考死亡,不是丧钟为每一个人而鸣,而恰恰是人类的绝处逢生,人类才因此能够直接面对灵魂。每一个生命个体唯有直面死亡才能丰富生命得享自由,一个自由的人也必定是一个思考死亡的人。
死亡真是文学哲学艺术的福音,看吧,思考死亡不但没有摧毁包可华,反而使他变得强大起来。他在病院中曾对病友华莱士说,他希望能留下“欢乐”于人间。想想看,没有了包可华,这个世界少了许多的生趣,这是一件多么令人颓丧的事。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借著名的“地下人”之口这样自我表白:“要不世界完蛋,要不我没茶喝?”我想说,世界完蛋吧,而我要永远有包可华可读。
人生在生命旅程中迈向死亡,人类在追求生命中陷入死亡。每一天世界上都有十几万人死去,在百分之百的死亡率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失败者,这确实令人万分沮丧。但这就是人类的命运,这就是人生的困境,这就是生命的无望,没有人有办法改变这个人生最真的事实,死亡印证了人类的无知和卑微。
于是,生命成为一场心灵的地狱之旅,一幕彻头彻尾的悲剧,生命必将在极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中以死亡拉下帷幕,人类千万年来怀着巨大恐惧和激烈反抗在对死亡的战斗中还是以战败告终。连圣哲孔子被弟子请教到死的问题时,也只是支支吾吾地回答曰“未知生,焉知死?”艺术巨匠达芬奇说:“我们老是期望未来,可未来只为我们预备了一件事——死亡。”哈姆雷特向着自己内心发出的那一声艰难的疑问“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难题?”,同样也问得一代又一代台下的观众们面露惶恐。从此,天空和大地之间总在回荡着这个千古诘问,这几乎是一个同人类自身一样古老的话题。
自古希腊哲人柏拉图以降,哲学的主要使命就是思考死亡问题。可在当今这个哲学和文学让位于物理学和分子生物学、物质世界高速旋转的后现代消费主义时代,人类在天地间纵横驰骋步履匆匆却无暇仰望星空,以至对自己的前行方向也迷惘不清。去年的冬天,我们看到了一位文学家那样淡定从容拥抱死亡,甚至用一种浪漫别致的方式。想想我们这个世界上如今到处都是亘古未有的生命的飘零、心灵的蒙尘、灵魂的不安、价值的颠覆,而平日里我们对自身生命变得有些麻木、没有了对生活的热情是件多么可笑的事。
有人说,最高的思想是包含着欢乐的思想。或许可以说,最高的死亡是包含着欢乐的死亡,它用精神创造,将心迹袒露,最直接地把握住了生命。还是《哈特福德新闻报》评论说得好:“如果人们可以选择体面地买单离去,包可华方式是一个榜样。他向我们展示了如何活得有热情,死得有尊严。”我们今天回味这句话,见证了一位人类灵魂世界的歌者、目击者与生命的高蹈者,不仅为了怀念,也是为了慰藉我们自身与他有着同样惶惑的精神历程,然后意识到自己是幼虫,应尽力长成为天使般的蝴蝶,最后坦然自若地飞去接受审判。
写于二零零八年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