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亚当、夏娃在“蛇”的引诱下,偷吃了分别善恶的树(智慧树)上的果子,被耶和华神打发出伊甸园,踏上“失乐园”与“复乐园”的漫漫旅程,人类便把“家园”和“故乡”揣进了心里,埋进了梦中。一缕与生俱来的绵绵的乡愁(Nostalgia),便是人类的一首相伴始终的绵绵的生命之歌。
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家园和故乡是父母之邦,是生命之根,是心灵的憩园。它不仅是每个人的空间的、时间的、自然的母体,而且更是每个人的心理的、精神的、文化的(即人文意义的)母国。也许家园和故乡原本就是神圣的乐土,也许是人的记忆把家园和故乡美化、神话了,在人们的心中,故乡始终是轻捷的彩蝶,翩飞在游子的梦中;始终是明媚的月光,融汇在游子的泪里。在游子的记忆里,故乡是淙淙的小河,是河边吱吱唱歌的水磨;是袅袅的炊烟,是小路上赶集的牛车;是晶莹的渔火,是沙滩上美丽的海螺;是幽远的星空,是青山映在水面的倒影;是童年的梦想,是青春的挥洒;是指点江山的盛气,是刻骨铭心的悔恨;是第一次接吻时的心跳,是微风细雨里的悠悠遐思;是兄弟姐妹的惦念,是师长亲朋的祝福;是父亲路上的叮咛,是母亲望穿云水的目光。一句话,故乡是游子永远的安魂曲!海子诗云:“故乡 一个姓名/ 一句/美丽的诗行/ 故乡的夜晚醉倒在地”。
从根本上说,每个人都是游子,在人的生存环境(物质的、精神的)严重恶化、人文精神严重匮乏的现代社会,尤其如此。因此,正如克尔凯郭尔所说,一个人即使在家也会生出乡愁来。乡愁是游子的凝视与眺望。这种凝视和眺望源自人类与自己的母体和母国的距离,源自人类两种伟大片面性的宿命般的冲突。“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张翰),“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杜甫)。正是这种距离的无法弥合、无法望穿,正是这种冲突的无法止息、无法调和,才使游子的凝视与眺望显得那么坚韧,那么绵长,那么悲壮,那么富有诗意,那么具有救赎性。因此,乡愁便成为“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席慕容),便成为“某种人类疏离(Estrangerment)的基本状况”(罗兰•罗伯森),便成为人类悖论式、悲剧性生存的真实境况。
人长两只脚,就是要离开故乡;人有一颗心,就是要思念故乡。“人是把家园带在自己身边流浪的。”(列维•斯特劳斯)人在家的时候,心在外头;人在外头的时候,家在心里头。人世间最值得赞赏的是那颗火热的太阳,因为我们奋发的生命需要像太阳那样升腾与飞翔;然而,人世间最值得牵挂的,则是心灵深处那缕故乡黄昏里的炊烟和那轮故乡静夜中的明月,因为我们漂泊的生命需要像故乡的炊烟那样悠然,需要像故乡的明月那样安恬。
豪气干云的李白,年轻时便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怀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的雄心壮志,千辛万苦地奔波于走向“日边”的路途上。可是,“飘然思不群”(杜甫)的他,心中却有一块永远也化不了的乡愁,在清凉如水的夜里,他会吹响那支“清远的笛”(席慕容),奏出那首令万千游子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静夜思》。
返城的“知青”决意要离开那凄凉的村庄,但是,踌躇满志的他却在内心深处频频回望那伫立在村口的善良又漂亮、辫子粗又长的“小芳”。
帕斯卡尔说:“肉体不可思议,灵魂更不可思议,最不可思议的是肉体和灵魂居然结合在一起”。对人类的离乡与思乡,完全可以做如是观。为了“梦中的橄榄树”(三毛),多少人执手相看挥泪别,多少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李白)。他们跋涉在西风凛冽的古道,漂泊于夕阳西下的异乡。可是,他们心中却时时吟唱着一支无字的思乡曲。人啊,厮守田园似乎显得过于平庸,而浪迹天涯似乎又是一种不幸。人是一棵树,既有伸向蓝天的万丈雄心,又有叶落归根的千古乡情。人是一条河,既有奔向大海的不息追求,又有回归源头的永恒期盼。人是一只鸟,站在大地上,向往天空;飞上天空后,又眷恋大地。而整个人类不正是一条船吗?它劈风斩浪地驶向云蒸霞蔚的现代化,可是心中又时时回响着深沉、悠长的远古的呼唤。
的确,游子的心中永远寂寞地唱着一首飘向故乡的歌,游子的酒杯永远挂着思乡的泪,游子永远枕着绵绵的乡愁入梦,在枕下那无尽的涛声中,永远有一只飘向白云深处的家园的船。而且,游子的梦永远是被泪水打湿的梦,那梦中的牵牛花,永远是挂着泪滴的牵牛花。只有浪迹天涯的游子,才能吟唱出最凄楚动人、最令人荡气回肠的思乡曲。
也许乡愁并不能带领我们回到家园和故乡,但是,乡愁是人类灵魂深处的倔强的要求,是人的生命难以遏制的激越的冲动。西晋文学家张翰旅官于外,“见秋风起,乃思关中菰菜、莼菜、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深怀“猛志逸四海”的“济世”之情的东晋大诗人淘渊明扪心自责:“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于是,“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颺,风飘飘而吹衣”,欣然返归故里,隐居田园,“躬耕自资”,实现了人生的一大超越 。东汉名将班超一生效法西汉的傅介子和张骞,投笔从戎,万里封侯,可是晚年却顿生“依风首丘”之思,上书皇帝,乞归故土。伟大的夏加尔用甜蜜的色彩描绘出对老俄罗斯的怀念,虽然几十年的流浪生涯使他的画笔流淌出淡淡的酸楚,但是铭心刻骨的记忆仍能使那些童年美丽纯真的时光倒流,带给人们无限的欢喜和缅怀。尽管许多中国人的故乡并不在长城之外,但是整个民族的命运,使得产生于抗战烽火中的“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和“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等歌曲里的乡愁,成了整个民族的乡愁,于是,歌声一响起,那梦里的故乡就让每个人都热泪盈眶乃至潸然泪下了。
“云横秦岭家何在?”(韩愈)什么是人类真正的故乡?哪里是值得人类永远眷念与追寻的家园?孔子说:“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人类梦中的故乡是金光闪闪的“麦田”,是“流着奶和蜜”的“伊甸园”,它昭示着人类永恒的普世性价值,引领我们的灵魂和肉体一同回归。
崔颢唱出了百代过客的惆怅:“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沈从文道出了千年游子的心声:“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蒋捷诉说出芸芸众生的沧桑与沉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郑板桥吟咏出莘莘士子的憬悟与超脱:“少壮爱传京国信,老年只话故乡愁”,“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写取一支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而我们则应该记住泰戈尔的告诫:“每一个孩子生出时所带的神示说:上帝对于人尚未灰心失望呢。”“上帝等待着人在智慧中重新获得童年”。真正的安宁、幸福、爱、信仰不在未知的迷茫里,就在被我们遗弃的家园里。离家的孩子该回家了,迷途的孩子该回头了。即使同处山穷水复的绝境,有家的孩子也永远比无家可归的孩子幸福。在凄迷的行旅中,在苍茫的岁月里,我们,诗意栖居的“风雪夜归人”(刘长卿),应该和荷尔德林一起边走边唱:“请赐我们以双翼 让我们满怀赤诚/ 返回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