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寒假了。本地的同工和义工都回了家。在蓝厅吃饭的,除了挪威和丹麦的三女两男,就剩下我一个中国人。或许欧蒙德院长一家留了下来,那两只狼狗才有恃无恐地凶。
记得刚来的时候,我的居室在前山上,到蓝厅吃饭,须穿过后门下的一块草坪──草坪上有两棵又高又大的粉紫荆花树,比我家窗前的红紫荆花树娇媚多了,特别是小路边的那棵,露出土面的树根象侧身躺卧的女人肥硕的臀部,浮在上面的线条,似雷诺阿的,更似马蒂斯的──当我沿小路边退边看边这样想时,突然听到后面一阵呼啸奔腾逼迫,待我转身只看见两条高大的黑色狼狗白眼红舌地扑了过来,吓得我翻倒在路边的柳藤篱笆下……幸亏有一个铁栅栏,两条狗四脚扒在栅栏上凶神恶煞地冲着我狂吼──第一天就这样欢迎我吗?
可是,再经过这棵树时,我不敢非分地想了,这终究是禁脔之地。
因吃饭的人太少,有时北欧的青年贪玩不归,偌大的蓝厅只我一人不好意思地吃着。后来,索性只供应早餐、中餐,晚餐就免了。
前山坪只有我这一间孤零零的房子,它又高,从我的窗口望出去,远远的山淡蓝迷蒙。后来我才知道,远山和我作环抱状,中间是一块谷地,出口通往萨塞尔。
一生和寂寞交往,然而,于寂寞中独领寂静之息者,要算这次离群默读,索居灵修了。我说的寂寞不是失学式四顾茫然的彷徨,不是囚禁式成年累月的孤独,当然也不是高蹈式空前绝后的虚无,象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悲凉孤傲,我的寂寞平庸得多,平庸得居无定所,于是难言;于是在旷野之上,不得其门而入的“悬”或“听”,似可一言蔽之。
今年冬天奇冷,有晚我瑟缩着进了门,忙把暖气打开──怎么象进了澡堂,热空气反而使我骤然浑身发抖,牙齿磕得不停……天啦,别病了,孤山空无一人,哪里去找药?我赶紧把被子将全身裹起来,关了暖气和灯,卷缩在躺椅上凝神屏息。总有半个多时辰,全身才松弛下来,慢慢恢复了体温与弹性。
周围真是死一般的寂静,连风声都没有了,原以为山中的夜是空灵的,没想到竟是沼泽般的凝滞,而且它还凝滞到我的喉头、鼻腔、耳鼓、眼睑,以至堵塞了视听呼吸,不要说思在密林中的穿透,就是手指的触摸连冰冷的感觉都失去了传递。来了半个月了,今天才察觉夜的气息已死。
我很有点沮丧地坐到桌前,打开灯,打开暖气,想接着审校洛维茨《世界历史与救恩事业》的译稿。但心神不宁,也许是刚才不适后的疲倦,字在眼前晃来晃去,好容易把它们拽住了,一句话念得明白,可意思却不能随字句的默读浮现成表象;愈有意识地集中反复,愈不知所以
──我知道你的来临:寂静中的落寞,惆怅,与况味,一切都已虚脱,麻木,在夜的沼泽中混沌一片……
什么声音?特别低,象是一声“哼”,接着是两声连叫,又接着两声、再接着、跟着、追着,两声、两声、叫了七次,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远,间隔一次比一次短促,到第七次,声音最高最远而暗哑,象是气绝而止;而且声音的位置不定,忽左忽右,忽低忽高,忽近忽远;要是一只鸟叫,它为何这样“之”字形地飞着叫着而远去?我正纳闷,又是一声低沉的“哼”开始,接着是同样节律的七声,只是方位好象有点变。今晚叫了几轮?不知道,即便它歇了,去了,我的期待应和着我的耳鸣还在持续夜的葬礼。
睡眠已成僵持,虽然一切官能都弥散了,唯记忆还在啜泣──我受不了它的开头,又低又沉又突兀的一声“哼”;受不了它愈来愈短促地追逼;更受不了它的结尾,最高最远最暗哑的气绝而止。怎么会有这样的鸟叫?这样的叫法?这样的叫声?
我把它叫“七步鸟”,象征命运的“声符”,它唤起寂寞中的持守,或许那正是夜的寂静地死去吧……
1999.6.21.海甸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