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您的书里谈到了中国哲学,您认为中国哲学有理性,但缺乏对世界提供进行整体解释的理论兴趣,按您的说法,的确中国没有希腊意义上的哲学科学,您怎么看待中国哲学?仅仅是一些修身、处世、治国的道理吗?
陈嘉映:这个事情说起来也平常,但多多少少给一个中肯的回答,牵扯的面也比较广,首先看你怎么界定哲学。我的意思是说,"哲学"这个词跟"文化 "这个词是一样的,一百个人有一百个回答,并不是说没有唯一的回答是个问题,没有唯一的回答是必然的,不可能以后就有了。所以,一开始我们只能大而化之说,如果有一个具体的争点我们再慢慢收缩回来。就我所理解的哲学,当然它是一个舶来词、移植词,西方人用的词,从西方翻译过来的,既然如此我们就只能以西方思想为典范。
从希腊到近代,西方思想特点有很多,你可以从各种角度描述,从我这本书的志趣来说,西方哲学对整体理论有求真的精神。一般人对于这种整体理论都很爱好,很多人一讲就能讲到三皇五帝尧舜禹汤,都能讲一套东西,但他讲的时候主要是一种乐趣,对于它是不是真?不是太感兴趣。实际上在真和好玩这两者之间经常有矛盾。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其实一般人在谈到整体理论宏大观念的时候都偏向于美的那一面,偏向于好玩的那一面,至于信不信,他不是特别在意。而西方理论传统有一个特点,有求真的劲儿。这是一种非常独特的精神。就我了解,西方哲学和近代科学的发展是跟这种精神是相联系的,中国的读书人不大有这种东西,一般人都不大会有这种精神,这是非常希腊和西方的。
中国哲学和中国思想还剩下些什么呢?是不是修身齐家?像黑格尔说的道德箴言或者道理?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我要回答这样的问题,会来思考论理方式。我们讲道德箴言的时候,如果我们认为它只不过是一种道德箴言,像黑格尔那么说,我认为含有批评在里面,主要批评的意思就是它东一句西一句,零零星星不成系统。
问题在于"系统"是怎样的一种系统性?我这么想这个问题,比如说《论语》,典型的东一句西一句,编书的时候都不把孔子一个年代说的编在一起,或者关于一个话题的编在一起,或者跟某一个学生的对话编在一起,这太不系统了,当然这不是特别好,如果能编得系统点对我们可能更好点。但是因此,也就是说孔夫子没有系统就有点绝对,系统有表面系统性、有内涵的系统性诸有此类的,当然我个人当然不认为孔夫子就是一些道德箴言,他当然是有一个吾道一以贯之的"道 "。我们读《论语》,读跟孔子有关的记述、或者《礼记》里面的一些描述,且不说研究,你可以非常感觉到孔子是一个相当有思想系统的人,虽然他的表述方法的确非常不系统,庄子也是这样,庄子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那么说,但读下来,会感觉这个人几乎就在眼前,非常统一。
主持人:我总结一下您刚才说说的大概意思,我们中国传统思想不要以西方标准哲学概念去定义,因为中国哲学,像老子有他的系统性,庄子有他的系统性,这是不一样的系统。您说的另外一个意思,中国的思想构成了我们今天的思维世界?
陈嘉映:你生发出来的两条我大致都同意,但我表述可能会稍稍有一点不同。中国人说汉语,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传统思想对我们读书人,或者生活在多多少少剩一点中国传统的人来说,受中国传统思想影响就更深一些。但是我觉得话不可以说得太极端,首先就是中国思想不能归结为儒家,我太反对了,好像李零也是比较反对这一点的。说这个话就太荒唐了,如果宋朝的学者这么说的话还有他的道理,但作为今天中国人来说,说中国思想就是儒家思想就太不能接受了,老子、庄子、墨子都是中国传统思想。第二,我们接受西方、印度的东西,把它视作传统的一部分没有什么奇怪的,我们老是把自己想象成为一个中原的--像山东西部的人。实际上不一定,广西人凭什么要把你儒家认作他的传统?如果他把儒家认作传统,多多少少就相当于我把亚里士多德认为是我的源头是一样的,有点差别,但差别不是那么大。还有比如说佛学,是中国的文化传统还是印度、西方的传统呢?可能宋明理学会反对佛学,但也接受了很多它的影响和实质。在这个地方,把传统分得一清二楚,像是要向什么东西效忠似的,我个人觉得荒唐。
主持人:哲学家怀特海说西方哲学就是给柏拉图作注脚。孔夫子在中国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地位?
陈嘉映:怀特海这么说,是觉得有意思,有意思就比较容易流传开。但我个人认为他这么说并不是非常认真地说。几乎所有听起来琅琅上口,有意思的话,包括老子、庄子的话,都是一样的。从它该悟的地方悟,不要用它去做标准,像公式似的套过去。跟你争论的时候,我当然认为西方哲学并不是柏拉图的注脚,当然还有《圣经》的注脚,还有反柏拉图主义的注脚。说都是孔夫子的注脚我也认为不是特别好。我觉得,比如像庄子,与其说他是孔子的注脚,真是不如把他看作孔夫子完全平等的对话者比较好,整个中国传统,至少是士大夫的传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场个人的对话--儒家和老庄集于一身的,以前叫出处,叫进退。活生生生活在一代代读书人的身上,这是对话的关系,不是注脚的关系。
主持人:您在中国思想上还是比较推崇诸子,后面宋明的不太感冒。
陈嘉映:就我个人喜欢来说,我更喜欢诸子,但这不是主要的原因。我觉得基本上读书人都是这样。我觉得,最源头的经典是最重要的经典,汉朝人读先秦有一套读法,宋朝人读先秦有一套读法,现代人学了西方的东西,生活在现代世界,读先秦典籍也有一套读法,肯定不可能跟汉朝人或者宋朝人一样的读法,差别会非常大。但源头永远是源头,不管中间隔了多少东西,还是那些东西,我认为每一朝每一代人都是对先秦感兴趣,宋朝人也想越过汉学读源头,清朝的人也想越过宋朝的东西读源头,人人都一样。只是越往后就会越参照前面的读法。
主持人:谈到参照前面的读法,我想到一个解释的问题,一个希腊文特别高明的学者跟您解读《理想国》,是这样说的,不是那样说的,您可能会更相信他的说法,这有点像戴震说的,训诂明而后义理明。
陈嘉映:对。像我们这种中层的读书人大概就是上传下达吧,我们注解不了什么书,对中国书、外国书写不出很好的注本来,我们要读这些书要靠前人。有时我出去,大家会把我当作某个小领域的专家,但我跟学生说,我不是专家,专家是我们跟他们那些人学的,那种人才是专家。不是说于丹那种通俗作家,但我们依然不是专家,是依赖专家工作的。专家那些人,我想用建筑来比喻,他们是挖地基的,辛苦的,没人知道的,我们知道建筑是贝聿铭设计的,但谁都不知道建筑力学是谁做的,更不知道打地基或者打木桩的是谁做的。这就是专家干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