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文学中的时间问题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4877 次 更新时间:2001-10-08 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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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彬  

时间:9月25日上午10:00

地点:三教208

讲座内容:

昨天上午我在北外做了两个小时的报告,报告做得很热闹。学生们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么忧郁的教授。我并不是忧郁的,我只是要把一个问题讲清楚。今天我要给你们讲的是时间问题,这个问题我94年的时候已经在北大讲过一次了,有人说这次你可以不用备课了,我自己却不是这么想的,我不想重复。无论去哪里,我都会备课,因为我要讲新的东西。

我讲的时间问题不是中西文学中的时间问题而是从哲学、神学的角度看时间问题。什么是时间?我不知道,不过没有关系。奥古斯丁(354-430)说过:“如果没有人问我时间是什么,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如果有人问我时间是什么,我更不知道它是什么。”时间的问题不只是哲学问题也是神学问题,在中世纪,哲学和神学是分不开的。中世纪初有一种说法:“philosophia ancilla theologiae est ”翻译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哲学是神学的丫头”。

为什么我对时间问题感兴趣呢?

中国有些说法我很早就喜欢,比如说:“物是人非”这个说法看起来很美,但是它已经过去了,现在这么说就不合时宜了。现在的说法正好相反:“物非人是”。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个周末张老师陪我参观北京,我发现原来的北京已经不在了。原来的北京只在我的记忆中了。我所有的朋友都觉得自己老了,我所认识的女人也说自己衰老了。但是我不怕老,因为如果我不老,我就不是人了。我每天看镜子都觉得自己没有变,我还是我,所以我并没有衰老。我就用这种方法骗自己,但当我看到一个二十几年没有见面的朋友时,我发现了他的变化,于是我知道我也老了。我就这样对时间问题感兴趣了。

时间有政治的时间,比如你们说“解放前”、“解放后”;还有宗教的时间,比如我们说“耶稣出生前”、“耶稣出生后”。对你们来说时间是有政治性的,对我们来说时间是有宗教背景的。

古代中国哲学家也谈过时间,但都不太系统。很多汉学家认为“时”和“时间”是一回事。这是不对的,“时”是四季,“时间”是时刻。到了汉朝人们发现时间是可以持续的。后来又把线性时间概念发展成为圆圈式的时间概念。欧洲人一般来说(特别是到了奥古斯丁)认为时间有一个开始也有一个结束。

现在我想以三个哲学家向你们逐一介绍时间问题。

先讲奥古斯丁。奥古斯丁既是哲学家又是神学家,这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欧洲第一个考虑自己的罪、问自己是谁、并且第一个系统思考时间问题的人。到了中世纪以后才有其他欧洲人继续这样一个对自己、对世界的思考。所以从当时看,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奥古斯丁最重要的作品是《忏悔录》,他在这本书里就是讲时间问题。他跟上帝对话,思考时间问题就是思考上帝和人的关系问题。他认为时间有开始,有轮转(四季),又有结束。时间由一时的东西变成永恒的东西。

奥古斯丁对时间有些很奇怪的想法。他认为时间不是必要的东西,它是一种毛病、一种缺陷。时间是不完成的,有一个限制。只有从永恒看我们才知道什么是时间。为什么说时间是一种毛病呢?因为永恒超过时间,它比时间还早。永恒就是上帝的今天。

公元410年以前在罗马帝国主义时期,所有的基督教徒都希望时间结束。从当时的立场看,时间和事件是分不开的:有时间就有事件,有事件就有时间。对奥古斯丁来说时间是从永恒倒下来的,什么是时间的开头?上帝创造世界的时候就是时间的开始。我们的存在和不存在之间有一个张力。对奥古斯丁来说时间是一种带决议性的东西。

奥古斯丁另外一个非常有名的说法是:“一批人是上帝的臣民,一批人是时间的臣民。”因为时间是在世的,是永恒决定时间的现在。因为我们会考虑到永恒,所以时间平面上还会有永恒。当时基督教徒等待时间的死亡,他们等了四百年。奥古斯丁说我们虽在时间中,我们还能看到永恒,但是只有一批人能看到。对奥古斯丁来说,人是恶的,人是肉,人是地狱,但人也有希望。希望在哪儿?上帝的仁慈是次序。奥古斯丁说:“谁没有办法犯罪,谁就没有办法做好人。”圣人因为看到自己有罪,所以老在执行。奥古斯丁把时间的开头看得很清楚,他认为时间的开头是谋杀兄弟的开始。所以我们有一种集体性的罪意识。奥古斯丁认为我们在历史上都要重复谋杀兄弟的历史,所以我们盼望有一天不再需要时间。

现在给你们介绍第二个人:Petrarca,这是中世纪一位非常重要的思想家。这是欧洲第一个能被人们所相信并欣赏的疯子。他1336年登上法国南部的Mt.Ventoux。从那时起,欧洲发展起对自然、山水的热爱。基督教原来是不准人爬山的。

古代希腊把时间看作四季,是在重复、轮回的。奥古斯丁不同意这种看法。对奥古斯丁来说,时间有固定的开始和结束。时间和福音、灵魂的拯救有关系。我们怎么认识时间?时间的现在是不能停留的,因为时间总在流逝,所以我们会意识到时间。对我们的感觉而言时间是现在的,但是现在的东西会变成过去的。所以奥古斯丁说:“我们的记忆保留过去的东西,我们的注视保留现在的东西,我们的期望保留未来的东西。”时间不是运动,它在人的精神、记忆、灵魂和内在世界里发生。所以时间完全与人的精神有关。

《忏悔录》里说:“我们的心是不安的,我们的心没有到你那儿休息之前,我们都会不安。”这里说的“你”就是指上帝。我们在世的时候不得不面对世界,因为我们知道有永恒。奥古斯丁说:“我的心、我,分散在世界里。”对奥古斯丁来说时间是无意义的。但是在哪里有完善的东西、有意义的东西?所以时间和永恒、人和上帝有一种张力。人是时间,上帝是永恒。人老想属于他自己,不想属于上帝。我们看不起古代,我们是我们自己的主人。所以我们只想跟自己说话而不理睬别人。奥古斯丁说一个人只想属于他自己的想法是一个很大的问题。灵魂把自己时间化,也就是说灵魂创造了时间。

Petrarca爬山时有一种要求:犯罪。中国人很早就爬山,所以中国文人很早就有自然观,欧洲没有。爬山和时间有密切的关系。古代希腊、古代罗马宣称不需要时间,需要永恒。奥古斯丁是否定他们的看法的。有意思的是Petrarca是完全否定中世纪的,他认为中世纪是黑暗、是睡觉、是死亡、是一段没有意思的时间。Petrarca主张痛苦的快乐:对时间、对人、对创造、对忧郁的看法都是新的。Petrarca喜欢和奥古斯丁对话,他不是和上帝对话而是和人对话。神学说:“我们只有在上帝面前才能当persona”,现在Petrarca说:“我们只有跟人对话时我们才能做人。” Petrarca好像有一种预感即通过人做人。

奥古斯丁说Petrarca:“你不需要有什么野心、爱情,这都是神经病。” Petrarca不想跟当时人一样,他想离开所有的人。奥古斯丁说:“你犯了罪,上帝不允许你什么都看,所以你不应该好奇。”

黑格尔这么看“忧郁”—我们现代人都有一种不愉快的意识。Petrarca重视古代,他说“如果有历史那么这个历史就是罗马的历史而不可能是别的历史”。他说“古代是好的,面对当代感到一种深刻的痛苦时,我知道时间不是一切。”

对Petrarca来说时间有两种:一种是古代的,旧的;一种是还没有来的,新的。一种是有光的,光明在古代,古代是美的。我们现在住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给我们带来暗的东西,它是模糊的。现代性把Petrarca这个模式改了,现代性认为旧是黑暗,新是光。马克思主义认为过去的东西都是黑暗的,1949年之后才是新的。

我们要说的最后一个哲学家是Rousseau 。奥古斯丁否定古代,Petrarca否定中世纪。Rousseau碰到的问题是:如果没有古代、当代,我们还怎么过日子?一个可能是回到起源,这就要进行一种活动即破坏:进步给我们带来的东西都不要,进步使我们越来越疏远。这个模式到了马克思主义、列宁、梁启超、毛泽东才真正发挥它的作用。所以梁启超老是说“破坏、破坏、破坏”。五四运动前也说“破坏、破坏、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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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王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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