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把讲座的题目称为“再论二十世纪文学”是因为十五年前已经论过。1985年时,我曾 发表过一篇《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文章,在当时文学界引起极大反响。此文写后被《新华书摘》转载,《读书》上也发表了老钱(钱理群)、平原(陈平原)和我所谓的“三人谈”, 李泽厚当时也出了一本《20世纪中国文学一撇》,同时这种现象也引起了海外学者的注意, 其中一台湾学者提出批评说:大陆学者的概念落伍,用总体化思维讨论中国文学史已经堵塞过时了。韩国,新加坡学者的批评使这一课题继续深入下去。因此“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已成为一种历史事件,但决不要把概念历史化,把之作为自然的天经地义的东西。严格地讲, 今天的题目应是“论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
讨论将有两层缠绕,一层是历史性事件贯穿中国二十世纪文学史的缠绕,另一层是叙述者自己的缠绕,难免会有精神分裂之感。1985年,“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时,将所谓的20世纪的中国文学称为是19世纪末开始的由古代文学向现代文学过渡,走向世界文学的。现代民族主义兴起的,传统的艺术、文学获得新生并觉醒的一个过程。回忆起来,当时提出的问题比解决的问题要多,但其中集中了80年代在新启蒙时期的热情,勇敢偏见的思想背景。从反省角度讲,现在很不满文章中的语调及口气以及其所体现的乐观、理想主义。另外其中也包含 一种虚张声势,一种对自然合理性的“大识”。文学史的划代总要对应着政治史上的几个重 要历史事件。“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种总体化观念打破了此种对应物,因此有人批评道 :这种突破断裂的作法抹杀了革命的功绩,另一方面文章所包含的主题“改造民族灵魂”具有一种焦虑,悲凉的美感。90年代,总体化框架化的思维受到后现代理论的挑战。后者认为 :宏大叙述已经消失,已成为碎片,历史是不断扩散的,破碎的。但实际上,这种破碎观中也包含着某种总体化思想。断裂和延续是同时存在,具有历史的统一。今天的我和明天的我是有细微区别的,即可作一种断裂,也可看作一种延续。而现在,强调延续的声音是受到压抑的。
当时(15年前)的问题在哪里?15年之后,思考当初用100年的大框架讲中国文学,是否有效? 如果无效,为什么会失去历史有效性。以下着重探讨:关于启蒙和新启蒙,关于宏大叙事。
20世纪中国文学讲启蒙,讲改造民族灵魂有两个焦点:以五四为焦点,以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为焦点,两个焦点连起来。其背后隐含着一种观念,即人性是进步的,通过理性的照射,灵魂是可以被改造的。但这种假设是应被致疑的。历史进步了,进步的不是人性,而是技术, 是统治的技术,伪装的技术进步了。战争暴力的技术进步了,理性进步的后果是统治技术的 进步。20世纪20年代的启蒙中,有人曾提出疑问:谁是启蒙者谁又是被启蒙者,曾有人分析 ,阿Q临刑时画押画圆而画成了瓜子形,但叙述者为什么把之设计为画圆,而不是压手印。 这体现了叙述者的复杂和矛盾。《阿Q正传》中,第一章叙述者把自己放在第一人称,要为 阿Q正传,而且是前所未有的“正传”。这似乎看出叙述者是介于“茂才”和新青年之间的 一种人;第二章,叙述又变成了第三人称,但又不跟“传主”走,叙述者留在未庄,阿Q去了城里。叙述者这时把自己放在需要启蒙的位置,发现启蒙者正是需要被启蒙的。80年代时 ,人们倾向将鲁迅作为存在主义者来分析其明暗面,绝望迷惘,非理想性。20年代的启蒙被 称为“站在黑暗的栅栏口”,则80年代的则可称为站在旋转门中。作者有明显的不明和黑暗 ,而且黑暗和光明之间有一个突破点,80年代则是门四周都光明,但当旋转起来时又不知何处是光明。
有人说,从19世纪末开始到今天,宏大叙事已经结束,只剩下碎片,20世纪的中国文学史是不需要讲的,到处都是碎片,剩下的只是作品赏析。宏大叙事这一说法出自法国—哲学家, 他说人类的知识分为叙事知识和科学知识,科学知识必须依靠叙事知识获取合法性。科学实验只是科学家的事,别人不懂,其只有在被人们想到科学实验的原因成果和具有的历史意义时 ,人们才明白其重要性,其才获得合法性。今天,不是宏大叙事消失了,而是科学知识已发展到足够强大的程度,不用叙事知识去证明自己也可以证明自身合法性的程度了。
最后,从女权主义理论分析《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此书中用到了许多女性化词语,如“ 阵痛”,如把五四作为古典文学知识现代文学的“脐带”。另外,之所以把清末也作为论二 十世纪中国文学所考虑的因素,是因为清末的被压抑的思想,变革萌芽正如一个孩子在娘肚子里。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人们会呼吁将孩子的出生日定为母亲受孕那一天,同时,论20 世纪中国文学也该把清末考虑其内,怀孕的痛苦只有怀孕的母亲知道,变革之前的被压抑只有被压抑者知道其中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