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写完《死于合唱》,准备外出。行前去附近一条小街,买点零碎物品。走着走着,听得一阵歌声从前面飘来。是一个男声在唱一首关于飘泊的流行歌曲。听着有一种快乐又苍凉的味道。走近一看,在一家店铺门前,斜立着一个一眼看不出年龄的男人。说一眼看不出年龄,是因为他浑身上下都是黑的,面目也是黑的,连身上仅有的一条裤头一件汗衫也是黑的。不知有多长时间没有洗涮过了。那歌声便是从他的喉咙里发出的。细一看,他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都有很重的残疾,所以还拄着一截短小的木拐。他一曲未完,被店主轰开,又到下一家门前唱起来。应该说,除了有的节奏没唱准,音准音色都还不错。特别是他歌唱时的那种自得自在,还有那种痴迷,都很动人。他没有卖唱人惯常的那种卑怯与逢迎。似乎讨不讨得到钱事小,唱不唱得好事大。我便跟着他一个店铺又一个店铺地走去,听他唱一首又一首的歌。有时他被人轰走,有时会得到几个硬币或三五毛钱--给他钱的店主和轰他走的店主都一样,都是希望这个黑黢黢的人赶快离去,以免搅了自己的生意。
可能是刚写完《死于合唱》的原因,也可能他确实唱得与一般卖唱的不同,我便问他,除了流行歌曲,还会不会唱别的。他问什么别的。我说比如电影插曲,比如你家乡的民歌--听他的口音是个河南人--他说我给你唱一个《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吧。说完,略顿了一下,便清亮又悠扬地唱了起来。唱到迷醉处,虚着眼缝,将脸面向天空仰去,随节拍缓缓地转动着脖子,宛如独自一人在山野,在高原。唱完,我说,你唱得不错。他竟不好意思起来,憨憨地笑,说,喜欢唱,只是喜欢唱,唱得不好。我告诉他有一两处节奏错了,该怎么怎么唱。他认真地学唱,但还是错的。大概已经唱成习惯了。他生于豫西一个乡村,小时候一场病,落下了残障。没读什么书,也做不了什么活,便外出乞讨。一次路过一个部队文工团,听着里面有人唱歌,很喜欢,便在那儿流连了两三个月,天天去听人家唱歌,从此自己也会唱好些歌了,乞讨的路上,多了许多的快乐,也多了一份乞讨的手艺。他又自告奋勇地为我唱了几首,都是他自己喜欢的歌,都是歌唱美丽家乡思念亲人的歌。我告诉他,汉口有个很有名的小吃夜市,叫吉庆街。很热闹,也有很多人在那儿唱歌拉琴,挣钱比在这儿容易。我告诉他怎么乘车怎么走,然后给了他十块钱。我说你去买条干净短裤干净汗衫,找个僻静的水龙头把身上洗一洗,你这个样子,别人吃不下饭的。他死活不收钱,说我是见你喜欢听我唱我才给你唱的。我还是硬塞给了他。我说,还会有人喜欢听你唱的。
他感谢一番,道别,向前走去,但没再唱了。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吉庆街没有,也不知是否有人喜欢听他唱。
中国唱歌的很多。从中央电视台的大型晚会,到三等包厢的卡拉OK,但真正的歌唱却很少。前者只是用嗓子唱出一些叫做“歌”的东西,后者却是一种心性之声。不论电视晚会上那些华丽端庄的歌唱家,还是歌舞厅里那些疯狂作态的歌星,他们的演唱常常与心性无关,所以很少让人感动。更不要说那些为了某种空洞的口号而制造出来的人声轰鸣。
文革初期,我家对面是武汉市第二十二中学。那个中学的校长有一个弱智的儿子,十好几岁了。别人成天都在轰轰烈烈地闹革命,包括革他父亲的命。他却永远是一个最闲散的人,最无拘无束的人。他常常手拿一根小棍,沿着校园的围墙一步一下地敲击过去,押着那敲出的节奏,大声地唱着那首凄婉的民歌:“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呦--欢乐几家愁……”盲目地朝前走去。我那时还很年少,但每每一听他的唱,心都会一下子提起来。
我想,费普这个人物,大约是从他们之中产生的。尽管他们有那么多不同,但他们都为自己的心性而唱。
1999年12月24日武昌大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