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一公分一公分地退去了,一场惊心动魄又壮丽辉煌的活剧正在缓缓落下帷幕。汗水与血水,毁灭与生存,团结,牺牲,坚韧,苦难,关爱,奉献……这些最能撞击人类道德情感之弦的乐符,组成了一曲又一曲荡气回肠的旋律。于是,在这一场巨大的灾难中,人类理性的自省与思考,被战旗歌声鲜花泪水淹没与遮蔽了。
抗洪高潮中,一位作导演的朋友打来电话,希望我为一场赈灾义演电视晚会写点东西,我当时正关注着这场洪水,并思考着它背后的一些问题。我说给你们写一个《人与水的对话》吧,当人高扬了对“洪魔”的英雄主义气概与不屈不挠的决胜信念之后,洪水说,我是水,我是雨水,我是露水,我是泉水,我是溪水,湖水,河水,江水……我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了亿万年,让这个星球在浩瀚的宇宙中变成一颗蔚蓝色的珍珠,让千百万种生命在这颗荒芜的星球上萌生,繁衍……我栖息在大树和小草的叶脉里,我沉睡在根系盘绕的泥土中,我嬉戏在山涧,我荡漾在湖塘,我奔流在我的宽阔又洁净的河床上……突然间,我失去了我的家园,没有了树,没有了草,没有了深厚的土壤,没有了溪流与湖塘,我的河床变得拥挤又肮脏,我仓皇地奔突流浪,去寻找我的家乡……我对那位作导演的朋友说了我的构想,他说,挺好,真的很好……只是──只是不合适在这样的晚会上用。我说,如果在这样巨大的灾难与沉重的教训面前,我们依旧只沉缅于人类至上的英雄主义豪情之中,那么明年,后年或者可以看得见的将来,我们还要遭受更大的报复。
这篇《人与水的对话》当然没有弄成。后来,我看到了一场又一场有关抗洪的晚会。我在为那些拚搏者感动、为那些遭难者痛惜的同时,也很想看到人类的忏悔与反省,看到人类对自身与大自然关系的思考,终于没有看到。
其实,在人类与水的对抗中,只有人类才有可能失败。不论是长江嫩江松花江,还是洞庭湖鄱阳湖,它们都在这星球上存在了亿万年了,它们按照它们的规律运动,江河行地,日月经天,这便是天经地仪,这便是世界上无可理论的大道。作为被这天地所诞生所养育的人类,只有遵从它们的规律,与它们达成和谐,才能在这天地之间安宁地生活。它们是我们的生命之本。我们要永远对大自然怀有敬畏与感激之心。如果我们真以为自己是万物之灵长,是宇宙之主宰,仗持自己的科学与技术,为着自己的贪婪与野心,肆意地掠夺蹂躏大自然和生存其间的其他生灵,最终被毁灭的只能是人类自身。因此,在这一场洪水中,在听了许许多多歌手豪情万丈或柔情婉转的歌唱之后,我们更想听一听那些专家学者科技人员的声音,听他们说一说这一次洪水的总量与水位的关系,泥沙淤积与河床抬高的尺寸,湖泊江滩蓄水能力的变化,森林砍伐与植被破坏,水利建设与发展经济……我想,这一切,是我们更需要听见的。不然的话,我们的士兵与民工还要不断地用血肉之驱去拦截涛涛洪水,我们的灾民还要一再地失去自己的房屋与庄稼,不然的话,我们会一只手热血沸腾地掏出钱来抗灾赈灾,另一只手又在肆无忌惮地制造新的灾难。
“人定胜天”只是一个让我们自我陶醉的虚妄的神话。大自然是不可战胜的,因为它并不在乎人的意志与情感。它在人类诞生之前就已存在久远,在人类消亡之后还会存在下去,人可以炸毁它一个山头,那山头只不过散成一堆石砾,人可以填埋它的一片湖泊,那湖泊之水便流往别处,人可以采尽它的黄金与珠宝,但于它来说,这黄金与珠宝依然在它的怀抱中……你即便将地球全部炸毁或填埋,它也依然在那儿,只不过变成一颗火星或金星。而人类,却只是它漫长历史中的一个过客,有学者说,如果将地球的历史比作一年的话,人类只是一年中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时最后一分钟的最后一秒才出现的,我想,可别因为人的狂妄、贪婪、刚愎自用,让自己在第二秒钟里又灭亡了。
这一次洪水,宛如一声轻轻的提醒:
给水以家园,给万物生灵以家园,才会有人的家园。
1998年9月6日,于生于斯长于斯的长江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