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美国学者艾伦•布卢姆(Allan Bloom)的名作《美国精神的封闭》(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初版于1987年。其中译本早在1994年,便由缪青等人翻译,以“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为书名,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最近,译林出版社推出了战旭英译、冯克利校的新译本。与旧译本相比,新译本语言流畅、句意清晰,堪称学术译作中之上乘者。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该书书名译为“美国精神的封闭”,以笔者之见,却不及旧译本“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的译法准确。“美国精神的封闭”的译法,体现不出进行时的作为一个过程的“封闭”,同时,把美国精神放在前面,也容易引起误导,给人印象似乎全书重点在于刻画“美国精神”,在于揭示其某种狭隘性,但其实该书立意并非如此。笔者更乐于以“走向封闭的美国心灵”来翻译该书书名。
什么叫“走向封闭的美国心灵”?在何种意义上“美国心灵”在“走向封闭”?理解这一标题的含义,就要回到布卢姆的著作中去。布卢姆的这本书分三卷,其标题分别为:大学生、美国风格的虚无主义、大学。全书始于围绕“大学生”的讨论,结束于关于“大学”问题的叙述,作者把它“献给我的学生”。在书的开篇作者写道:“这本书,作为对我们的心灵、尤其是年轻人的心灵以及他们所受教育的沉思,是从一个教师的视角写成的。”这显然是一本谈论大学教育的畅销读物,然而它同时也是一本政治哲学论著。
布卢姆此书的中心思想可以概括为:源自德国而流行于当时美国的历史主义、相对主义、科学主义,正在使美国人陷于虚无主义的泥潭,美国人不再关心自然权利,丧失了善恶是非标准,忘却了立国文本的宗旨,在开放、多元的幌子下,美国人的心灵越来越于无缘窥见真、善、美的生活。在此意义上,美国心灵正在走向封闭。与这一衰势相伴的,则是美国大学教育的危机,是美国大学生心灵的封闭,美国的年轻一代已经无意于聆听伟大作品中的教诲,无意追随伟大心灵走出“洞穴”。
《美国精神的封闭》首先是一本教育哲学的著作。布卢姆是柏拉图的《理想国》和卢梭的《爱弥尔》的出色翻译者,而《理想国》和《爱弥尔》都是论教育的伟大作品。由此,布卢姆对教育表示高度关注便不难理解。与前人不同的是,布卢姆是在20世纪六十年代以来的美国谈论大学教育,这也是理解此书的恰当语境。六十年代美国发生激进学生运动时,布卢姆正在康乃尔大学教书。他目睹了大学生冲击校园的“劣迹”,作为一名政治哲学教师,更是对当时专业化的美国大学教育状况颇为不满。这些经验从布卢姆此书的字里行间不难读出。不过,布卢姆并非就事论事,他其实是在讨论现代性情境中的大学教育问题,这就使他的著作有了普遍的启迪意义。
布卢姆激烈批评专业细分的高等教育,谴责就业至上论对大学精神的侵蚀,指出那种支离破碎的专业培训只培养没有理想的技术专家而无以培养高贵的、完整的人,背离了大学的理念。大学如托克维尔所预言的那样为社会所俘虏,自由的、独立的、纯粹的精神生活不复存在。价值多元主义、文化相对主义、事实与价值的分离,大开放的浮华背后其实是大封闭。布卢姆特别重视民主社会中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学的重要作用,某种意义上讲,布卢姆把大学看作了民主社会中的贵族成分,这种贵族成为对于抵御乃至医治民主的弊病不可或缺。大学在民主社会中远比在贵族社会中的地位更重要,因为贵族社会除大学外尚有其他的贵族活动中心,而在现代民主社会中,大学则是最后一块精神领地。一旦大学完全社会化、民主化,自由民主本身也会面临危机。
布卢姆在书中提到大学生一上大学便开始考虑为择业做准备而不读书的现象,提到大学生对完美的肉体有深刻的印象但对完美的灵魂则毫无感觉。他以形象的语言写道,只要大学生们“戴着随身听的耳机,就不可能听到伟大的传统在说些什么。而且,长期使用之后,一旦他们摘下耳机,就会发现自己成了聋子。”布鲁姆也以康乃尔大学为例指出,康乃尔大学学生的浮躁乃在于大学“各个学院已没有足够的东西传授给学生,没有足够的理由让他们在学校里呆上四年,甚至三年都够呛。”针对种种流弊,他的建议是倡导通识教育(或译自由教育、博雅教育),其途径则是引导大学生阅读经典,与伟大的心灵进行交流,从而获得知识的体验,提升个人的品格,使心灵向真、善、美的理念世界开放,这才是真正的“开放”。布鲁姆的这些论述虽然有其特定语境,但今天读来,对于反思我国大学教育之现状,仍不乏深刻的启迪意义。
《美国精神的封闭》同时还是一本重要的政治哲学著作。布卢姆是政治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ss)最著名的弟子之一,他的这本著作具有鲜明的施派风格,堪称施特劳斯政治哲学之大众版。施特劳斯以重新开启“古今之争”而著名,他认为,近代以来历史主义、相对主义、科学主义的弥漫,最终导致了形形色色的虚无主义,这意味着西方文明自身的危机。从布卢姆的著作中,明眼人不难看出其师施特劳斯的这一教诲。布卢姆的著作中充满了对高贵的古代人的心仪,对庸碌的现代资产者的鄙夷。他对施特劳斯的政治哲学无疑是颇为忠诚的。阅读布鲁姆的著作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施特劳斯,反之亦然。难怪布卢姆的友人丹豪瑟(Werner J. Dannhauser)如此说:“没有谁比布卢姆更好地维护着施特劳斯的遗产。施特劳斯培育了施特劳斯学派,而布鲁姆甚至从来没有试图培育布鲁姆学派。”不过,布鲁姆对施特劳斯的“忠诚”,对施特劳斯思想的通俗化、教义化阐释,从另一角度来看,实为布鲁姆的“封闭”。
值得注意的是,区分施特劳斯的思想与施特劳斯学派的思想也是有必要的。施特劳斯的思想中充满了张力,而施特劳斯学派则倾向于消解其师意识到的张力而将其明确地表达为某种教义乃至意识形态——新保守主义的意识形态。这便使该学派的思想走向封闭而表现出不宽容的特征。这种不宽容早在施特劳斯年轻时,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作为他在德国的同学便向他当面指出过,据说还因此惹恼了施特劳斯。阿伦特指出,试图走出“意见”的洞穴,确立某种标准,排除了多样性,在理论上无害,在实践中却是暴政之渊薮。施特劳斯设想的理想国里必定容不下施特劳斯这样的犹太人。美国新保守主义影响下的外交政策,更是证明了阿伦特对施特劳斯的批评之中肯。而自由派学者莎蒂亚•德鲁里(Shadia B. Drury)则以嘲讽的语气写道:“新保守主义让人困扰之处并不特别在于其精英主义,而在于它培育出一种自以为是的精英,这种精英在一种自我幻觉中认为自己是天生的贵族。……对于这种陶醉于自我崇拜的精英的发展,施特劳斯的贡献可谓大矣。”
总体而论,作为教育哲学论著,《美国精神的封闭》是一本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但作为政治哲学论著,《美国精神的封闭》则蕴涵了许多危险、有毒的成分,尤其不乏施特劳斯学派特有的哲学家对社会政治事务的傲慢与偏见。读者在阅读其华丽的章句、感受布卢姆的旁征博引带来的精神愉悦时,不能不加以警惕。
(美)艾伦•布卢姆:《美国精神的封闭》,战旭英译,冯克利校,南京:译林出版社, 2007年。
原载《中国图书商报•阅读周刊》,2007年11月27日,第7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