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男儿事业有戴笠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742 次 更新时间:2008-04-13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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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世存 (进入专栏)  

戴笠是一个曾让很多人闻名色变的人。在国民政府统治时期,他指挥的军统为国家搜集了大量的情报,并为政府除去了很多反叛者、颠覆者,为蒋介石除去了很多政敌。他被称为“蒋介石的配剑”、“中国的盖世太保”、“中国最神秘人物”。美国总统罗斯福曾向蒋介石提出要见到“中国的希姆莱——戴笠”。这是一个让人想起王朝政治时代的东厂、西厂一类机构的鹰犬、爪牙。人们对这个军统特务头子的评价无外乎“间谍王”、流氓成性、“杀人魔王”,对此类人若不能除之以快,也应该敬而远之,以为此种人心狠手辣、残酷无情,不讲道德。大多数人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跟戴笠们隔得很远,以为戴笠一类人是社会的极个别,是人群中的特例,是莫测其威仪心智的神秘者、非常人物。

这其实误解了戴笠及其同志,戴笠们是很平常的。甚至可以说,这种人在我们的社会里无处不在。在戴笠们的身上,有着我们中国人最可宝贵的进取精神。无论出身如何,他们知道要努力成材。这种成材,可以解读为胡适之说的,努力争取个人的自由;也可以解读为求功名富贵。总之,是要实现自己,成就自己。因此,他跟一般循规蹈矩的读书人不同,尽管他的成绩也很优秀,他却不守成规、嫖赌成性,一度被学校开除。

在穷困的日子里,戴笠也不曾忘记自己的志向,不曾改变自己爱整洁的生活习惯。哪怕是俗艳廉价,他也总要保持衣冠楚楚。比方说,在杭州混饭吃时,他只有一套夏装。为了保持整洁,他通常在西湖边找一块无人之地,脱下上衣和裤子来洗,然后把衣服晾在一块有太阳的岩石晒干,自己在一边替帆布鞋上粉,直到看上去像新的一样。而也就在这种一般人都觉得尴尬的穷讲究里,他结识了终生的朋友,当时的小学教师、后来成为蒋介石的门生的胡宗南。按照戴笠的传记作家,美国人魏斐德的说法,戴跟胡宗南都是小知识分子,即今天社会学家眼里的“小平头阶级”,不自觉地具有流氓知识分子特有的自负,“他们各自在对方身上看出了自己对权力和地位无限的渴望”。

戴笠不仅有生活目标、理想,也有实现这些目标理想的艰苦付出。在他30岁时,听到“革命朝气在黄埔”的说法儿,就自改其名,取风土记“卿虽乘车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车揖,我步行,君骑马,他日相逢君须下”之意立志,更名戴笠,考入黄埔军校第6期。这种吃苦精神是难能可贵的。甚至到他成为蒋的心腹之后,他仍然身先士卒,事必躬亲。为了北伐收集情报,他常一个人奔走四方。当时共事的同学徐亮回忆说: “人称戴笠是英雄,我以为是怪物。这种人醉心事业,连皮肉痛苦,都能忘记,非怪物而何?” 抗战军兴,戴笠已位高权重,但他在淞沪之战中,白天忙于组织对日情报战,并竭力建立军统武装别动队(后来的忠义救国军)协助正规军作战;晚上,他亲自坐车从上海到南京,向蒋介石汇报战况和情报分析。那时南京到上海铁路已经不通,汽车也只能灭灯行驶,日军飞机不断轰炸扫射,时时如身临鬼门关,他却犯险如常。抗战后期,戴笠屡次化装深入日伪区,布置情治系统,检查工作。当时,日本人对他的人头悬赏金额,犹在对毛泽东悬赏之上。

因此,可以说戴笠是一个干才。戴笠谍报功绩的顶峰是1940年代,其谍报网络在鼓浪屿率先破译日本将袭击珍珠港的情报,并报美军海军部,但被美军一笑置之。珍珠港事件发生后,美军才意识到戴笠的厉害。乱世行权,何况抗战。在抗战中,特工工作的重要性也为一般人所理解,戴笠也开始为人们刮目相看。据说,戴笠遇难后,举国哀悼,就是他过去的敌人,也都在追悼他。有一个说法儿是,周恩来在中共的会议上说:“戴笠之死,共产党的革命,可以提前十年成功。”

一般人多注意他的狠毒狡猾、奢靡生活,却没有注意到他是提着脑袋做事。他的心路历程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在身逢革命年代,他有着投机者的理想和革命者的献身。比如,淞沪抗战之前,国民党大员们在南京开会,休会的时候议论纷纷,戴笠很坚定地对其他人说,这次我们一定要打了。国民党元老吴稚辉问他,武器,经济都差的那么远,拿什么打呢?戴笠说:“哀兵必胜,猪吃饱了等人家过年,是等不来独立平等的。”这句话给其他国民党人震动很大,后来成了军统对于抗日的经典创见。

戴笠自己是人才,他也赏识人才。他的工作,需要非常手段,一般人以为正适合流氓无赖来做,军统是流氓的大本营。事实不然,那里需要的是中国社会一流的青年,一流的技能以及一流的品质:比如正直、勇敢、大义等等。军统组织严密,但其人员却从社会上广泛吸收。对于工作人员的要求比较严格。戴笠曾经屡次发文告诫下属:“不可用流氓”,“流氓只知招摇,用之未有不败也”等等。招收的人员越要求积极向上,其中有理想的青年,甚至隐性的共产党人或共产党同情者就越多。据沈醉回忆,军统局的正式在册人员和学员,在抗日战争中牺牲者就达18000人以上,而抗战结束时全部注册人员仅为4万5千余,死亡率高达40%,其他附属人员牺牲者更众。这一事实可证明戴笠及其军统的国家情怀。

戴笠读书不多,却坚守了忠孝的观念。他的母亲把他养大,在他成为“杀人魔王”时,他仍对母亲十分孝敬,甚至要部下向其母亲学习,学习她管理繁杂事务的能力。而在他短命而辉煌的特工生涯中,他也有着献身国家、领袖的愚忠。也许蒋介石需要的,就是他那种“奴才中的人才”,或说“人才中的奴才”。在他自己的理解,可能是一种士为知己者用的赤胆忠心。在革命的春秋时代,慷慨悲歌也好,他或者真的有一种“侠之大者”的悲壮心理:人以国士之礼待我,我以国士之礼待人。而为国为民的侠义精神在革命从权的时候,就一变而为忠于领袖的犬马之愚忠。他的座右铭是:“秉承领袖意志,体谅领袖苦心。”

因此,不难理解戴笠的意义。这是一个传统中国人的做人典范,也是一个现代中国人的成功样板。只是这种成功,或忠孝,如此奇特地成就了文明眼里的罪行。说到底,这一类人,怀着成功名的用世之心,并非自己力挽狂澜地救世,而是躲在政权、领袖,某个人或某个机构的羽翼下,借助于专政的机器为所欲为,便宜行事。他们的忠已经超出了道德的范畴,只是某种工具或打手;他们的孝也只是停留在赡养一责上,远谈不上跟上一代人交心交流。他们自认为行事不受道德的束缚,但他们是不道德的。他们自认为是菩萨心肠而行霹雳手段,其实他们已经泯灭了正当的人性。他们自认为是人才,其实他们是人格永远立不起来的奴才。他们自认为是好男儿,但他们永远不会是有责任心有现代文明理性的男人。

这是我们文化教育的怪胎,戴笠是我们社会的产物。他们知书而不识礼、读书而不明理。学校和社会只是教会了他们如何势利,他们满脑子浆糊。他们总是以为乱世可以不循正道,独裁、专断等等可以提高效率,秘密世界、特务工作可以抢夺、控制情报信息,这些非人性也不合于文明的逻辑最终使他们自己丧失了人性。内心矛盾、人格分裂,而不知解决,而一味地向社会索取。他们眼里的人生得意或成功名即是:这个社会有着现成的名利财富,只等他们去掠取,他们绝不会想到创造性地成就新的文明资源。像戴笠懂得因果,企图超越因果,跟太虚大师等人来往,最终仍被因果所囿,即是他们无知于生命的结果。这样的人在我们今天也仍随处可见,他们平时满口仁义道德,在家人、朋友面前恭敬可掬,甚至身边总会有一两位和尚、活佛、牧师以证其参禅,但他们用世处世的一面极为狰狞,他们待人残忍。

我们的文化教育产出的大多是戴笠那样的人,他们擅长投机、有奶便是娘,更可笑的是他们也会把自己跟国家大是大非的语境联系起来思考,而一遇到真正的挑战即以饭碗为自己哀求辩护,实则他们完全明了自己作为打手、工具的功能和价值,他们不仅习惯了残害生命而且乐此不疲。他们有意无意伤害了别人,对普通民众,他们更是“狗眼看人低”,他们不知尊重生命为何物。只不过戴笠以极端的形式作了他们的代表。

因此,尽管蒋介石和戴笠的同志以为戴笠有功于国家,甚至章士钊为他写了一副意味深长的挽联:

生为国家,死为国家,平生具侠义风,功罪盖棺犹未定;

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乱世行春秋事,是非留等后人评。

但时隔六十年,文明社会已经对戴笠及其同类做出相当公允的评价。人们坚定地指认戴笠为“杀人魔头”,是法西斯性质的工具,甚至对戴笠的死也认为是冥冥中的报应,都说明人们对安身立命或为人处世有大于权宜的标准,那是一种建立在尊重个人生命之上的标准。戴笠的美国传记作家以为戴笠是一只“巨蟒”,其实按中国人最常见的说法,戴笠是一只狼狗,或说是一只藏獒,主人待他极好,他的生活可以说骄奢淫逸,但这种走狗没有自我,更没有自己的德性世界。就像最凶残的藏獒虽然忠于主子,目中无人,但一闻见有血腥气的屠夫也会无可奈何、摇首乞怜一样,戴笠们的内心是相当脆弱的,他起居神秘也仍睡不安稳,在临死前甚至哀叹自己不是死于毛泽东之手,就会死于蒋介石之手。

因此,可以说戴笠没有人格,他的内心是扭曲的、病态的、残忍又卑怯的。如果说平常中国人的生活可传三世、五世甚至十世,即人格成就或榜样可以不中断地传几代人,但戴笠那样非人性的生活到他自己就中断了,他在中国人的家族传承中不起作用,他不属于中国家世中的一环。起太史公于地下,戴笠的行迹也只会归为酷吏猾吏之列,而入不得侠客列传,更不得列入世家。只是以戴笠之心眼生活的中国人还有很多,他们跟我们一道,决定了我们社会的文明进程和文明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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