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学说中既有道德哲学,又有政治哲学,其核心价值观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表明它是一种“内圣外王”之道。儒家弟子都希望通过内心修养,成为道德高尚的“圣人”,然后步入仕途,凭借“至善”的道德,管理社会,治理国家,平定天下。然而,中国古代历史上有“内圣”,也有“外王”,而融“内圣”与“外王”于一身的“圣王”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因之窃以为儒家学说适合用来修身,而用来治理国家则惜乎难遂其愿。
儒家学说中的道德哲学,本质就是一种修身之学,心性之学。它给人们提供了一种调整心态、安顿心灵的方法,或者说提供了一种安身立命之道。这种修身理论通过各种渠道薪火相传,在中国历史上发挥着道德教育和社会教化的作用。儒家的一些修身理念,如“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仁者爱人”、“礼之用,和为贵”、“慎独自律”、“吾日三省吾身”、“节用而爱人”,“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等,人们耳熟能详,不少人把它们当作为人处事的伦理规范。中华民族的一些传统美德,比如尊老爱幼、和睦相处、见义勇为、乐善好施、扶贫帮困等,都和儒家修身理论对社会道德的滋润息息相关。
我国现在正处于急剧的社会转型期,各种力量,各种诱惑错综复杂,交互作用,使得社会道德呈现“礼崩乐坏”的局面,金钱至上,诚信缺失,价值观扭曲,丑恶现象沉渣泛起。在这种情况下,发掘儒家道德哲学中的精华,重启儒学的道德教化功能,对于挽救道德滑坡的颓势,有着一定的现实意义。毕竟,儒家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孔夫子是中国人民心目中的圣人。但是,我们对儒家学说在道德教化方面的作用也不能估计过高,因为道德滑坡不只是道德教育缺位造成的,还与贫富分化、公平缺失、权力寻租等社会问题密切相关。治疗社会道德病,不从根本上进行对症治疗,仅靠儒学这一剂药方,往往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不会取得好的效果。
与儒家学说中的道德哲学相反,儒家学说中的政治哲学,即用来“平天下”那一套治国方略,则完全是一种乌托邦式的政治理想,是一套逆时代潮流而动的政治理论。用它来治国,往往会误国害人又害己。
首先, “内圣”与“外王”在现实中很难实现对接。
本来,按照儒家的核心价值观,能够从“修身”至于“平天下”,出现融“内圣”与“外王”于一身的“圣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有这样的“圣王”当然是老百姓的福祉。然而,历史往往并不按人们的善良愿望去发展,中国古代的政治军事斗争崇尚权术和阴谋,排斥道德和良心,政治家、军事家大多不按牌理出牌,使得“内圣”根本不可能转化为“外王”,更不可能出现什么“圣王”。有谁能说出中国历史上哪一位帝王是“圣王”?哪一位帝王像美国首任总统华盛顿那样心地光明,纯洁无私,不贪恋权力?有谁像他那样,领导人民赢得自由与尊严,担任两届总统后坚决拒绝继续连任,自行引退,回到家乡当一个普通公民?又有谁像他那样,尊重人民大众自由平等民主的权利,成功地制定一部伟大的宪法,规定政治家的权限和应该努力的目标,使之成为“永恒的秩序和权利法则”?没有,至少我没听说过。
道德是个好东西,但它和权力之间还没有找到一个有效的通道。讲道德,往往得不到权力,即使得到也难以保住。两千多年来企图用儒学治国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从“内圣”转化为“外王”。孔子本人在鲁国得不到重用,不得已周游列国,对各国君主进行政治游说,十四年中多次陷于困境,有几次还险些丧命,“累累若丧家之犬”,治国理想不能实现,晚年只好回鲁国当一名私塾先生维持生计。早于孔子的的宋襄公也是一个典型例子,他带兵与楚国军队作战时,特意做了一面大旗,上绣 “仁义”二字,要用 “仁义”来战胜楚国的刀枪。楚人渡河时,大司马子鱼劝他趁机截杀,他不同意;楚军上岸时,子鱼又劝他进攻,他仍然不同意。其理由是“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不鼓不成列”。结果楚军布好阵后,列队冲了过来,搞得“宋师败绩”,宋襄公的大腿也受了伤,第二年就因重伤而卒。宋襄公本是春秋五霸之一,早有称霸诸侯的雄心,如果他不搞什么“仁义”,也不是没有成为盟主的可能。一搞“仁义”,不仅没能做盟主,反而丢了老命。
“内圣”与“外王”的价值观不同,追求的目标也不一样,前者要“爱人”、“安仁济世”,后者要追逐权力,称霸天下。爱人,就不能采用非道义手段获得权力;追逐权力,就必然诉诸武力,借助阴谋。宋襄公打着“仁义”的旗号欲做盟主,以失败告终;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害其兄弟李建成、李元吉,坐上了皇帝宝座。这就是现实。在这样的背景下,所谓“内圣”、儒生常常受到权力的鄙视和排斥。流氓皇帝刘邦就非常蔑视儒生,他“不好儒”,“与人言,常大骂”,有儒生求见,就以“未暇见儒人”为由将其挡在门外,更有甚者,他还当众羞侮儒生,用儒生的帽子撒尿。“外王”横蛮如此,口口声声“仁义道德”的“圣人”和儒生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不能靠近权力的核心,更不能达到权力的顶峰,其治国方略怎能实施?其政治理想又从何谈起?
治国方略不能实施,不等于没有利用价值。那些“外王”们看到,儒家的修身理论对于培养顺民、培养奴才还是大有用处的,于是,孔子一步步坐上了“至圣先师”的高位,儒学也逐步沦为维护封建秩序的工具。自身成不了“圣王”,却被“外王”们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就是它的“价值”,也是它的宿命。
其次,儒家治国理论有着自身不可弥补的缺陷。
儒家政治理论以忠君尊王为主导思想,其主体是“仁”、“礼”、“德治”。孔子提出并建立了以“仁”为核心、以“复礼”为依归的思想体系,主张“为国以礼”,根据礼的原则治理国家。礼包括自西周以来形成的一套礼节仪式、典章制度和行为准则。其基本内容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宗法制度,它以“亲亲”、“尊尊”和“男女有别”等作为基本原则。在统治方法上,儒家提倡“为政以德”的德治,重视道德教化的作用,教以重义轻利,使百姓习于顺从而不反抗。德治又要求统治者以身作则,充分发挥其道德感化的作用,因此,儒家力主人治,认为“为政在人”,国家的治乱取决于统治者个人品行和素质的好坏。同时,他们也并不否定法制的作用,认为“徒善不足以为政”,因而提出了“德主刑辅”的主张。从以上的简要介绍看,儒家政治学说中有其合理的部分,比如“仁爱”、“德治”对我们现在建设和谐社会都有借鉴意义,但其主导思想、主体内容有严重的缺陷,与现代国家治理的理念差距太远。
近代以来,一些西方国家提出了一系列具有普世价值的治国理念,公民、人权、义务、权利、民主、自由、平等、公平、宪政,加上对科学(特别是自然科学)的尊重,使这些国家得以快速发展,成为政治上的大国,军事上的强国,经济上的富国。可惜的是,这些理念在儒家学说中难寻踪迹。在它那里,没有“公民”,只有“臣民”、“庶人”、“小人”;没有人权,只有“君权”;没有义务,只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没有权利,只有“少事长、贱事贵、不肖事贤”;没有自由,只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没有平等,只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没有公平,只有“别贵贱”;没有宪政,只有“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没有对自然科学的阐述,只有“天人合一”。
儒学中似乎可与现代治国理念挨点边的是所谓“民本”思想。有个故事人们经常提及,一次孔子家的马棚失火了,他回家后只问:“有人受伤么?”没有问马。孔子还主张“使民也义”,同时要 “惠民”,给民以恩惠。特别是孔子把君民关系比作舟水关系,提出“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的观点,被认为是儒家“民本”思想的高度概括。这些思想观念,当然有其进步的一面,但与民主并不是一回事,二者有着天壤之别。所谓“民本”思想,其出发点是“本固邦宁”,是将“民”视作“邦之本”,其实质是“君主民本”,“君权神授”,主权在君。而民主思想则主张“主权在民”,认为政治权力是公共的,权力属于国家的全体公民,公民人人平等地享有政治权利,政府的权力由人民赋予,而且权力是有限的,必须受到制约。很明显,儒家的“民本”思想从根本上说与民主是对立的,它实质上是一种驭民之术,是站在封建统治者的立场上,劝诫他们用小恩小惠笼络民心,其要害是维护封建专制主义的君主统治。
第三,儒家思想从来没有给中国带来繁荣富强。
从汉武帝时代“独尊儒术”开始,儒家思想在中国一统天下长达两千年,但它并没有给中国带来繁荣富强,相反,带来是是僵化,是停滞,是落后,甚至是动乱,正如有人总结的,“治世道,乱世佛,由治到乱是儒家”。
汉武帝的“独尊儒术”其实是有所保留的,他的治国方略实质是“儒表法里”,霸王道杂之,他的大臣大多精通儒术又深知刑法。汉武帝时代国家的强盛,得益于汉初奉行黄老思想,无为而治,国家日趋富强,为汉武帝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而非儒家之功。到汉元帝时,放弃法治,完全信奉儒家,西汉从此走上了衰败的道路。王莽篡汉建立新朝后,把儒家治国发挥到了极至,大力推行乌托邦式的复古改革,结果怨声载道,民变四起,搞乱了国家,害死了自己。直到汉光武帝,把儒家压了下去,继续实行霸、王杂用,汉朝才重新开始振兴。
唐代的繁荣和汉朝相仿,把盛唐的功劳归功于儒家也是不合适的。
宋代一度是国力世界最强、科技世界领先的阶段,也是儒家思想得到大发展的阶段,不过,其仁政的结果就是疆土不断变小,年年向外岁捐,直到来了一个蒙古族,将那些大儒统统赶走。
明朝从朱元璋开始就痛恨商人,其本质是儒家道德至上思想和“士农工商”传统在社会秩序上的体现。在这样的情况下,明朝实行海禁、闭关锁国和八股取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清代推崇程朱理学,海禁、八股科举基本上延续明代的思想,这个没落的封建帝国以天朝大国自居,视外国为“蛮夷”。可惜,这个天朝大国几百年的太平盛世不但加剧了我们和列强在经济、科技、军事上的差距,也继续维护着我们在思想上的僵化腐朽。
从以上的分析不难看到,儒家的政治理论是糟粕多于精华,它在中国虽然延续两千多年,多数时候还是作为正统思想加以张扬,但还是难逃充当统治阶级驾驭人民的工具的宿命。这种理论具有极端的保守性,排斥外来思想,视西方政治理论为“异端”,自身内部又不能与时俱进,长期以来都没能生发出先进的治国理念。因此,儒家学说不能解决现代国家制度建设问题,现代国家制度按照儒家学说的治国方略来安排,结果就会是政治的伦理化和伦理的政治化,最后是国家的发展受阻,个人的权利受损,人民的幸福泡汤。
当然,儒家学说可以有自己的治国之道,儒家学说也可以对现实政治施加影响,但对于现代法治国家的治理,对于社会发展方向的选择和国家制度的安排,儒家学说实际上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我们期待与时俱进、兼收并蓄、开放务实、不断创新的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政治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