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用“假如生命是永恒轮回的”发出试炼,迫使所有人成为“小人”并在生存论意义上思考永恒轮回。尼采为这场试炼筹划了“虚无、粉碎、转化”三个结局,并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幻觉与谜团》一章中道出了小人转化的机理。表面上,《幻觉与谜团》讲的是一个寓言:侏儒转化成的黑蛇被化身为牧人的查拉图斯特拉咬断,后者一跃而起,成为超人。实质上,侏儒对应虚无结局,并时刻伴有坠入虚无主义、成为黑蛇的覆灭风险;牧人则对应接下试炼的结局:如若扛下永恒轮回而没有被粉碎,那么试炼通过,小人转化为超人,永恒轮回也从历时性的更新为共时性的。共时性轮回在非历时性的瞬间中真正实现了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在其加持之下,哪怕只肯定一个瞬间,也能无限放大成对一切的肯定。由是,一切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将在这种神圣的肯定中得到救赎。
关键词:尼采永恒轮回寓言共时性历时性
作者黎耀文,汉堡大学人文学院艺术史系博士研究生。
尼采将其“相同者的永恒轮回”(die ewige Wiederkunft des Gleichen)思想尊为其“最深邃的思想”“思想中的思想”“最高的肯定公式”。在《瞧,这个人》中,尼采回忆了他是如何领悟到永恒轮回的。1881年8月,大病初愈的尼采在席尔瓦普拉纳湖滨散步,当驻足在一块高高尖尖的岩石旁时,他灵光一闪,永恒轮回思想便以启示之姿到来。于是,尼采“赶紧把它写在一张纸上,并注明:‘高出于人类和时间6000英尺’”。这页笔记后来被找到,在其中,尼采将永恒轮回称作“新的重负”,并将人类置于过去和未来的居间位,认为唯有通过“传授”与“内化”这个学说才能获得极乐。和其他只言片语的笔记一样,尼采在这份草案中也语焉不详。哪怕《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这一尼采“钦定”的永恒轮回宝典对此的论述,同样也是羚羊挂角。毕竟,如果人们相信《瞧,这个人》的说辞,永恒轮回并非尼采亲手营造,它是一个突然到来的、连尼采自己也觉得有待阐释的思想;神秘、模糊且极端重要——尼采的永恒轮回就这样开启了一个巨大的阐释空间,等待着后世爱智者们的探索。
事实或假设:永恒轮回的两条解释进路
永恒轮回主要有两条解释进路,一是将之理解为事实,即客观世界是永恒轮回的,进而从宇宙学或形而上学的角度加以阐释。第二种解释不关注永恒轮回的实在性,而是将其作为前提假设接纳下来,着力探讨人在永恒轮回的条件下如何存在:这种以影响为导向的理解,通常以伦理学的形式进行。
如今科学界很少将永恒轮回当真了,或许现代宇宙学存在一些回归的暗示,但那也与尼采的前提全然不同。在尼采生活的19世纪,随着热力学定律的发现,有关能量耗散和宇宙热寂的讨论刺激着时代的想象力,驱使人们在新的知识型下思考宇宙的起源和未来。根据迪奥里欧(Paolo D’Iorio)对尼采笔记和书信的爬梳,他认为尼采深度介入了19世纪宇宙学的论争,尼采“嘲讽和反驳了卡斯帕里的有机主义、汤姆森的机械论、哈特曼和杜林的世界进程理论以及其他各种错误的宇宙阐释,并在此基础上发展了自己关于永恒轮回的思想”。迪奥里欧认为,和同时代思想相比,尼采所勾画出的宇宙形象更为混沌自然,凸显了人类的创造之力,时至今日仍有其意义。由此观之,尼采的永恒轮回并非启示式的无源之水。除了古典源头之外,它还部分来自彼时最先进的科学理论与猜想。尽管尼采始终没有在其出版作品中给出严谨的解释与证明,但科学的引入确实为“永恒轮回”问题带来了更多实在的讨论空间。
后世通过对尼采笔记的整理,归纳出如下的宇宙论证明:时间无限,但在时间中运动的力却是有限的,所以由力形成的世界状态是有限的。这就意味着,一切可能的状态都已经无数次地出现过,并将无数次地重演下去。数学家兼尼采思想的爱好者豪斯多夫(Felix Hausdorff)在1900年撰写的《尼采的“相同者轮回”学说》一文中首先肯定了尼采在轮回问题上的科学抱负,然后用时兴的科学对此予以了反驳。豪斯多夫认为,热力学第二定律清晰地说明了事物进程的不可逆性,所以在一个封闭宇宙中,完美的循环是不可能的:尼采的永恒轮回仅在一个尺度和速度有限的机械论系统中存在可能。值得一提的是,豪斯多夫比较早地厘清了永恒轮回的两个面向,即“数学—科学的必要性”和“伦理—宗教的有效性”,并批驳了那些进行偏废理解的人。不过,随着波兹曼(Ludwig Boltzmann)统计力学解释的引入,他指出在一个概率波动涨落的系统中,宇宙并不会单向度地走向平衡态,即热力学定律下熵增到极限所致的热寂。之后,波兹曼在与策梅洛(Ernst Zermelo)就庞加莱复现定理的论争中表明,在足够长的时间尺度下,作为概率可能性的复现仍然是可能的。波兹曼认为,或许有人会对此嗤之以鼻,但它的确提供了一个可能且有用的世界模型。现代物理学兴起以后,伴随着知识型的改换,热力学范畴下的永恒轮回讨论淡出了历史。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仍然有少量哲学研究者试图在永恒轮回与大爆炸理论、哥德尔宇宙学和封闭类时曲线之间建立联系。
物理学之外,尼采的宇宙论证明也激起了广泛的逻辑讨论,其中比较著名的是西美尔的反驳与丹托的增补。西美尔认为,即使“世界过程是在有限元素之间的无限时间之中发生的,这还不能证明,这些元素的某个一次性组合,也必定于某时在无限的时间里重复出现”。他以圆周率无限不循环的特性举例,指出哪怕在由三个轮子组成的差速运动系统中,纵使时间无穷,轮子间的组合也绝不可能回到其始发形式。西美尔不相信永恒轮回的现实性和任何证明,而更偏好其中伦理与心理的意涵。和西美尔类似,丹托对永恒轮回的总态度也是伦理的,不过出于分析哲学的特性,他给出了一套由七个独立命题构成的推导规则。(1)宇宙中能量总体是有限的。(2)能量的状态是有限的。(3)能量是守恒的。(4)时间是无限的。(5)能量是永存的。(6)变化是永恒的。(7)充足理由律。丹托认为,通过这七个命题的大杂烩(mélange),尼采的永恒轮回就能被还原推导出来。.
海德格尔同样为永恒轮回筹划了十个要点,涵盖力、有限性、空间、时间、混沌等多个方面。但审慎的海德格尔没有在要点之间串联,也没有在单一要点的讨论中朝永恒轮回发散。他始终强调,这是我们自己基于先见所建构的秩序。尽管使用了诸多科学概念,但海德格尔从不认为尼采在思考一个科学问题,因为科学只探讨特定的存在者领域,而哲学则思考存在者整体:“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就是对一切存在者具有规定作用的存在”。永恒轮回作为一种哲学,思考的仍然是存在者“生成/存在”的西方传统形而上学问题,并最终以“存在置入生成”的形式,终结了西方哲学。一方面,海德格尔看重永恒轮回之于形而上学历史的完成之功,这为未来跳出这一基本立场提供了可能;另一方面,就永恒轮回思想本身而言,海德格尔倾向于将之理解为一种“彻底改变生活”的思想、一种“热爱命运”的主体性理解。
至此,对永恒轮回外在的、事实化的理解便告一段落了。不论是宇宙学还是形而上学的阐释,都只能在特定的概率条件和历史条件下才能获得其合理性。诚然,永恒轮回很难被证明是客观事实抑或真理,但这不影响人们将之信以为“真”,正如尼采在《快乐的科学》中第一次谈论永恒轮回时所使用的“如果”(wenn)结构:如果永恒轮回为真,你将如何对待你的自我与生命?
莎乐美(Lou Andreas-Salomé)在《作品中的尼采》一书中首先阐明了这个想法,即尼采更在乎永恒轮回的影响,而不是这个概念本身:“(永恒轮回)苍白而模糊,它完全被貌似从它得出的伦理后果与宗教后果所掩盖,不只如此,实际上伦理后果与宗教后果才是它内在的先决条件。”莎乐美认为,伦理后果与尼采的个体经验相关。反复的病痛让尼采不仅承受了苦难,而且借由这些苦难鞭策了自己的精神。同样,在无意义的世界中,也需要永恒轮回的压迫与不适,鞭策人们以强大的意志去创造意义和价值。由此,永恒轮回的伦理后果便是创造价值。宗教后果则来自尼采对“上帝之死”的复杂情感,莎乐美认为尼采无法生活在一个世俗化的世界中,于是他便用永恒轮回将生命神圣化,创造出一个融合了世界、上帝与自我的新本体以求自我疗愈。在宗教后果中,永恒轮回将人类转化成了神、超人以及创造世界的存在。
莎乐美1894年的阐释预见了之后永恒轮回解释的两条进路——尽管不存在直接的影响史关联。伦理后果对应一种流俗的存在主义理解,即人应该在无意义的世界中鼓起勇气,创造价值,过无悔人生。而“转化”的宗教后果,则能在德勒兹关于永恒轮回的两种“选择”中找到影子:第一种选择要“剔除意志中一切脱离永恒轮回的东西”,可以看作挑选性的转化;第二种选择“迫使某些东西改变本质从而构成新的存在(超人)”,也就是生成性的转化。
西美尔也谈及过类似“挑选与生成”的转化。西美尔认为,与19世纪民主化和社会化的趋向相对,尼采集狂热的进化论信徒与坚定的个人主义者于一身,他坚信人类的价值与未来就在于“挑选与生成”出的极少数个体:“没有最严格的培养和筛选,没有无数的冷酷和残忍,就不可能实现最高级的和最强有力的人类存在。”自然,此种最强人类所秉持的道德,也肯定与启蒙理想不同。西美尔以康德为参照,阐发了这种“高贵”道德。康德习惯于把人的行为扩展为一个普遍规律,然后让主体在摒弃了偶然的普遍性下行事。西美尔认为尼采也采取了这种“放大”策略,只不过“康德把行动引入广度,引入社会之并列中的无限重复;而尼采则通过行动在个体身上无限的相继之中自我重复,让行动在纵向延伸”。换言之,只发生一次的事是了无分量的;但在永恒轮回的加持下,“每一个实存都是永恒的”,一举一动的责任和道德意义都被无限放大,变成伦理重负了。然而,西美尔指出,康德不追求律令的客观真理性,而尼采却“坚持永恒轮回的现实性”,这是立不住脚的——尼采应该让它成为一种悬于现实之外的应当,一种“仿佛”:“仿佛我们会永远那样生活,亦即,仿佛真有一种永恒轮回”。
洛维特对西美尔的“仿佛”提出了质疑,他认为纵使“仿佛”的虚构也要以事实上发生着的永恒轮回为前提,否则就难有律令的意义:“西美尔并不想寻找作为主观—伦理的负重学说和作为客观—形而上学的思辨学说之间的任何一种联结”。这是洛维特一贯的立场,他始终坚信永恒轮回“人类学与宇宙学”和“无神论宗教与物理形而上学”两个向度相互矛盾,不能统一。通过对永恒轮回阐释史的回顾,后世的研究者似乎都没有表现出如洛维特一般强烈的整合渴望——当然,这种渴望以否定的形式体现——这或许才是最接近尼采本意的。遗憾的是,尼采所企盼的那种“大一统”式的、融贯科学与哲学的永恒轮回在现代科学繁荣以后便几无可能了:在这个层面上,洛维特是正确的,如今只能从科学史、形而上学、伦理学的各自领域为永恒轮回寻找其合理性基础了。
作为超人“试炼”的小人永恒轮回
对于主流学术界来说,永恒轮回的科学解释不再是主流,而糅合存在与生成的形而上学解释几成共识,似乎剩下的空间就是,如果存在永恒轮回,人应该如何自处、如何生活的问题:我们会成为尼采笔下的小人吗?如果答案不幸是肯定的,那小人是如何轮回的?有转化成超人的可能吗?
让我们首先考察永恒轮回中人的存在状态。提起永恒轮回,或许很多人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诸如电影《土拨鼠之日》(Groundhog Day)的时空困境,即主角突然陷入某种周期重置的时间循环,然后千方百计想挣脱循环。这一设定的核心在于主角经验的累进性,他的内时间与记忆并不会跟着外部世界一起重置。然而,这与尼采第一次公开发表的“相同者的永恒轮回”相悖:
最重的分量。——假如恶魔在某一天或某个夜晚闯入你最难耐的孤独中,并对你说:“你现在和过去的生活,就是你今后的生活。它将周而复始,不断重复,绝无新意,你生活中的每种痛苦、欢乐、思想、叹息,以及大大小小、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
从这段《快乐的科学》341节的引文可以看出,以恶魔的低语为开端,你便被禁锢在现在和过去的无限重复中了。尼采借恶魔之口道出的永恒轮回没有任何新意(nichts Neues)可言,你不能在轮回中任意行事,不存在一个观测者般的主体,可以在上一个轮回和下一个轮回之间保持意识连贯与经验累积。因为只要主体的记忆是连贯的,那么见证过上一轮生活的他在面对下一轮生活时,其理智与情感就会因迭代而不同,从而导致“相同者的永恒轮回”失效。除非,主体在每一次轮回结束时都失忆,与世界一起完全重置。索尔(Ivan Soll)与内哈马斯(Alexander Nehamas)都持有类似的观念,即为了保证永恒轮回中相同者的“同一性”(Identity),轮回之间不能有经验积累,否则那就是另一个人的不同人生:“如果我们将拥有另一次生命,如果另一次生命从根本上是我们的人生,那么,它就必定是我们已拥有的那同一个人生”。
按此逻辑,由于每一段人生都从零开始、互不干涉、毫无变动,对于置身事外的观测者来说,它的确成了永恒的生命;但对于轮回中人来说,永恒轮回并不能被感知,它与常规的一次性生命没有任何区别。“狡猾”的尼采就这样让每一个读者都卷入了困境:我们是否已然置身永恒轮回之中,只是还没有恶魔来告知罢了?此时,永恒轮回的重心便从轮回的机理转向了恶魔介入的瞬间。这就好比《〈呐喊〉自序》铁屋中被唤醒的少数者,将要受那“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了,尼采接下来便描述了这些“觉醒者”的苦楚与命运:
你听了这恶魔的话,是否会瘫倒在地呢?你是否会咬牙切齿,诅咒这个口出狂言的恶魔呢?你在以前或许经历过这样的时刻,那时你回答恶魔说:“你是神明,我从未听见过比这更神圣的话呢!”如果这种想法支配了你,它将转化甚至可能粉碎你的存在。这个无处不在的问题,将会作为你行动所背负的最大重量:“你想要它再一次继而无数次吗?”或者,你将如何改善自我与生命:靠更渴求虚无,而不是渴求最终永恒的肯定与铸印?
这时尼采笔锋一转,聚焦于“假如”背景下你在被告知永恒轮回后的反应。反应分三种情况,四个结局。首先是震惊过后情绪化的狂怒与咒骂,严格意义上讲这只是一种暂时的应激,算不上结局。其次是将其视为一个“伟大的瞬间”,承受下永恒轮回这一“最大重量”,进而迎来粉碎或转化(verwandeln)的结局。最后是投靠虚无(Nichts),漠然于永恒轮回,放弃永恒的肯定与铸印(Besttigung und Besiegelung)。在这里,尼采用震惊经验及其反应将技术性的、锁闭的时空循环悄然替换为向未来敞开的内在质询,并通过这一质询的重压,引出了多种可能性结局:你可以选择辎重,代价是毁灭或者转化;你也可以选择虚无,放弃永恒肯定的机缘。
至此,《快乐的科学》第341节便戛然而止了,与其说它是一个思想实验,不如说更像是一场恶魔向所有人发出的试炼,尼采亲历并筹划了几个代表性结局。其后的342节便是《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开篇。此番结构编排很难不让读者把目光投向以永恒轮回为旨归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实际上,以“重负”与“孤独者”为切入口,可以直接进入《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第三卷的高潮篇章《幻觉与谜团》,在那里,所有结局的秘密都将真相大白。
《幻觉与谜团》讲说,查拉图斯特拉从幸福岛出发几日后,准备向船上的水手们演讲。但他深知水手们“但凡能猜,就不做推断”,绝非好的听众,所以“只向你们讲述我见过的谜团,——那最孤独者的幻觉”。这个谜的上半部分是查拉图斯特拉与侏儒的对话;下半部分则是牧人转化的故事。
进入谜面的上半部分:查拉图斯特拉正沿着一条崎岖的小径向上攀登,与此同时,有一股誓要将查拉图斯特拉拽下的“重力的精神”(der Geist der Schwere)化身为侏儒,压在查拉图斯特拉肩上。他们来到名为“瞬间”(Augenblick)的门道前,只见两条长路在这里汇合,查拉图斯特拉与侏儒发生如下对话:
“侏儒,你相信这两条路会永远背道而驰吗?”
“一切笔直者都是骗人,”侏儒不屑地嘟哝道,“所有真理都是弯曲的,时间本身就是一个圆圈。”
“你这重力的精灵!”我怒声斥道,“你不要弄得太轻松了!”
何为侏儒?谜底来自两方面。一是第三卷之后的《重力的精神》一章:“唯有人类自身是难以承担的!” 所以,查拉图斯特拉所肩负的侏儒就是人类。正是人类拖拽着查拉图斯特拉,让其步履维艰。二是之前所引用的《快乐的科学》第341节,尼采用重复出现的“蜘蛛”与“月光”将两个文本连接:永恒轮回的“最重之重”也为侏儒的重量提供了来源。二者对观,可以说侏儒便是永恒轮回着的人类的化身。
不过 ,相较于恶魔的低语,侏儒对永恒轮回的表述更进一步,触及了弯曲的真理和环状的时间。对此,查拉图斯特拉也未置可否,他意识到侏儒的发言有其真理性,但又预感到侏儒和自己存在根本差异。可惜此时查拉图斯特拉也道不清自己区别于侏儒的思想究竟为何,所以只是怒喝“侏儒!要么是你!要么是我!”并斥骂了侏儒的轻蔑态度。如果将侏儒简单拆分为“人类”和“永恒轮回”两部分,那么“永恒轮回”部分便是查拉图斯特拉和侏儒所同构的,前者无法否认。真正的异样来自“人类”,可惜肩负着人类的查拉图斯特拉此时也“太人性”了,纵使有“超人”的潜能令其警觉,但从潜能到现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查拉图斯特拉,你的果实成熟了,但对于你的果实,你还没有成熟!”
接下来,查拉图斯特拉将讨论引向了对“瞬间”的追问——可这时侏儒却消失了。海德格尔认为,侏儒的消失是因为它不再属于这个问题域,听不懂了。海德格尔主要着眼于“虚无”与“瞬间”两种永恒轮回的本质差异,所以急于在侏儒和查拉图斯特拉之间做切割。然而,此时查拉图斯特拉尚不清楚自己所持的永恒轮回思想为何,况且谜语才进行到一半,你死我活的决斗也尚未开始,就这样让重要角色无故蒸发,实在匪夷所思。或许更好的解释是,借由“转化”的思想,让其成为连贯的“一个”谜。
进入谜面的下半部,站在“瞬间”门道前的查拉图斯特拉在犬吠的牵引下陷入了回忆,回过神来后,发现之前的一切都荡然无存,只有一个年轻的牧人蜷缩着,面色苍白,口含一条黑色大蛇。查拉图斯特拉上前救助,可发现用手根本拽不出大蛇,便向牧人叫喊,让他咬下蛇头:
——但这牧人却咬了,就像我的叫喊劝告他的那样;他好生咬了一口!他把蛇头远远吐出——:而且跳了起来。——
不再是牧人,不再是人,——一个变形者,一个周身发光者,大笑着!世间任何人都不曾像他这般笑过!
啊,我的兄弟们,我听到一种笑声,它不是一个人的笑声,——而且现在,有一种焦渴吞噬着我,一种永不平静的渴望。
我对于这种笑声的渴望吞噬着我:啊,我如何还受得了生活啊!我又如何受得了现在赴死呢!——
牧人和黑蛇的谜底在之后《痊愈者》一章被揭晓,所谓痊愈,便是查拉图斯特拉从与自己“深不可测思想”的鏖战中痊愈。痊愈后,查拉图斯特拉讲述了自己被怪物爬进喉咙,咬下它的头,再吐出去的经历。所以牧人就是查拉图斯特拉本人;而潜入牧人口中的黑蛇,就是人类——或者更准确地说,小人(kleine Mensch)永恒轮回的化身:
对人类的大厌倦——它使我窒息,爬进我的咽喉里了。……“啊,人类永恒轮回!渺小的人类永恒轮回!”……即便最伟大的人也太渺小了!——这就是我对人类的厌倦!还有最渺小者的永恒轮回!——这就是我对于一切此在的厌倦!
海德格尔敏锐地觉察到了这条“沉重的黑蛇”是“那条缠绕在正午时分盘旋着的兀鹰的颈上、并且轻松地保持在高空中的蛇的相反比喻”。蛇作为一个惯习的永恒轮回象征,通过在空中和地面的空间对比,便隐含了永恒轮回“小人”与“超人”相反的两个面向。不过海德格尔过早地将黑蛇解读为虚无主义,越过了小人的永恒轮回,这与他之前急于撇开侏儒密不可分。基于之前侏儒是“人类永恒轮回”的解读,再加上此处“人类=小人”的揭示,那么象征“小人永恒轮回”的黑蛇便是侏儒的进阶与变形。这也正好与查拉图斯特拉的牧人变形相对位。并且,从剧情连贯上,上半部中将侏儒视为“敌人和魔鬼”,发誓要与之一决雌雄的查拉图斯特拉也终于如愿以偿,在下半部战胜了侏儒化身的黑蛇。
至此,从恶魔、侏儒到黑蛇,小人的永恒轮回便得以廓清。首先,恶魔描述了一种了无新意的永恒轮回现象,一个震惊现象。紧接着,侏儒揭示了永恒轮回现象背后的环状时间,并以一种轻蔑的态度传达出轮回的无意义。同时,轻蔑这一否定的价值判断中所蕴藏的虚无主义也开始浮出水面。到这里,还没有弄清“瞬间”奥义的查拉图斯特拉觉察到了自己和侏儒所持的乍看之下相似,但本质上完全不同的永恒轮回思想。最后,从侏儒到黑蛇,明确了该种永恒轮回的性质,即小人的永恒轮回;并以啃咬牧人的形式展示了其荼毒与戕害,而其毒害之根源,正是虚无主义。诚然,正是黑蛇的攻击,才让牧人果断的一咬成为可能。换言之,唯有遭受小人轮回的侵袭后亲自咬断,才能摆脱小人永恒轮回,转化为超人。这种经由小人,或者说由人类而超人的路径,正是查拉图斯特拉开篇的教义:
人是一根系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绳索,——一根悬在深渊之上的绳索。
……
人身上伟大的东西在于他是一座桥梁而不是一个目的:人身上可爱的东西正在于他是一种过渡和一种没落。
从牧人到光芒四射的变形/转化者(Verwandelter),便见证了超人的诞生。尽管尼采构建过“猿猴—人类—超人”的序列,但从猿猴到人类与从人类到超人的过程却完全不同。猿类经过了数百万年的基因突变和自然选择才演化成了智人,漫长的线性时间是从猿到人的必要条件。然而,牧人就在他咬断吐出蛇头的瞬间就“立地成佛”,向上跃起而成为超人。这说明,线性时间对于理解超人来说“太人性”、太局限了,超人理应属于另一维度。这一维度正如“超人”之“超”(Über)的基本义“在……之上”所揭示的:它是一个高悬于人类与线性时间之上,具有垂直属性的理想。牧人的“向上”(empor)一跃便应证了这一点。而跃起的关键就在于瞬间的咬断:自己咬断蛇头,斩断永远重复的小人永恒轮回。诚然,斩断蛇头意味着摆脱了由小人所致的重负,但这并不会导致一种轻盈、失重,轮回的重负仍在:因为尼采厌恶失重,这令他想起虚无。所以,超人也负担辎重,超人也永恒轮回。最后,转化的牧人用笑声在查拉图斯特拉心中种下渴望,这个谜也就到此为止了。
回顾整个谜,其实结构很简单:上半部分讲还没有弄清“瞬间”奥义的查拉图斯特拉与他的敌人侏儒势不两立,但都奈何不了彼此;下半部分侏儒转化成黑蛇被牧人化身的查拉图斯特拉咬断击败,于是克服了小人永恒轮回的牧人一跃而起,成为超人。同时,借着谜底,《快乐的科学》中尼采筹划的三个结局也得以澄清。首先是投靠虚无,对应侏儒结局。纵浪小人轮回固然能逃遁一时,但虚无主义终究有毒,长此以往,侏儒便会变成黑蛇,走向荼毒他人与自我覆灭的终局。其次是毁灭,对应被黑蛇攻击的牧人。如果没有查拉图斯特拉的介入,牧人便惨死黑蛇口中了。换言之,没有通过永恒轮回的试炼,牧人就会不堪重负,最终被压垮碾碎了。最后是转化,对应转化者结局。牧人咬断蛇头,便通过了小人轮回的试炼;他在成为超人的同时,也获得了“最终永恒的肯定与铸印”。
至此,通过打通《快乐的科学》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两个文本,我们已然知晓了小人的样貌、超人的诞生;也深谙小人轮回就是一场残酷的试炼,甚至还后设地作为小人卷入了永恒轮回的思考。留下的问题是,那给予了超人“肯定与铸印”的永恒轮回究竟为何,那帮助查拉图斯特拉战胜黑蛇的“瞬间”奥义究竟为何。
历时性轮回与共时性轮回
进入正题前,仍需要对小人轮回做最后清扫。对于这种轮回,目前更多处于一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状态。譬如,知道它是循环的,但却对其循环的时间性知之不多;知道它骇人,但却对其骇人的原理“虚无”知之甚少——而这两者又恰好是通往超人永恒轮回的必经之路。让我们再次回到《快乐的科学》第341节中恶魔的低语:
一切大大小小、无可言说的事情皆会在你身上重现,会以同样的顺序降临,同样会出现此刻树丛中的蜘蛛和月光,同样会出现现在这样的时刻和我这样的恶魔。存在的永恒沙漏将不停地转动,你在沙漏中,只不过是一粒尘土罢了!
小人永恒轮回秉持着一种常见的轮回时间观,即一个轮回周期之内,时间是线性流动的。在这种轮回中,除了轮回的开头和末尾是非时间的,整个周期内的“先后顺序”(Reihe und Folge)均不会颠倒。根据这种特质,可以从时间性上将小人永恒轮回称为“历时性轮回”。
接下来处理小人轮回骇人的“虚无”问题。在《幻觉与谜团》上半部,查拉图斯特拉跟侏儒在瞬间的门道前念及永恒轮回时,还没弄清“瞬间”奥义的查拉图斯特拉对此也颇为害怕:
“看吧,”我继续说,“看看这瞬间吧!从瞬间这个出入口出发,有一条长长的永恒小道向后延伸:在我们背后隐藏着一种永恒。
万物中可能跑动者,难道不是已经跑过了这条路吗?万物中可能发生者,难道不是已经发生过了、做过了、跑过去了吗?
而且,如果一切已经在此存在过了:你侏儒对这个瞬间有何看法呢?——难道这个出入口不是也一定已经——在此存在过了吗?
还有,难道万物不是如此坚固地纠结在一起,以至于这个瞬间吸引了所有将来的事物吗?那么——它自身也是吗?
因为,万物中可能跑动者:也在这长路上出去——还必定再次跑这条路!——
而且,这个在月光下爬行的缓慢的蜘蛛,以及这月光本身,还有在出入口的我与你,一起低语,低声诉说着永恒的事物——难道我们全体不是一定已经在此存在过了吗?
——而且难道我们不是一定要返回来,在那另一条路上跑,跑出去,跑到我们前面,在这条可怕的长路上——难道我们不是一定要永恒地返回吗——?”
这段话细思恐极,在尼采“时间无限而事物有限”的认知前提下,本来应是“如果世界有一个目标,那它一定已经达到了。如果存在一个潜在的最终状态,那它也一定达成了”。所以查拉图斯特拉质问:“一切事物中能够发生的事,不是已经发生过、完成过,并且消失了么?”那为什么侏儒与查拉图斯特拉此刻仍然存在,并且正由流逝的时间把他们推向“未来”呢?这就反证出“可怕”(schaurigen)的事实:世界没有目标,没有最终状态,没有意义,只有徒劳无功的轮回——虚无。
——而且我看到有一种巨大的悲哀袭击人类。最优秀的人们已经厌倦于自己的事业了。
流行着一种学说,随之而来有一种信仰:“一切皆空虚,一切皆相同,一切皆过往!”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预言家”如是说道,他准确地描摹了小人轮回之可怖。它让人们的存在、行动、痛苦、意愿与感受都失去意义,让一切都成为徒劳。深入骨髓的虚无让人难以承受,哪怕强如查拉图斯特拉,也被其伤得颤抖抽搐、不省人事,昏迷七日方才苏醒,足以见其威力。
而击破虚无的奥义,就藏在“瞬间”之中。俗话说“打蛇打七寸”,小人轮回这条黑蛇的七寸便是反复被提及的“瞬间”。“瞬间”的思考一旦开启,小人轮回便生出了裂隙。“如果一切事物都已有过:你这侏儒怎么看待瞬间呢?”查拉图斯特拉的发问是破坏性的,如果这一个“瞬间”经由轮回无限存在于过去和未来,它就已经具有了某种永恒的潜能,那还能称其为“瞬间”吗?海德格尔认为,正是决断的瞬间破了局,并给了瞬间一个类似此在的解释:
轮回之物——如果它要轮回的话——取决于瞬间……永恒轮回学说中最沉重和最本真就是:永恒在瞬间中存在,瞬间不是稍纵即逝的现在,不是对于对一个旁观者来说仅仅倏忽而过的一刹那,而是将来与过去的碰撞。在这种碰撞中,瞬间得以达到自身。瞬间决定着一切如何轮回。
在海德格尔看来,人决定着一切如何轮回。人在创造未来的瞬间,因为轮回的缘故,也创造了过去。然而,这种笼统的时间观似乎不够彻底,因为它还保有过去与未来的线性时间残留。正如上一节所讨论的,那个在瞬间咬下蛇头的转化者、那个超人,他高居时间之上,并不是一个线性时间内可企及的理想——我们急需一种全新的时间性。其实海德格尔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时间点不是由时钟来度量的,因为它指的是存在者整体中的点,它就是时间本身,就是作为瞬间之时间性的时间本身”。不过他并未展开何谓“作为瞬间之时间性”,我们不妨接过来,做一个尝试性阐释。
1881年,也就是尼采宣称领悟到永恒轮回同年稍晚的一份笔记中,提到了一种与历时性轮回不同的法则:
让我们提防将任何抱负、任何目标附加到这个循环上。或者根据我们的需要,把它判定为无聊、愚蠢的,等等。当然,最高程度的不合理性也会出现在其中,反之亦然:但绝不能以此为据,就说宇宙是合理的或不合理的。让我们提防,不要根据环内圆周运动的错误类比,把这个圆的法则想成某种变化:不是先有混沌,然后和谐渐长,最后是所有力的固定圆周运动:相反,一切都是永恒的,没有变化:如果存在力的混沌,那么这混沌也是在每个环内永恒复返的。循环不是任何生成之物,它是原始法则,并像一切原始法则一样,没有例外和逾越。所有的生成都在力与循环之内;因此,用消长周期的类比,例如天体变化、潮汐涨落、日夜更替、四时流转,来描述永恒循环特征是错误的。
这段话致力于清理人类对循环“太人性”的投射,以恢复其本来面目。清理的重中之重就是历时性轮回,它对内表现为时间流逝和物体变动,对外呈现为周期性轮回。尼采认为,这种从日常“消长周期”(die werdenden und vergehenden Kreisläufe)中提取出的轮回观念并不适用于“圆的法则”(das Gesetz dieses Kreises)。“原始法则”(Urgesetz)要求一种非流变、非时间甚至静止的永恒轮回,一种巴门尼德式的、存在的永恒轮回,一种“瞬间之时间性”下的永恒轮回。
那么,如何能在瞬间之中既永恒又重复呢?这需要借用之前讨论超人问题时的空间智慧。如果超人的隐喻是垂直的话,那瞬间的隐喻就是平行:设想一个由两面或多面镜子组成的对立结构,如果其中存在物体运动,那么在每一个瞬间就都有无穷多“相同者”的虚像在重复和循环。由此观之,瞬间的永恒轮回便极可能是一种共时性的永恒轮回,它在非历时性的瞬间之中同时实现了相同者的、永恒的轮回。
还有一个问题:这一个瞬间和下一个瞬间之间如何连接?答曰,这种设问本身就是存疑的,如果瞬间和瞬间之间仍然“上下”连续,说明还是没有跳出周期性轮回的窠臼。因此,尼采才在开篇提醒:“让我们提防将任何抱负、任何目标附加到这个循环上”,宇宙不是“合理或不合理的”。一切抱负、目标都是基于时间性与因果关系的谋划,而“圆的法则”与之并不兼容,它是非因果或者超因果的。尼采向来痛恨因果关系,在之后的《善恶的彼岸》一书中,尼采更显白地直言,没有什么“因果关系”“必然性”,它们都只是人造的神话:
原因、此先彼后、此为彼故、相关性、强制、数、规律、自由、根据、目的:把这些独一无二地编撰出来的就是我们;而当我们认这个记号世界为“自在”,而将之编撰进、掺杂进事物之中的时候,这便是在按照向来的搞法,即以神话的方式,把事情再搞一遍。
在尼采看来,从因果关系中解脱便意味着进入了一种更混沌、更壮丽、更高尚的自然状态。在该种自然中没有真理、谴责与上帝,一切生灭都是无辜的,一切都尚未被人类染指。这让人又不由想起查拉图斯特拉在谈论“三种变形”时最后的孩子:
小孩乃是无辜和遗忘,一个新开端,一种游戏,一个自转的轮子,一个原初的运动,一种神圣的肯定。
“无辜”(Unschuld)撇清了与道德的关系,“遗忘”(Vergessen)则意味着非历史和非因果:非此不足以让孩子自然地游戏、行事。所以,摆脱了历时性与因果关系的共时性永恒轮回也是无辜且健忘的。《快乐的科学》中“最终永恒的肯定与铸印”与这里的“神圣的肯定”遥相呼应,是以孩子就是不自知的超人,是没有前史的、天生的“转化者”。毕竟孩子是“自转的轮子”,而超人则是自觉的辎重者,是那个面对恶魔试炼(“你想要它再一次继而无数次吗”),给予肯定回答,勇敢说“是”(Ja)的人。
最后一个问题,为何一瞬之间的肯定有如此强力,只一声“Ja”便能斩断蛇头,击溃虚无,为生命赋予永恒的意义?尼采晚年的一则笔记予以了解答:
假定我们要在某个独一无二的瞬间表示肯定,那么,我们借此就不只是对我们自己,而是对所有此在都表示了肯定。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自为独立的,无论是在我们自己身上,还是在事物中,都没有这样的东西:而且,如果只有绝无仅有的一次,我们的心灵犹如一根弦因幸福而颤动,发出鸣响,那么,为了限定这个唯一的事件,就必须要有所有的永恒性——而且在我们进行肯定的这样一个唯一的瞬间里,所有的永恒性都已经得到赞成、解救、辩护和肯定了。
在轮回的加持下,哪怕只肯定一个瞬间,也能层层迭代、无限放大成对一切的肯定。肯定一切便意味着肯定永恒轮回,因为永恒轮回就是“一切”存在的方式。于是,只一瞬间,虚无主义的轮回便被颠覆了。只一瞬间,意义和价值便划破虚无,喷薄而出。但毕其功于一役的“肯定”绝非易事,因为“一切”中存在太多“太人性”的残酷、痛苦与荒谬,它们过去被虚无主义矫饰地否定、轻化,得以让人在虚空中漂浮苟活。而如今“肯定”却要将这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尽数接纳,受难一般地全部扛起。可以说,非超人、非权力意志充沛者不足以担此重荷。
结语
再次回到《快乐的科学》第341节,在试炼所有可能的结局中,尼采并没有给出退出选项。这个“无处不在的问题”(die Frage bei Allem und Jedem)在尼采看来是无所逃遁的。在这个上帝已死的时代,虚无主义永远是一条不可绕行之路,它迫使我们必须在生存论意义上思考永恒轮回。我们可以虚无地接受,在小人轮回中或苦或甜地活着;也可以勇敢地说“是”,承受下来,看看自己有没有超人之资。如若你扛下所有悲剧而没有被压垮,那么试炼通过,超人诞生,历时性轮回更新为无辜且健忘的共时性轮回,虚无主义被瞬间逆转。永恒轮回在此时仍然沉重,但却蜕变成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增益,它不仅能将存在铸印于生成之上,而且还能助你在创造中不断生成存在。届“时”——如果还有“时”,一度因虚无而消弭殆尽的意义将前所未有地充盈,一切“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将在神圣的肯定中得到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