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的文学图景》,是一部权威和翔实的关于曹文轩文学创作和研究的资料汇编。看过之后,我深感震惊之余,也确实认为它向我们展示了一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大作家蔚为大观的文学成就。徐妍和孙海燕的文章,虽然带有前言和后记的性质,但却是扎实地研究曹文轩的好文章。这本书对于我们认识、了解和研究曹文轩,是一部必备的工具书。曹文轩创造的文学世界,浩瀚而深广,要想在八分钟的时间里讲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这里我只想简要谈一下他“不那么儿童文学”的两部小说:《红瓦》和《天瓢》。
《红瓦》是一部影响广泛的长篇小说,也是1998年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就曹文轩个人而言,他从儿童文学创作转向了一般性或成人世界的小说创作,作品蕴含的思想和文学意味更丰富;从长篇小说创作来说,曹文轩提供了另一种参照——和当时中产阶级趣味和市场意识形态的追逐完全不同的立场,他有一种重返古典的优雅的想象和叙事。
《红瓦》可以看作《草房子》的续篇,不同的是,《草房子》完全是儿童视角,虽然故事的背景都发生在油麻地,但儿童和青年对生活、生命的感受以及作家在结构作品、确定叙事方式等方面,都决定了《红瓦》比《草房子》更加复杂,因此也为我们提供了更多可资解读的内容。首先,这是一部情调优雅的小说。它的优雅,不仅仅体现在对地域风情的描写上,更体现在人物关系的设计和想象上。比如,丁韶广和丁黄氏、丁杨氏的关系,以及三个人和“床”这个意象的关系。这本来是个很冒险的想象,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但曹文轩却把它处理得相当得体和优雅。两个女人都那样爱着丁韶广,爱那张床,是因为在这张床上两个女人都体验到了床笫之事之外的感受,它是温馨的、装满了私人隐秘和幸福的所在。床丢失了之后,女人疯狂地去寻找,其实是在寻找她们业已失去的曾经的岁月和故事,是寻找她们曾经拥有的私密和幸福。再如,夏莲香和杨文富、马水清和丁玫、林冰和陶卉等乡村青年知识分子的爱情故事,特别是青年女性对爱的独特理解,都让人感到作者对古旧之风的意属和追求。《红瓦》中优雅和明丽的情调,并不是通过对人物的简单化处理体现的,或者说,对这一情调的追求并没有影响作者对人的复杂性的理解。如何表现人的复杂性,可能是所有作家都深感困惑的。当代文学史上的主流人物曾一度出现过单纯化的趋向,成长小说尤其如此。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小说对人物复杂性的认识强化了它的文学性和想象力,而《红瓦》中人物的复杂性自有其特点。杨文富对夏莲香的爱可以说是刻骨铭心、魂不守舍的,但他还是出卖了她;和白麻子通奸的施乔纨,既要性方面的满足,又要人前的体面;原校长王儒安复职后,让汪校长搬出学校时,虽然合情入理,但心中仍有掩饰不住的报复的快感;还有汤文甫这个乱世英雄,从出道到流窜,人物充满了复杂性。而恰恰是这些复杂性构成了小说最精彩、最有文学价值的部分。更值得注意的是林冰和马水清的关系,他们既是青年时代的朋友,同时又有一种“准同性恋”的暧昧。在人的异性交往存在障碍或难以满足时,欲望便会因囚禁而发生偏移,这种被极大地遮蔽了的体验在《红瓦》中得到揭示,是曹文轩小说的一大发现和贡献。
小说略有感伤的叙述,使作品充满了怀旧感。那里洋溢的日常生活的诗性和单纯,与那个时代红尘滚滚的现实构成了鲜明的比照。这虽然并不表明曹文轩对今天生活的排斥或对往日生活逝去的忧伤,谁都知道过去的日子既不会重临也绝非万事如意,但就作家或个体的人而言,过去永远是建立在想象和虚构基础上的。《红瓦》为什么以一种诗性的略有忧伤的方式去想象和虚构?显然寄寓了作者一种理想,即一个人文知识分子对生活和文学的理解。而当这些在《红瓦》中被贯彻下来之后,它就化作了一种怀旧式的凭吊。
《天瓢》是曹文轩另一部重要的非儿童文学长篇小说。曹文轩非常重视这部小说。他说:“《天瓢》用尽了我以往岁月的生活积淀,之所以现在动笔构建一部完整的文学作品,是因为我的知识储备。艺术感觉的修炼都达到了一定的程度,达到了可以动用那些经验的水平。”将这部小说和《红瓦》对照阅读非常有趣。如果说《红瓦》写了林冰和马水清“准同性恋”的暧昧,那么《天瓢》则深入描摹了男女两性的性爱场景。小说不仅有镇委书记被全村人捉奸而裸奔的震撼场面,也有动物、植物交媾的隐喻。男女两性的唯美书写是《天瓢》的一大特点。甚至恶人李长望吊死在梨树上,满树梨花也盛大开放。
杜元潮和邱子东对采琴的争夺,是小说最精彩的部分。采琴远嫁他乡令人唏嘘不已,但杜元潮和邱子东的权力角力并没有结束。那一场由女人引发的“战争”,一直硝烟弥漫,经久不散。曹文轩笔下的男女之事,不是中国古代的《姑妄言》,不是《肉蒲团》,不是《金瓶梅》,也不是西方的《洛丽塔》《五十度灰》,更不是《北回归线》。他拒绝了那种欲火偾张和无限夸张的描绘。他创造了一种新型的男女关系,这种男女关系既不是东方传统的,也不是西方过去的,而是现代文明缔造的文明的男女关系,是现代中国想象的文明的一部分,也是曹文轩优雅美学的一部分。还有,《天瓢》的很多意象构成了小说的特殊性。曹文轩说:“水是我的生活经验,也是小说中的背景,它甚至注定了我的情感方式和美学方式,大自然绝不是仅仅独立的存在,也不仅仅给人一个生存环境,更多地给了人精神上的东西。”于是,我们在小说中不仅看到了与水相关的器物和植物,而且窥视了在芦苇荡中惊天动地的男女之事。这一切都发生或呈现在“天瓢”之下,隐含了曹文轩对天人合一理念的认同和文学阐发,那里有曹文轩关于中国古代哲学的思考,以及对古人大美的敬意。
这两部长篇小说均不属于以儿童文学名世的曹文轩的儿童文学作品。这大约可以表明两个问题:第一,曹文轩不只是儿童文学作家,他的笔触在不同的文学世界任意驰骋,且都具有他个人独特的色彩。第二,这些不属于儿童文学的小说,同样具有儿童文学纯粹、唯美的美学风格或精神。即便他写到了成人世界所有隐秘的角落,那里仍然没有万丈红尘肉欲横流。“唯美”是曹文轩最重要的文学追求和美学品格。包括唯美品格在内构成的“曹文轩美学”,得到了世界广泛的认同和接受,他获得“安徒生奖”是最好的证明。现在的曹文轩已经成为中国和世界文学星空上耀眼的巨星,并如钻石般闪闪发光。祝贺曹老师。
刊于《文艺争鸣》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