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识抉择谈》,一篇。近代欧阳渐著。本文有二个版本:一、欧阳渐自撰的原稿,现收于金陵刻经处木刻印行的《欧阳竟无内外学》;二、由聂耦庚笔记、吕澂校订的纪录稿。有支那内学院蜀院民国三十年刻本行世。现二个版本皆收入蓝吉富主编的《欧阳渐选集》(《现代佛学大系》第五十一册,台湾弥勒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
欧阳渐(一八七O——一九四三),字竟无,江西宜黄人。早年治程朱理学,中日甲午战争后,痛感国事日非,乃改治陆王心学,欲以补救时弊。欧阳渐本庶出,早年丧父,自幼孤苦,三十六岁时,因母丧,哀恸逾常,从此绝意仕进,断荤离欲,皈心于佛法。受友人桂伯华之导,开始读《大乘起信论》、《楞严经》,次年到南京从杨文会学习佛学。曾奉杨文会命东游日本,学习密宗要旨,寻访佛教遗籍。一九一一年,杨文会逝世,乃继承杨遗志,经营金陵刻经处。一九一二年,与李证刚、桂柏华等人创立中国佛教会,主张政教分离,推行佛教改革,未获实现。一九二二年,和学生吕澂等人创办支那内学院,抗战期间迁至四川江津,仍是讲学和刻经并重。办内院以培养人材,编《藏要》以刊定经籍,为一生两大业绩。治学重点是《瑜伽》、《唯识》,旁通《般若》、《涅槃》,并能融贯空有。其治学不在一字一句的研讨,而是善于归纳,扼其大意,故其著作多以叙说为名。主要著作有《内院院训释》、《瑜伽师地论叙》、《法相诸论叙》,《藏要论叙》、《唯识研究次第》等,现存有晚年手订《竟无内外学》二十六种,由内学院蜀院辑为三十余卷印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一九七六年集为《欧阳大师遗集》四大册。事迹见吕澂《亲教师欧阳先生事略》,周邦道、章斗航《欧阳大师传》。
欧阳渐一九二二年在南京支那内学院开学时,在开讲《成唯识论》之前,先于九月二日至九月二十二日分十次讲此论。演讲之初,先列举当时中国佛学有五蔽:一、盲修禅宗者作囗头禅、野狐参而废弃经教;二、思想方法笼侗而凭私见妄事创作;三、天台、贤首等宗畛域自封、得少为足,而使佛法之光日晦;四、学人于经典著述不知简择最精当之唐人之书,所以义解常错;五、学人全无研究方法而妄执难易、世出世法门。针对“时俗废疾”的空疏之病,在体用、真俗等关系上,强调即用显体、即俗修真,并辨别法相、唯识实有二系。认为唯有法相、唯识之学能对治上述五蔽,“学者于此研求,既能洞明义理,又可药思想笼侗之弊,不为不尽之说所惑;且读唐人译述,既有了义之可依,又得如理之可思,前之五蔽不期自除;今所以亟提倡法相唯识也。”全文分作十节,此据记录稿而作解说:
第一、抉择体用谈用义。凡有为、生灭、因果转变等法皆即是用,而无为、非生灭、常一、一真法界等皆是体。“凡法皆即用以显体”,故虽从体而言,心、佛、众生三者本性相同;但从用而言,则修行的因果次第历然。“是故须知有为不可歇,生灭不可灭,而拨无因果之罪大。”要学诸佛菩萨,在有为生灭法中恒修无漏功德,尽未来际。
第二、抉择四涅槃谈无住。四涅槃为自性涅槃、有余涅槃、无余涅槃、无住涅槃。无余涅槃为佛教唯一不二之教,然非小乘人所误解之灰身灭智,故唯识家侧重言无住涅槃。“无住涅槃者,就大用方面以诠,诸佛如来不住涅槃,不住生死,而住菩提;菩提者即因涅槃体而显之用,非可离涅槃而言之也。体则无为,如如不动;用则生灭,备诸功德。”
第三、抉择二智谈后得。二智为根本智与后得智,根本智进入不变种种相状相分而泯诸分别之见道位,此时戏论既除,思议不及,故无言说可以利他;后得智为真见道后次第起心,有能观所观二重十六心差别,且大乘修道断理事二种惑,亦用后得智,故功用极大。因此为菩萨度众故,当强调后得智,“菩萨于何求?当于五明求。一切智智,五明是资,闻思所成,修慧引生。”
第四、抉择二谛谈俗谛。二谛为胜义谛与俗谛,胜义谛非言语所能安立,故须通过俗谛而言诠。性相二宗俱谈空义,但性宗之谈系以遮为表,相宗之谈系即用显体。以遮为表故一切诸法自性皆无,即用显体故依他因缘宛然而有。在真俗二谛关系上,空宗是俗有真无,而相宗则是俗无真有。“俗无真有者,于世俗谛瓶盆遍计一切皆无,于胜义谛一真法界圆成而实。……俗则如幻,真则不空,是诠是表,非是其遮。”认为空宗所说的真无与相宗所说的真有,虽同指涉一真法界,但相宗能“不可名而可名,不可言而可言”,则尤胜于空宗。
第五、抉择三量谈圣言。在认识上的现量、比量、圣言量三者中,虽然取舍从违,皆依现量(直觉的认识)为准,但真现量唯见道的圣者乃能,非有漏众生所能见。故为众生计,唯依圣言量为最初方便。
第六、抉择三性谈依他。在相宗说明存在的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三自性中,依他起性说明了因缘幻有的现象,在三自性说中占据枢纽地位,故净分染分皆摄于依他起性。“有漏缘生曰染依他,无漏缘生为净依他,执为实有曰遍计所执,空其所执曰圆成实。”此亦从即用显体的理路而来,故“拨因缘无,黜依他有,彼恶取空流,诸佛说为不可救药者。”
第七、抉择五法谈正智。五法为《楞伽经》所立相、名、分别、正智、真如,前四法为依他起,后一法为圆成实,在正智与真如的关系上,“真如是所缘,正智是能缘。能是其用,所是其体。诠法宗用,故主正智。”正智为破除妄分名、相之分别心,契合真如之体的智慧,故即用显体,以正智表真如净用。真如超绝言思本不可名,是在“遮”(否定)的意义上强名之曰真如,“真简有漏虚妄,又简遍计所执;如简无漏变异,又简依他生灭”,并非有一可以正面表述(表)的真如存在。欧阳慨叹古人多昧此解,直视真如二字为表,故有真如受熏缘起万法之说。在此用三次演讲的时间批判《大乘起信论》等真如缘起论的思想。首先、《起信论》作者马呜原为小乘,此论系其首宏大乘的过渡时期作品,故立说粗疏远逊后世;其次、马呜受小乘分别论者(大众部、一说部、说出世部、鸡胤部)影响,不立染净种子,而言熏习起用,其熏习义亦不成;第三、《起信论》不立正智无漏种子,使真如自能离染成净,乃合正智真如为一,于理失用义,于教违《楞伽经》;《起信论》竖说八识,三细八粗次第而起,几似一类意识,于理失八识之差别,于教违《解深密经》。
第八、抉择二无我谈法无。因烦恼障而执人我,因所知障而执法我。佛教大要无非破执二字,大乘将性空无我贯彻到人法二空,以法空无我而为究竟。
第九、抉择八识谈第八。在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识八识中,重在第八阿赖耶识,有五层理由:
(一)五教十理及于八证而立此识。五教,指《阿毗达磨经》二颂、《解深密经》和《入楞伽经》各一颂、以及《摄大乘论》所载小乘各派诸密意经说,为成立阿赖耶识的教证。唯识十理,对应《瑜伽》、《显扬》、《对法》之八证,表列如下:
唯识十理: 《瑜伽》《显扬》《对法》八证:
一、持种心。————————————-四、有种子心。
二、异熟心。————————————-六、身受差别。
三、趣生体。
四、能执受。————————————-一、依止执受。
五、持寿暖。
六、生死心。————————————-八、命终不离。
七、二法缘。
八、依识食。
九、识不离。————————————-七、二定不离。
十、染净心。
二、并不初起。
三、并则明了。
五、业用差别。
(二)唯识以识摄蕴而立此识。指此第八识已包含了原来五蕴(色、受、想、行、识)中之识的潜在含义。
(三)深细不可知之识是此识。在无想定、灭受想定、无想天、睡眠、闷绝五位中,第六意识不现,而在第七第八识中仍现。
(四)不为声闻而立此识。谓阿赖耶识深细难测,恐凡愚执著为我,故不说。
(五)因为大悲而立此识。智由悲起,悲为大用之源。观众生无常之苦而起大悲,转变众苦根源在于识别种子差别,必究阿赖耶识而后能尽。
第十、抉择法相谈唯识。提出法相、唯识是两种学的主张,“法相赅广,五姓齐被;唯识精玄,唯彼后二。”认为法相摄《阿毗达磨》全经,唯识摄《摄大乘论》一品;法相摄十二部经全部,唯识摄方广一部。早在一九一七年撰就的《瑜伽师地论叙》中,欧阳以十义区别唯识、法相二宗(参见《欧阳竟无先生内外学》条)。在一九二一年撰就的《瑜伽师地论·真实品叙》中,又补充六义:(一)譬如被机,唯识被二,不定及大;法相齐被二乘、无姓。(二)譬如正智,唯识虽净,唯是相应,而非即智;法相家言,依他具二,一妄分别是心心所,一即正智。 (三)譬如论议,唯识有五不判;法相即无不谈。(四)譬如三世,唯识谈种,即一现在托过未种变似三时,而实一现;法相谈相,果相所对,便谈过去,因相所对,便说未来,三法展转而实现在。(五)譬如六根,唯识缕分,最后判言,若入果位,六根互用;法相家言,法相不可乱。(六)譬如涅槃,唯识无住,但对般若自性涅槃,而俱简小;法相普被有余、无余,以为其果。
欧阳渐提出“法相、唯识非一”的理论,当时曾得到沈曾植(乙庵)的赞同,后来章太炎亦赞其说其识“足以独步千祀”(《内学院缘起》)。此论出后,与欧阳同出杨仁山之门的太虚法师,陆续撰《佛法总抉择谈》、《竟无居士学说质疑》、《论法相必宗唯识》、《再论法相必宗唯识》等文驳斥,由此开启太虚与支那内学院之间的法义之诤。
——陈士强、王雷泉等主编:《中国学术名著提要·宗教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