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兔鸡豚，无非龙的传人；冬春夏秋，日日都是好日。”往年每逢中秋，偶尔会在朋友圈中发上这段话，作为贺节应景之词。我属龙，说“无非龙的传人”，虽有托大之嫌，因猴猪兔鸡都是家人儿孙的生肖，倒也说得过去。我从不拘执过节庆生这些俗套，服膺云门禅师的名言“日日是好日”。身为教师，没有太多的世俗应酬，不是在出门上课的路上，就是宅在家里备课。
2001年中秋前后，我应邀为广东云门佛学院讲学一周。从上海到广州，再从广州转车韶关，双手拖了两个拉杆箱，一箱是满满的参考书，因为要给研究生讲课。身上交叉挎两个包，一个是笔记本电脑，一个是投影机，讲大课和讲座，这在当时是不可多得的教学利器。云门佛学院教务长明舒法师很年青，四川大学研究生毕业，他抓住我这个五十岁的壮丁，每天上下午和晚上三个时段，几乎都排上课，或接待研究生答疑，还额外安排一场面向僧俗大众的讲座，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我当时精力充沛，每天备课到凌晨一二点甚至二三点钟，居然不累，靠的是道场加持力。云门寺所在的乳源县，绿化率百分之九十多，如此优渥的人文和自然环境，如服人参，大补气血。云门寺伙食粗犷不讲究，明舒法师带我到一里开外的小西天开小灶改善过一二次，尼众道场的素菜，当然精致而富有营养。明舒法师后来去宝鸡住持道场，为法忘躯，英年早逝，令人痛惜不已！
住持佛源老和尚当时身体很不好，我们都很担心，僧俗大众绕山诵经三天，为老和尚祈福。中秋普茶时，老和尚精神出奇的好，为大众讲了半个多小时开示。我与佛源法师相识于1992年11月在北京举行的“第四届中日佛教学术会议”，同为中方代表团成员。1995年12月，我在天津参加“中国宗教学会第四次会议暨‘宗教与中国现代化’学术研讨会”，宣读论文《佛教在市场经济转轨中的机遇与挑战》后，不等会议结束就赶往云门寺，为中国佛教协会第三期全国重点寺院执事进修班讲课一周。这个进修班的前二期由九华山佛学院承办，我也参加了教学。
在云门寺承办的第三期，我担任中国佛教史专题研究一课，分别为男众班和女众班讲述三个文本：东晋慧远的《沙门不敬王者论》、明末圆澄的《慨古录》、《摩诃止观》“观诸见境”中关于附法外道的资料，主要讨论政教关系、僧团建设和防范邪教等课题。佛源法师曾任南华寺方丈，他抽空陪我去南华寺参访，瞻礼六祖惠能大师的肉身。结业典礼后，作为班主任的佛源老和尚，来到我住的方丈楼寮房，馈赠一盒茶叶和一幅字。他说：“别人都缠着我要字，也不见你开口。不管你要不要，我还是给你写了，留个念想。”这幅墨宝，如今就高挂在我的书房里。
月到中秋分外明，又想起云门“日日是好日”的名言。《碧岩录》第六则：“云门垂语云：‘十五日已前不问汝，十五日已后道一句来！’自代云：‘日日是好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如意事常八九。于悲欢离合的世间相中，盼中秋的花好月圆，乃人之常情。云门宗祖师文偃禅师超越凡情，于月有圆缺的现象中，直逼生灭世间的本质：十五之前且不问，八月十五月圆过后，你们又该如何面对月蚀光晦的现实？在这则自问自答的公案中，表现出禅师截断凡夫分别妄想的决绝态度和光风霁月般的自由境界。只有把心态定位在法界中，无欠无缺，无增无减，才能给心灵找到终极的托付和安立。
就凡夫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言，此时听邓丽君演唱苏东坡的《水调歌头》，堪称天作之合、千古绝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所以，宗教就具有永恒的魅力。在人的知情意三方面，宗教主要是在情感和意志上，对人存在的缺陷作一种弥补和超越，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以苏东坡咏中秋词为例，看宗教超越凡夫的认识机制：
“此事古难全”——理性认知；
“但愿人长久”——意志愿欲；
“千里共婵娟”——情感大爱。
苏东坡，永远的才子，勘透“此事古难全”的无常现实。邓丽君，永远的女神，唱出“长向别时圆”的梦幻憧憬。
近日在为《摩诃止观导读》“破法遍”单元备课中，读智者大师引《大般涅槃经》经文，颇应今日中秋之景：“《大经》举十五日月光增，正喻智德；十六日月光减，正喻断德。月无增无减，约白论增，约黑论减。实相无智无断，约照论智，约寂论断。”凡夫所见月有阴晴圆缺的现象，象征人有悲欢离合的生灭世间。这苦厄的根源，正在于凡夫的分别妄想。《大般涅槃经》指出，凡人受认知的局限，所见世间现象并非实相，此处月没而作隐没想，他处月出而作出现想，陷入或出或没的分别见中，其实月亮本性并无出没。“如是众生所见不同，或见半月，或见满月，或见月蚀。而此月性实无增减蚀啖之者，常是满月。如来之身亦复如是，是故名为常住不变。”（《大般涅槃经·如来性品》）涅槃经以十五月圆喻智德，智慧圆满，彻照实相；以十六以后喻断德，烦恼日减，遍断诸惑。从终极真理言，月无增无减，故对悟道者来说：日日是好日。
云门“日日是好日”的语句，须与“云门三句”结合起来理解。云门宗祖文偃禅师示众云：“‘函盖乾坤、目机铢两、不涉万缘，作么生承当？’众无语。自代云：‘一镞破三关。’”
函盖乾坤，指绝对真理无所不在，函盖宇宙全体。
目机铢两，为断除学人之烦恼妄想，应超越语言文字之人为分别，于内心顿悟。
不涉万缘，对参学者应机说法，为活泼无碍之化导。
后云门文偃之法嗣德山缘密取云门三句之观念，而改其语为“函盖乾坤、截断众流、随波逐浪”，称为德山三句，广为云门宗所用。德山缘密颂云门三句语：1、函盖乾坤，“乾坤并万象，地狱及天堂。物物皆真现，头头总不伤。”2、截断众流，“堆山积岳来，一一尽尘埃。更拟论玄妙，冰消瓦解摧。”3、随波逐浪，“辩口利舌问，高低总不亏。还如应病药，诊候在临时。”
这三句的关要：“一句中具三句，如此见行方不偏枯。”此即云门文偃所强调的“一镞破三关”。关于三句内在的联系，有人依《大乘起信论》之哲理诠释之，则第一句为“一心门”，第二句为“真如门”，第三句为“生灭门”。德山缘密在三句外别置一颂：“当人如举唱，三句岂能该？有问如何事，南岳与天台。”则可依天台宗的三谛思想来对应：函盖乾坤为中谛，截断众流为空谛，随波逐浪为假谛。以三谛圆融的思想，方可理解云门三句。
当年释迦牟尼问弟子：一滴水放在哪里才能永不干涸？佛说，只有把水放在大海里才永远不会干涸。所以，只有把心定位在与佛菩萨一样的视域，即法界中，才会豁达灵动，将心灵向世界无穷尽地开放。函盖乾坤，是哲学上提升认知维度。截断众流，是超越凡俗的批判精神。随波逐浪，是在无常的生活世界中善巧用心。云门禅师“日日是好日”的本意，是指修行在当下，每日皆为举扬佛法、修行办道的吉辰。赵州禅师亦有类似表述。徒弟问：十二个时辰中应该如何安心？赵州说：你们一天到晚被十二个时辰所转，而老僧使唤得十二个时辰！所以，人虽在江湖，关键是心做得了主，能转变外境，而不被外境所扰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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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宗教学术著作不易出版，选题受限，审查中也有种种障碍。2019年我作为乡贤，先后参加宁波市“宁波帮帮宁波发展大会”和鄞州区“天南海北鄞州人大会”。我在发言中提及佛经的言语，报纸发表时都删除了。家乡媒体采访邀约，听说我是研究宗教的，那种尴尬神情，现在想起来还让人忍俊不禁。禅门说：随缘销旧业，任运着衣裳。既然出书有碍，那就随缘讲学。2020年的中秋前后，我两度去宁波讲学，对象皆为家乡的父母官。宗教题目不便讲，那讲讲儒学题材总是可以的。一次为宁波市经信系统的局处级干部，讲《德福传承与社会责任——以了凡四训为例》。一次为余姚市“姚江讲坛”，面向政府官员讲《大学的内圣外王之道》。在王阳明故里讲《大学》，课件封面换上王阳明故居的题图，有中秋月，相当应景。王阳明12岁时做《蔽月山房》诗：“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当见山高月更阔”，立意确实高远。世界是我们观察所得的对境，有什么样的视角，面对的就是什么样的世界。
去年中秋节，上海古籍出版社约我写的《王雷泉讲国学：了凡四训详解》，初版印了3100本，听过我课的各界学生就购了二千多本。当时在各类讲习场所和饭局，给学员们签名，忙碌了一阵子。经过漫长的审查过程之煎熬，今年教师节，我的五十多万字论文集《第三只眼看世纪之交的中国佛教》（上海三联书店）和十五万字的演讲集《禅的智慧与人生境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几乎在同一时段通过审查。如果不出意外，今年年底应该可以问世。
写过“天心月圆”的弘一法师，曾经说：淡有淡的味道，咸有咸的味道。对我这个退休教师来讲，本着“日日是好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心态，做自己愿做的，做自己能做的。如果出书有违缘，那就随缘讲学；如果出书有顺缘，那就减少外出颠簸，宅在家里埋头著书。犹如苏东坡《定风波》中所言：
莫听穿林打叶声，
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
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