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跟高远东师兄几次闲谈,觉得还是老一辈学者功力深厚,眼界阔大。我们在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浮躁氛围里,曾经有意无意忽略了我们老师一辈乃至师爷师祖一辈的学问。我们那时目迷五色,心醉于各路文学哲学美学丑学的理论邪教,热眼向洋看世界,冷风吹雨藐神州。人家用了一个“阐释”,我们赶快跟着“嬗变”;人家用了一个“镜像”,我们赶快跟着“祛魅”。今天回头看来,其实都属于“雕虫小道”,末流技艺。不过这也似乎不必忏悔,辩证法总要有一个历史的展开。十八般武艺练来练去,终于明白什么叫“内力雄浑”,什么叫“花拳绣腿”,什么叫“走火入魔”。于是才有了今天的子在川上曰:还是老头子们厉害啊。
这看似调侃的一句,是我翻阅范伯群先生的插图本《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时脱口而出的真话。师妹高秀芹夫人问我:“老孔,怎么好像越是年纪大的学者,你越佩服啊?”我说你这个责编应该比我清楚啊,年纪大而能够垂范于今者,必是经历了多少风雨,冲破了多少围剿,看透了多少迷雾的高人。他们年轻时也可能鲁莽灭裂过,花拳绣腿过,同辈中不能醒悟的大都湮没了,我们今天不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只有那些“挑尽滑车”的英雄,才能跃上新的峻岭。就像我形容严家炎先生是“豪华落尽见真淳”一样,范伯群先生这部插图本,也可谓每页都见真功夫,十年辛苦不寻常啊。
近些年来,插图本的学术著作开始流行。杨义、钱理群、陈平原等先生都有精美之作问世,引领了一股清新之风。但流行之下,滥竽渐增。某些“插图本”彼此翻印借用,既不亲自搜罗,更不严谨查对,甚至有把鲁迅胡适蔡元培李大钊的照片都给搞错的。我在香港书店翻阅一本图片很丰富的讲文革的书,本来颇感兴趣,可是看了几页,发现连陈伯达吴法宪都搞得驴唇不对马嘴,当即拂袖而去。现在很多“插图本”,或拼凑他人旧作,插进若干网络上宕下的图片;或堆砌一叠图片,逐个进行“看图说话”。你既不能说他抄袭,也不能说他伪造,这就是我们喜洋洋号称的“读图时代”。读图本身没错,它也是一种复杂而有效的信息传播途径。但如果将一切都弄成“动漫”来读了,那学术也就连皮带毛都不存在了。
然而就在这样的学术艰难境况中,范伯群先生经年累月遍访各地图书馆去搜图觅图(见该书后记《觅照记》),钩沉索隐,精心结撰出这部600页的煌煌巨著。近年来每次见面,范先生都兴致勃勃地谈他的“按图索骥”大业,我听了是又羡慕又惭愧。书中精选的300多幅照片是范先生前后积25年之功所得,许多是我这个也研究现代通俗文学的晚辈从来没有见过的,比如电影《秋海棠》的剧照、朱贞木《七杀碑》初版的书影、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寒云的书法润格、还有无名氏的结婚照(看上去有点像王蒙)等。我当年研究现代通俗文学,是遥尊范伯群先生为“场外博导”的,十多年过去了,我发现我跟范先生之间的差距并未缩小多少。这除了我自己的懒惰愚拙之外,主要是范伯群先生一直在勇猛精进。别看他自称“老汉”,说话永远客客气气,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其实跟严家炎钱理群这些老师父一样,都属于越是退休,越要把学问做到自由消遥、冠绝群芳的境界的。我真怕他们跟张三丰那般,到了一百岁还要发明个太极拳什么的,让我们这些晚辈无地自容。
图片的珍贵精彩之外,文字也是范先生多年研究的集大成者。从《礼拜六的蝴蝶梦》,到《中国近现代通俗作家评传》,到《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到带领我合写的《通俗文学十五讲》和《20世纪中国通俗文学史》,可以说范伯群先生至此,打完了他的一整套“太祖长拳”,独力写出了一部关于中国现代通俗文学的权威之作。书中提供了不少新发现的资料,提出了许多新的观点。宏大的格局,丰赡的材料,严谨的叙述以及亲切平实、举重若轻的文风,都使人不能再吝啬这样一个朴素的判断:范伯群先生是当今一流的文学史家。
如果说书中的图片范先生积累了25年,那么这些文字可以说酝酿了大约30年了。在我第一次来到未名湖畔,看见“北京大学出版社”的大门时,范伯群先生就已经走进清末民初那些出版社的大门了。借用“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来形容范先生用功之深,奔波之广,可能并不为过吧。贾植芳老前辈赞许范先生“全局在胸”和“了如指掌”,李欧梵先生赞扬范先生“功德无量”,表示“钦佩万分”。我一个晚辈没什么可续貂的了,就说一句勉人兼自勉的话吧:雕虫技艺何足道,垂范文章自伯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