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邦本 汤新钊:区域统一的构建:再论战国时期秦对蜀的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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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邦本   汤新钊  

 

秦自商鞅变法后,国力迅速提升,为了在诸侯争霸尤其是列国兼并战争中占据主动地位,以秦惠文王为代表的统治集团将战略眼光瞄向了蜀,欲以蜀的丰富资源来支撑秦的霸业。秦并蜀后,变古蜀王国为秦的蜀郡,使蜀逐渐融入至中原文化体系,对蜀的发展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综观学界研究动态,有关秦对蜀的治理,学界大多从秦治蜀的举措出发,肯定了秦为蜀的发展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从史实的角度来看,秦、蜀在族属与文化方面并不一致,因此蜀王国覆灭后,并非立即实现了社会转型,而是经秦漫长的改造与经营后,才逐步呈现出“染秦化”的特征。学界对此亦有所阐述,郑德坤曾指出,“此段开发西南之历史,实可分为军事、政治及物质建设三时期”,并对这三个时期进行了简述,但新材料的不断发现,有关秦人治蜀的阶段性划分还可做更深入的探讨;近年来,段渝、于天宇、张韶光等也在其研究中不断强调了“秦分阶段改造蜀说”,但有关秦在不同阶段的治蜀举措及其对蜀阶段性发展的影响,目前学界尚缺乏系统的分析与论证。有鉴于此,本文在总结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综合文献记载与考古发现,尝试对秦分阶段治理蜀地的历程进行探究,以期为秦人治蜀相关问题研究的拓展有所裨益。

一、郡、侯并行:双轨政治在蜀的确立

吞并蜀地,是秦迈向其霸业和一统天下之路的重要一步。为保证其战略目标的实现,秦还需要稳固对蜀的控制,以实现对蜀地资源的直接索取,故改造蜀制成为了秦人治蜀的第一步。

秦惠文王后元九年(前316),秦并蜀,取代了开明氏政权对蜀的统治,实现了局部区域的统一。在并蜀之初,秦便设置了蜀郡,以司马错为蜀守,《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载:“在秦者名错,与张仪争论,于是惠王使错将伐蜀,遂拔,因而守之。”。

但秦与蜀在族属与文化上并不一致,蜀地的主要居民为蜀族居民,其境内及周遭还分布着大量的西南夷部族,《战国策》记载:“夫蜀,西辟之国也,而戎狄之长也。”《史记·西南夷列传》亦记载:“西南夷君长以什数……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且开明氏“王蜀十二世”,在蜀深得民心,虽被秦以武力灭亡,但以安阳王为代表的蜀王族残余势力已南迁至交趾,并得到了西南夷部族的支持,史载:“交趾昔未有郡县之时,土地有雒田……后蜀王子将兵三万来讨雒王、雒侯,服诸雒将,蜀王子因称为安阳王。”这为秦对蜀的统治带来了隐患。因此,为降低蜀人对秦的反抗情绪,秦对蜀采取了怀柔手段进行统治,秦惠文王后元十一年(前314年,即周赧王元年),秦在蜀推行郡、侯并行制,既保留了蜀守一职,又将蜀侯通国封于蜀,《华阳国志》记载:“周赧王元年,秦惠王封子通国为蜀侯,以陈壮为相。置巴、蜀郡,以张若为蜀守。”郡、侯并行的双轨政治在蜀地确立了下来。

双轨政治实施后,虽然使秦与蜀人矛盾有所缓和,但也使秦对蜀的统治受到了制约。为稳固对蜀的统治,秦惠文王一方面继续注重与蜀人缓和矛盾,既没有对蜀人赶尽杀绝,也没有对蜀人的思想观念进行强制改造,并以谨慎的态度派遣入蜀官吏;在租赋剥削方面,秦对蜀的租赋征收是比较轻的,根据文献记载来看,《华阳国志·巴志》记载:“复夷人顷田不租,十妻不算。”秦并巴蜀后,对巴与蜀的统治皆实施了怀柔手段,轻租赋的政策不仅面向巴人,也覆盖至蜀人,后来秦征服黔中地区,“以为黔中郡,薄赋敛之,口岁出钱四十”,张韶光也指出,秦“向巴、蜀君长与民众征收的赋税,包括钱和实物两种形式,且轻于普通郡县,受到一定优待”。

另一方面,为巩固对蜀的统治基础,秦惠文王采取了一系列措施。

第一,移秦民入蜀。史载:“戎伯尚强,乃移秦民万家实之。”早期的秦移民构成了秦在蜀地的统治基础,秦移民在蜀地的分布比较广泛,除开成都平原外,不少秦移民还被安置在南安地区与川北地区,《夹江县志》记载:“昔秦惠王徙秦人万家于南安。”近年来,在川北青川县郝家坪,也出土了大量战国时期的秦移民墓葬。

秦对蜀的大规模移民,丰富了蜀的劳动力资源,他们执行秦的耕战政策,扩大了蜀的农垦面积;秦移民的迁蜀,让铁器、犁耕等先进生产工具与生产技术在蜀得到了传播,客观上为蜀的生产带来了技术变革,推动了蜀地区域农业的发展。20世纪90年代初,在成都市近郊出土的秦人墓中,便发现了铁斧、铁铧、铁镰等铁制农具;此外,秦移民在蜀的定居,在客观上也为蜀传播了秦的文化。《成都记序》记载:“惠王……置巴蜀郡;迁秦人万家实之,民始能秦言。”蜀地习俗因之有一定程度的改变,其中尤以川北地区为盛,对此有学者在研究中指出:“武都等蜀地到秦汉时俗颇似秦,更主要的原因当是秦移民在那些地方颇众,并延伸到川北葭萌一带,因而较快地改变了当地民俗,改变了当地的语言风习。“

第二,蜀地设县与道。秦并蜀之初,为维护其对蜀的政治统治,便在蜀地设县。《华阳国志》记载:“置巴、蜀及汉中郡。分其地为四十一县。根据文献记载与学界研究来看,秦惠文王时在蜀地设的县集中在川北地区、成都平原及其附近区域,包括成都县、临邛县、郫县、武阳县、葭萌县等。蜀地设县后,秦制与秦法也推行其中,县之下辖有乡、里、亭、邮。此外,秦还在蜀地设置了道,《汉书·百官公卿表》记载:“县有蛮夷曰道。”蜀地本多西南夷部族,其原为蜀王的附庸,故秦以道制治之。罗开玉指出:“道制是郡县制在特定的,即在民族区域的特殊表现形式……秦在巴蜀创立的道……仍利用少数民族原有的氏族、部落、部落联盟,假手酋首进行管理。”蜀地设道,表现出了秦的政治智慧,在事实上将郡县统治推行到蜀的西南夷部族中。根据文献记载与学界研究动态可知,秦惠文王并蜀后,在蜀设置的道有严道、僰道。

第三,营建蜀城。秦惠文王占有蜀地后,便以蜀守营建了成都、郫、临邛三城,以之为据点城市,并在城中设有军事设施,“而置观楼,射兰”,以应对蜀人对秦统治的反抗。此举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了蜀侯势力,《元和郡县图志》记载:“成都县,本南夷蜀侯之所理也,秦惠王遣张仪、司马错定蜀,因筑城而郡县之。”

同时,蜀城的营建,也为蜀地商业与手工业经济发展提供了平台。由于秦将其城市管理与工商业管理制度推行于蜀城中,对蜀城进行了规范化管理,将城中的居住区、行政区、手工业作坊区、商业区进行了严格划分,并设置了盐官、铁官、市官、工官等职官,保证了蜀城的经济秩序;此外,秦还将大量秦移民安置在蜀城中,“百工技艺,多在其中,与蜀民同处一城”,并且对官营手工业实施“物勒工名”制,保证了手工业制品的质量。根据考古发现来看,不少蜀地漆器上刻有“成亭”二字,可见秦并蜀后,将成都营造成了一座发达的商业城市。

第四,分置汉中郡。《华阳国志》记载:“(周赧王)三年,分巴、蜀置汉中郡。”汉中郡的设置,不仅削弱了原蜀王集团的势力,还方便了秦对入蜀的褒斜道、石牛道的控制,加深了秦对川北地区的控制,故大量秦移民被安置在川北地区,促进了川北地区的经济开发。

第五,维护交通要道。秦并蜀后,对入蜀的褒斜道、石牛道进行了维护,对其设置了亭、邮进行管理,既促进了政令传递与信息往来的畅通,也方便了秦移民的迁蜀,《史记·河渠书》记载:褒斜道“少阪,近四百里……汉中之谷可致……拟于巴蜀”。

以上举措的实施,加强了秦对蜀的政治、军事控制。郡县制在川北地区与成都平原得到了实施,既为蜀的经济发展注入了新鲜活力,也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秦与蜀在区域上的统一,在客观上提升了秦的综合国力,《战国策》记载:“苏秦始将连横说秦惠王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蓄积饶多……天下之雄国也。’”但蜀地“戎伯尚强”的局面,迫使秦惠文王不得不对其实行双轨政治,其对蜀侯的分封,虽降低了蜀地土著居民对秦的反抗情绪,却也让秦对蜀的统治为蜀侯势力所制约,秦不仅没能有效控制住成都平原以西及以南的大片区域,还面临着蜀王族残余势力以及西南夷部族的威胁与敌视。

二、两废蜀侯:过渡统治时期的蜀

秦惠文王去世后,其子秦武王即位。从秦武王到秦昭襄王时期,为废除蜀侯,统治集团立足于军事优势,在政治上通过设县强化对蜀的政治控制;在经济上则对蜀地的生产关系进行了调整,通过土地制改革,逐步将蜀地大量居民转化为秦的“什伍”,削弱了蜀侯对蜀的控制力量,使蜀地开始了从双轨政治到郡县统治的过渡。

秦惠文王后元十四年(前311),秦惠文王去世,同年蜀侯通国被蜀相陈壮诛杀,其子秦武王即位后,遂派兵对蜀进行了平定。《华阳国志》记载,蜀侯通国死后,“秦遣庶长甘茂、张仪、司马错复伐蜀。诛陈壮”。《史记》记载:“武王元年……诛蜀相壮……伐义渠、丹、犁。”《正义》云丹、犁,“二戎号也,臣伏于蜀……在蜀西南姚府管内,本西南夷。”

秦的平叛兵力主要来自秦地,可见残留于蜀地的蜀王族势力依旧比较强大。但秦武王对蜀地平叛的成功,表明秦仍具有军事优势,使蜀王族残余势力以及附庸于其的西南夷部族无法推翻秦的统治。秦平定叛乱后,为深化对蜀的政治控制,在蜀地增设了南安县,并不断移秦民入蜀,《水经注》记载:“(南安)县……即蜀王开明故治也。”蒙文通指出:“成都小平原和临邛、南安这一小小三角地带,几乎占巴蜀户口的三分之二。”但鉴于蜀侯在蜀民中还有较深的影响力,秦武王没有立即废除蜀侯一职,而是另立公子恽为蜀侯。

同时,为加强秦对蜀地的经济控制,秦武王颁布了《为田律》,对蜀进行土地制改革,根据青川县出土的《为田律》木牍,其内容如下:

(正面)二年十一月己酉朔朔日,王命丞相戊(茂)、内史匽,□□更脩为田律:田广一步,袤八则为畛。亩二畛,一百(陌)道。百亩为顷,一千(阡)道,道广三步。封,高四尺,大称其高。捋(埒),高尺,下厚二尺。以秋八月,脩封捋(埒),正疆畔,及癹千(阡)百(陌)之大草。九月,大除道及图片(澮)。十月为桥,脩陂隄,利津□,鲜草,图片(雖)非除道之时,而有陷败不可行,相为之□□。

(背面)四年十二月不除道者:□一日,□一日,辛一日,壬一日,亥一日,辰一日,戌一日,□一日。

《为田律》调整了蜀地的农业生产关系,确立了土地私有制。其不仅对阡、陌、封、畛与农田面积作了明确规定,还对农业生产提出了具体的指导,如果不能按时进行除草、修封埒、修陂堤等工作,将会受到惩处,故《为田律》的颁布也反映出秦耕战政策在蜀的实施。不过秦武王时期的蜀依旧实行双轨政治,结合学界研究来看,其对蜀的土地制改革当主要面向迁蜀的秦移民。

秦昭襄王即位后,为进一步削弱蜀侯势力,加大了对蜀的土地制度改革力度,《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昭襄王“立四年,初为田开阡陌”,根据蒙文通先生的研究,其实质是将商鞅变法的辕田制度推行于蜀。

秦昭襄王的“开巴蜀”政策,在蜀推行辕田制,使广大蜀人拥有了私有土地,对其起到了人身松绑的作用,广大蜀人因此成为了秦的自耕农与赋税人口,从政治上削弱了蜀侯对蜀的控制度,令秦与蜀在经济发展上实现了接轨,对蜀的社会转型具有进步意义;秦奉行“奖励耕织”的耕战政策,鼓励蜀人“开阡陌”,“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遂调动了广大蜀人的劳动积极性,起到了“令民归心于农”的作用,既从经济上缓和了秦与蜀人的矛盾,也保证了秦耕战大业在蜀的实施,促进了铁器、犁耕等先进生产技术在蜀民间的传播,在事实上削弱了蜀侯集团的经济势力,提升了秦的粮食产量与人口数量,提升了秦的综合国力。有鉴于此,秦昭襄王六年(前301),秦以谋反为理由诛杀蜀侯恽,次年立公子绾为蜀侯。

从秦武王到秦昭襄王前期,秦不断以政治、军事、经济手段同蜀侯势力展开斗争,其本质上则是逐步推广其自商鞅变法以来以郡县取代分封的制度,期间对蜀侯的废而复立,则带有暂且因时、因地制宜,以待机一举废除分封的试探性质。随着两代蜀侯被废以及秦对蜀的军事镇压、土地制改革,让蜀侯势力大不如前,到蜀侯绾时,已难以动摇秦对蜀的统治,故蜀侯已经没有设置的必要了,双轨政治在蜀的历史使命即将宣告结束。

三、张若之绩:郡县制在蜀的稳固与推广

秦昭襄王二十二年(前285),秦诛蜀侯绾,结束了蜀的郡、侯并行制,从此治蜀大权全盘掌握在了蜀守张若手中,这从制度上将蜀融入到秦文化的体系中,并促进了商君之法在蜀的全面推广,蒙文通指出:“昭王时……范雎把秦孝公、商鞅的新法,推行到新开拓的巴蜀广大地区,本是意中之事。”商君之法注重按军功授爵与奖励耕织,不仅在制度上缓和了秦与蜀人的矛盾,为广大蜀人打开了秦的仕途之门;还调动了其生产积极性,为蜀的经济发展提供了制度保证,收获了“乡邑大治”的效果,故郑德坤盛赞:“建郡县,绥抚之,安定之,张若之功也。”

蜀侯被彻底废除后,秦昭襄王遂命蜀守张若“取笮”,实现了秦对邛、笮、冉駹等西南夷部族的统治,《史记》记载“邛、笮、冉、駹……秦时尝通为郡县”。蒙文通在研究中指出:“司马相如说的邛、笮、冉駹……秦时尝通为郡县,应该就是张若取笮及江南地那时的事。”但秦在征服邛、笮、冉駹的同时,仍使用了恩威并施的手段,保留了其邑君侯王,并顺道对僰用兵,加强了对僰道地区的控制。

蜀侯绾的被诛以及蜀守张若对邛、笮、冉駹等部族的征服,不仅大大降低了蜀王族残余势力对秦的威胁,还扩大了蜀郡的统治范围,令秦制在蜀得到了推广,巩固了秦对蜀的郡县统治,为秦的对外战争营造了稳定的后方环境。为保证蜀对秦的战略支撑,秦一方面加大了对蜀的开发力度,继续移秦民入蜀,使蜀地广大区域得到了开发,大力发展农业经济与手工业经济。根据成都字库街出土的秦简来看,其中便有“西工师”“公士”以及“革”“軫”等车马类原料及工具名称字样。另一方面,秦在蜀大修栈道,加强了秦对蜀的政治控制与经济联系,《史记·范睢蔡泽列传》记载,秦昭襄王时,“栈道千里,通于蜀汉”,《史记·货殖列传》记载:“巴蜀亦沃野……栈道千里,无所不通……以所多易所鲜。”秦、蜀交通的改善与蜀地经济的发展,使蜀不断为秦的称霸与统一战争提供布帛、粮食、车马器、兵器、兵员等军需资源,《史记·秦本纪》记载:“(昭襄王)二十七年……又使司马错发陇西,因蜀攻楚黔中,拔之……三十年,蜀守若伐楚,取巫郡,及江南为黔中郡。”

四、沃野千里:李冰治水以降的蜀

张若之后,秦昭襄王任命李冰为蜀守。《华阳国志》记载,李冰“能知天文、地理”,“又识齐水脉”。其担任蜀守后,便增设了湔氐道,并鉴于蜀地在夏、秋季节多暴雨与洪灾的状况,遂组织起蜀中人力大兴水利工程,《华阳国志》记载:

冰乃壅江作堋。穿郫江、捡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又溉灌三郡,开稻田……外作石犀五头以厌水精。穿石犀渠于南江,命曰犀牛里。后转为耕牛二头,一在府市市桥门,今所谓石牛门是也。一在渊中。乃自湔堰上分穿羊、摩江灌江西。于玉女房下白沙、邮作三石人,立水中。与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时青衣有沫水,出蒙山下,伏行地中,会江南安;触山胁溷崖;水脉漂疾,破害舟舩,历代患之。冰发卒凿平溷崖,通正水道……僰道有故蜀王兵阑,亦有神,作大滩江中。其崖崭峻,不可凿;乃积薪烧之。故其处悬崖有赤白五色……通汶井江,径临邛。与蒙溪水、白木江会,至武阳天社山下合江。此其渠皆可行舟。又导洛通山洛水,出瀑口,经什邡、雒,别江会新都大渡。又有绵水,出紫岩山,经绵竹入洛。东流过资中……皆溉灌稻田,膏润稼穑。

蜀守李冰通过修建与维护都江堰、穿郫江与检江、开凿羊摩江、治理青衣江、疏通汶井江、导洛水与绵水、拓展僰道水路交通等水利工程,为蜀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促进作用。

首先,李冰的治水活动大大减轻了蜀地的洪水灾害,在客观上保证了蜀地广大居民的生产生活安全;且李冰在治水过程中注重采用柔性手段,其鉴于蜀人拥有“尚五观念”,遂“外作石犀五头以厌水精”,令蜀人的文化信仰得到了尊重,故李冰获得了广大蜀人的拥护与支持,史载:“秦昭王使李冰为蜀守……蜀人慕其气决,凡壮健者,因名冰儿也。”其治水工作在蜀得到了有效的贯彻,令蜀民“迄今蒙福”。

其次,李冰治水区域范围之广,不仅惠及整个蜀地,特别是岷江、沱江流域,而且为青衣江流域的青衣羌、僰道地区的僰人、羊摩江流域的氐人等解决了水患、灌溉与交通问题,不仅改善了当地居民的物质生活,还在客观上加强了蜀地各区域间的联系。尤其是李冰在僰道治水期间对僰人反抗行动的成功平息,令僰道成为了秦开发西南夷的重要前沿据点,在事实上消除了蜀地割据的危险性,维护了秦的区域统一,并促进了蜀的区域经济发展。

第三,李冰在治水过程中,建立起一整套岁修、水政制度,尤其是通过大力引水灌溉稻田,为蜀的农业发展提供了客观保障,为将蜀地成功营造为“天府”奠定了基础。《华阳国志》记载:

于是蜀沃野千里,号为陆海。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故记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是以蜀人称郫、繁曰膏腴,绵、洛为浸沃也……蜀于是盛有养生之饶焉。

《风俗通义》亦记载:

秦昭王听田贵之议,以李冰为蜀守,开成都两江,造兴田万顷以上。

蜀地的粮食得到了丰收,农田面积得到了扩大,其人口也因之得到了增加,令秦的耕战大业在蜀地得到了有效体现,将蜀地营造成了其真正意义上的战略后勤基地,从经济上实现了并蜀的战略目标。

除开大兴水利工程,李冰还在蜀地“穿广都盐井,诸陂池”,并继续对成都进行城市营建,在成都修造七星桥,加强了成都地区的经济联系。

蜀守李冰对蜀的长期经略,为蜀地营造了稳定的发展环境。就其本质而言,是对秦昭襄王“开巴蜀”政策的继续,其政绩之成就,根本原因在于秦制的优越性,使蜀的一切资源服务于经济社会的发展与秦的兼并大业。相对于前任蜀守的刚性统治,李冰注重以柔性手段治蜀,其对蜀地经济发展的重视,客观上提升了广大蜀族居民与西南夷部族的生活水平,实现了蜀地社会全方位的飞跃。李冰任蜀守期间,促进了广大蜀民对秦的政治认可与文化认可,不仅秦的生产技术、生产工具、生活器具等在蜀民中得到了广泛传播,其语言、文字为代表的秦文化亦并为广大蜀民所吸纳,有力地推动了史称“染秦化”的进程。历史证明,李冰治蜀期间,蜀地经济文化的长足发展,极大地提升了秦的综合国力,为秦的统一大业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风俗通义》记载:“始皇得其利,以并天下;立其祠也。”

五、蜀地华夏化:秦、蜀区域统一的最终结果

数代秦君、蜀守对蜀的经营,最终从制度上保证了秦与蜀在区域上的统一,完成了蜀地的华夏化。

《汉书·地理志》载:“巴、蜀、广汉本南夷,秦并以为郡。”这让蜀在战国末期呈现出明显的“染秦化”特征,不仅表现在蜀的制度方面上,还表现在蜀的经济发展与蜀民的政治身份、物质生活方面。常璩赞曰:“原其由来,染秦化故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秦对蜀的统治得到了彻底稳固。同时,蜀的“染秦化”,不仅对秦的统一大业起到了战略支撑作用,也为秦的政权稳定提供了重要保障。

“染秦化”的直接原因是大量秦移民的迁入。自秦举巴蜀开始,秦就有计划地陆续移民蜀地,以改变蜀地的人口构成。移民成分复杂,除了大量秦的编户,也包括一些因罪发配来的人口。到战国末期,秦王政不仅将嫪毐舍人、吕不韦舍人等罪犯迁徙蜀地,还随着其对六国统一战争的推进,将六国的大量迁虏迁居蜀地,《史记·项羽本纪》记载:“秦之迁人皆居蜀。”

大量人口的徙蜀,既有秦政策的使然,也有蜀地本身的吸引力。尤其是蜀的经济飞跃,为秦和中原移民提供了合适的生存与发展环境,得到了中原人士对蜀的认可,《史记·货殖列传》记载:

秦破赵,迁卓氏。卓氏见虏略,独夫妻推辇,行诣迁处。诸迁虏少有余财,争与吏,求近处,处葭萌。唯卓氏曰:“此地狭薄。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民工于市,易贾。”乃求远迁。致之临邛,大喜,即铁山鼓铸,运筹策,倾滇蜀之民,富至僮千人。田池射猎之乐,拟于人君。

程郑,山东迁虏也,亦冶铸,贾椎髻之民,富埒卓氏,俱居临邛。

秦移民以及六国迁虏的不断迁蜀,不仅大大补充了因战乱死亡流失的人口,改善了蜀地的人口结构,促进了蜀的经济繁荣与文化昌盛,而且令蜀地社会面貌与中原地区越来越趋同,《华阳国志》记载:

然秦惠文、始皇,克定六国,辄徙其豪侠于蜀;资我丰土,家有盐铜之利,户专山川之材,居给人足,以富相尚。故工商致结驷连骑,豪族服王侯美衣,娶嫁设太牢之厨膳,归女有百两之徒车,送葬必高坟瓦槨,祭奠而羊豕夕牲,赠襚兼加,赗赙过礼,此其所失……盖亦地沃土丰,奢侈不期而至也。

自秦以后,历代政权对蜀不再采取羁縻统治政策,也不再将蜀族居民视为蛮夷,这是秦对蜀的华夏化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使蜀最终在制度与经济发展方面同中原地区实现了接轨,并不断对中原文化主动吸纳,成为了统一政权的重要组成部分。

但蜀地人口结构以蜀族居民为主,令蜀在精神观念上仍保留了自身的文化特点。其传统的丧葬观念、巫术文化等并未因秦的直接统治而立即消亡,甚至在秦统一六国后,其“巴蜀符号”依然在蜀民间流行着。由于秦在统治方略上将西南夷部族与蜀族居民区别开来,导致邛、笮等西南夷部族的“染秦化”程度较浅,其族群组织、文化风俗、社会制度在后世得到了长期保存,甚至在秦亡后,僰、笮等西南夷部族还脱离了中原王朝的统治,故司马迁将邛、笮、冉駹等部族写入了《西南夷列传》中。

由此可见,从区域角度而言,蜀的“染秦化”,当主要集中在四川盆地内,这是蜀族居民、秦移民、六国迁虏所集中分布的地区,以至于在西汉王朝成立之初,其对蜀的统治区域主要限于四川盆地之内。

结语

秦并蜀后,实现了区域统一,其对蜀的改造、开发,为秦“并天下”战略提供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反映出秦人在战略上具有极强的功利性。同时,鉴于蜀地“戎伯尚强”的局面,秦对蜀在改造方面注重因地、因时制宜,表现出其在区域治理方面的灵活性。

秦的治蜀举措,集中表现在对蜀的制度改造与经济开发方面,其通过循序渐进的方式,使蜀开始了从双轨政治到郡县统治的过渡,最终以郡县制取代了蜀的分封制,以新兴的官僚取代了蜀王(侯)势力,促进了蜀的社会转型;以制度促发展,秦不断将蜀的一切资源调动起来,渐渐实现了对蜀地经济的全面开发,保证了耕战大业在蜀的持续实施;以发展助统一,秦将蜀成功营造为其战略后勤基地,促进了蜀的经济飞跃,赢得了广大蜀民对秦统治的认可,推动了蜀的“染秦化”,令蜀朝着华夏化方向迈出了重要一步。在战国后期天下趋于统一的历史形势下,率先有效地实现了秦与巴蜀在区域上的统一,不仅大大提升了秦的综合国力,还有力地推动了其统一大业的进程。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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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中华文化论坛》2023年第3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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