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雷泉:须向那边会了,却来这边行履——从永嘉玄觉到南怀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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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雷泉 (进入专栏)  

 

本文为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原宗教学系主任王雷泉先生于10月20日在“从永嘉大师到南怀瑾”禅学研讨会上的演讲。

《须向那边会了,却来这边行履》这个题目,是从南怀瑾先生多次引证的唐代禅师南泉普愿禅师而来。他姓王,当时人称王老师,他也自称王老师。今天就以他著名的三句话,把温州的两位大师,从永嘉玄觉到南怀瑾的知行进路串起来,在短短的40分钟里,从三个方面给大家报告一下我的粗浅体会。

一、生死与涅槃

自由的实现途径

学佛要达到的究极目标是什么?就是为了得自由,获得生死自在。所以南公在他的禅学名著《禅海蠡测》中,论述了生脱死的佛法,必须落实在现实人生中。他引述了南泉普愿一段著名的语录:

“所以那边会了,却来这边行履,始得自由分。今时学人,多分出家,好处即认,恶处即不认,争得!所以菩萨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

好处,此指证道得解脱;恶处,就是依然要回到滚滚红尘。关于恶处,南泉紧接着引证了《维摩经》一段经文:“菩萨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非道,指非善道。就伦理道德上讲,善与恶在不同的生命层次上是相比较而言的。我们人道之上是天道,那么对天道众生来说,天道以下就是非道。对于小乘圣者来说,凡是在三界滚滚红尘里面沉浮的都是非道。但对于大乘菩萨来讲,菩萨道之下的就是非道。这里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大乘观点,菩萨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解脱,而是要深入到各界恶道中,把广大众生一起解脱,如此方能通达佛道,“始得自由分“。

南泉这三句话里,核心目标是要获得自由分。这个“分”,有名分、分际之义,更有因由的含义,即达成自由的途径、获得自由的要素。比如“五分法身“,即构成法身的五种要素:戒、定、慧、解脱、解脱知见。从凡胎肉身修成法身,达到生命的完全自由。因此,自由在于对真理即诸法实相的领悟。怎么才能认知真理?就体现在上求菩提、下化众生、庄严佛土的菩萨行过程之中。大乘菩萨道的实践,是自觉觉他、依正庄严的双向过程。作为生命主体的正报,在上求菩提,成就自己法身慧命的同时,带动众生一起觉悟。在上求下化的过程中,也带动了依报世界的净化,把五浊恶世转成清净的佛土。

南公所引的南泉这三句名言,提纲挈领地抓住了大乘佛教思想的根本,勾勒出佛学教义体系“境行果”的基本架构。境,是认知的对象,这就是真理之境。行,就是上求菩提、下化众生的菩萨之行。果,就是证得解脱的自由之果。

境行果三者,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自由之果,始终实现在菩萨道的过程之中。换言之,即便没有证得彻底解脱,我们在这滚滚红尘的修道中,要过一个超凡脱俗的生活。当年南公在青城山拜访他的老师袁焕仙,袁先生在闭关中不能说话,所以就通过纸条传递问答,这就是后来留传世上著名的“壬午问难”。其中一个问题是,我们在迈向归家的道路上,如何修行菩萨道?袁先生在回答中提出了两句重要的话,就是“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家舍就是解脱之果,这是我们证道成佛的结果,是我们心灵终极的家园。途中就是修行菩萨道的过程,过程和终极目标是不能分离的,家舍始终在行菩萨道的过程之中。

神圣与世俗

南公引证的南泉三句话,在《古尊宿语录·南泉》里分别出现在两段语录中。我的理解,可以从体用两方面去理解。学习佛法,要了解并掌握体用关系,做到契理契机。体,就是神圣之体,要契合释迦牟尼佛所悟到的宇宙人生的终极真理。这个真理,也叫做证法,从体上通达实相,这就叫做直向那边会了。关于宇宙人生的终极真理,南泉做了一个非常形象深刻的描述:

“如世界未成时,洞然空廓,无佛名,无众生名,始有少分相应。直向那边会了,却来这里行履,不证凡圣果位。”

凡,就是世间众生;圣,就是证果的诸佛。就终极理体而言,凡夫与佛融合一体,无分无别。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这是从体上来谈。

下面一段语录侧重于从“用”上来谈,面向世间众生的世俗一面。所以要度化众生,却来这边行履:

“只如弥勒又作凡夫,他炽然行六波罗密,他家触处去得,因什么便不许他?他不曾滞着凡圣,所以那边会了,却来者边行履,始得自由分。”

弥勒菩萨是未来佛,他现在还没有成佛,依然处在凡俗的三界之中,在欲界天的第四层兜率天内院讲经说法。所以,弥勒菩萨跟广大凡夫众生一样,现在依然处在滚滚红尘的三界中。但弥勒又不是一般的凡夫,他行的是六波罗密的大乘菩萨道,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我们就是要以弥勒菩萨为榜样,在滚滚红尘中行菩萨道。

极高明而道中庸

通过南泉普愿这两段语录,我们做一个简单的概括。

一、真实之理。整个佛教思想体系的神圣性根源,就源自释迦牟尼佛的证道。所以那边会了,就是要悟到跟佛一样的能所俱泯、性相如如的真如大道。学佛,就是面向释迦牟尼佛所悟的终极真理,发愿修行证得法身。

二、菩萨之行。法身怎么实现?佛身是三身一体的,法身、报身、化身,在转识成智的修行中成就佛身。所以,却来这边行履,依真理之体而起用。这里强调菩萨行于非道,是为通达佛道,经典出处来自《维摩经》,依然要回到这个红尘世界来实践菩萨道。《维摩经》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譬喻,菩萨出淤泥而不染,莲花并不是长在高高的山顶上,它就在卑下的淤泥之中。我们要在这个滚滚红尘行佛达道,同时自己不受污染。用句俗话来讲,“常在河边走,就是不湿鞋”,这就需要有超绝的智慧。

三、自由之果。怎么才能始得自由分呢?就要学般若智慧的无住离相,心无挂碍,超越心物、主客、凡圣之间的分别,做到无系无缚的自由境界。这个无系无缚的境界,禅宗六祖惠能的般若道三纲领,讲得非常到位:“我此法门,从上以来,先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

南公引述南泉这三句名言后,有一段非常重要的概括:“其意亦极言入世之难。药山禅师所谓:‘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岂非皆教人要‘极高明而道中庸’乎?”我们通常讲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这里存在一种对立而统一的辩证关系。你怎么来善巧处理这两个极端的对立物,又安处在法界实相体中,就需要有高明的中道智慧。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永嘉玄觉学佛证道的因缘与目的,可以他参谒禅宗六祖时一段对话得知。

他受六祖弟子玄策的激励,从温州千里迢迢赶到韶关曹溪山。他不拘一格,并未在谒见六祖时行礼如仪。针对六祖质问他不懂礼数,玄觉说:“生死事大,无常迅速。”这段话,概括了世间众生的生死流转之相。这个流转之相,用《金刚经》的话来讲,就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世间生死无常,故学佛的目的,就是要掌握截断生死轮回的般若智慧。“体即无生,了本无速。”领悟超越生死、动静一如的实相之体。

南公始终强调学佛的目的是解脱,这基于他对人生苦迫性的否定和超越。他说人生中去掉一半的食睡时间、去掉无知的少年和老衰时间,真正能用于正事的时间也就是七八年而已。刚刚想有所作为时老死来临,瓜熟蒂落又重新开始新的生命。按照南公的说法,文化的年轮以三十年为一代。我们为什么要学圣贤之言,因为很多人哪怕活到了八十岁,文化的年龄依然很幼稚,还达不到三十岁的普遍水平。所以,我们一定要借助这个有限的色身去追求那永恒的法身。

南公在1979年曾写过一首诗《记梦中与虚云老和尚答话》:“狮头山色梦依稀,携杖同登归净居。三界不安如火宅,留形我在岂多余。”抗战后期,在重庆南岸狮头山,他和虚云老和尚有过七日的相处。南先生曾跟我讲过这个事,当时抗战正处于最艰难的时期,而日本佛教界却举办大法会,为日本军国主义服务。1942年12月,国民政府主席林森发起“护国息灾大悲法会”,迎请虚云禅师到重庆主法。南公说这是国家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中国佛教界此时就体现了爱国爱教的本色。法会之前,袁焕仙先生带南公从成都到重庆拜会虚云老和尚。“三界不安如火宅,留形我在岂多余”,由此可见,南怀瑾先生始终是坚持佛教传统的修证道,把世间看作不安的火宅,而以出尘脱俗的第一义谛作为终极本原和理想。

以涅槃三德为终极目标

南公当年在军校当教官时,读《永嘉禅宗集》,这是我们汉传佛教的佛法通论。他对这部书极为赞叹,特别是对书中关于成佛的三句话,认为是佛法最高的、彻底的中心。“法身不痴即般若,般若无著即解脱,解脱寂灭即法身”,这三句“三位一体,可以说如珠走盘,三句即一句,一句即三句,一念寂灭清净当下成佛。你们可当咒子来念,能够破一切魔法。”(《答青壮年参禅者》)

南公经常讲,学佛最重要的有四部佛法通论。在印度有两部:龙树的《大智度论》和唯识学派的《瑜伽师地论》;我们汉地也有两部:天台宗智者大师的《摩诃止观》和永明延寿的《宗镜录》。但这些著作的部头都太大,最合适的本子就是永嘉玄觉的《永嘉禅宗集》,这是一部篇幅适中的佛法通论,而且比藏传佛教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论》早了差不多一千年。

我2020年7月到南怀瑾书院来参加研讨会时,曾经提出一个问题:佛教的经典在三大世界宗教中最多,可说是汗牛充栋,我们穷毕生之力未必能完全读尽,当然南公是完全通读的。世界三大宗教中最早成立的佛教,为何现在佛教徒仅占世界宗教人口的6%,如何克服教义传播方面的障碍?佛教教义体系中,是否存在类似基督教从教理问答到系统神学的进阶教材?其实,对标基督教的系统神学,我们中国就有天台宗智者大师的《摩诃止观》,可说是汉传佛教最早的一部系统佛学。

近代太虚大师也试图做一部能够适应现代学术界,能够和中西思想平等对话的系统佛学,这就是《真现实论》,可惜他历时20年也没有写完。1928年他在南京对当时的政治精英和学术精英们做了三天的演讲《佛陀学纲》,这里已经呈现了他构思《真现实论》的基本框架。里面提到佛教最终的目标就是得自由,用法界无障碍的自由境界来指称学佛的最高理想,这就是南公所举《永嘉禅宗集》中最核心的三句话,即涅槃三德。般若德就是得境智自由,“境”是认识到的真理,“智”是认识真理的主体智慧。解脱德就是业果自由。法身德就是获得完全自由。

这是跟大家汇报的第一个方面。温州这两位大师牢牢抓住了佛教的基本出发点: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始终以证得涅槃三德作为学佛的目标。接下来谈谈这两位大师怎么来处理佛教的基本思想和发展路径。

二、宗通与教通

禅教关系演变的三个阶段

禅宗称自己是宗门,即直达佛陀的悟境,至于禅宗之外的派别则称为教下,指通过经教而传播。关于宗门和教下之间的关系,大体上可以分成三个阶段。

一、藉教悟宗,以菩提达摩为代表,借助经教来领悟佛陀的心地。

二、教外别传,以六祖惠能为代表。

三、教禅一致,以永嘉玄觉、圭峰宗密和永明延寿为代表。

教外别传,是除病而不除法,并不是完全脱离经教。所谓教外别传的“别”,是指特别的传授,直达佛的心地,并非是在佛的经教之外另搞一套。在佛教史上,不管呈现出什么样的传播方式,“从宗出教”的路径始终是一致的,即以证法作为教法的神圣性源头,又以证悟作为修习教法的归宿。“教”,是对证到的真理在世间的传播,故传播的方式可以改变,但万变不离其宗,真理是不变的。

学佛只有一个中心,即以觉悟成佛为终极目标。所以,佛教开佛知见的本怀和自我纠错的能力,决定了代有拨乱反正的大师出现。即使佛教在传播发展过程中出现了歧路和异化,产生世俗化、庸俗化或者神秘主义、教条主义的倾向,也会有六祖惠能、永嘉玄觉这样的大师出现,按照契理契机的内在要求,引领佛教走向觉悟的道路。

“一宿觉”的佛教史意义

永嘉玄觉在佛教史上的地位,就是最早提出了禅教会通的理论与实践。玄觉和左溪玄朗同出于天台宗七祖慧威门下,精通天台止观法门,学大乘经论各有师承,因读《维摩经》而发明心地。后来受到禅宗六祖弟子玄策的激励,说威音王以后,无师自证,形同天然外道,你虽然开悟,也必须得到明师印证。所以,玄策陪同玄觉,不远万里赶到广东,去找当时公认的大德印证。玄觉在与六祖惠能的机锋论辩中,得到了勘验和印可,留下了“一宿觉”的佳话。

永嘉玄觉在天台宗门下悟道,又得到了禅宗大师的印证。那么,悟到的和印证的,是不是同一个真理?是不是说天台宗有天台宗的真理,禅宗有禅宗的真理?不是的。真理只能是一个,玄觉所悟和惠能所证的,都是释迦牟尼所觉悟到的真理。佛祖道同,三世诸佛和史上无数的祖师们,他们所学、所悟的都是同一个实相真理。作为天台宗传人的玄觉,能够得到禅宗六祖印证这一个事实,就雄辩地证明了佛法的真理是统一的。玄觉的历史性贡献,就是在中国佛教史上最早展开了禅教会通的的理论建构和修证实践。

南公亦高度评价永嘉禅师,把天台宗与禅宗的精华加以综合,明确指出从凡夫到成佛,一定要修到“三身成就”,法身、报身、化身是一体的。所以南公提醒我们,光偏重禅宗是有流弊的,要同时参考天台宗的修持方法,以及密宗黄教宗喀巴大师所著的《菩提道次第广论》。他特别强调要学习永嘉禅师的《永嘉禅宗集》。(南怀瑾《如何修证佛法》)

《证道歌》与《永嘉集》

永嘉禅师在六祖那里证道后,依然回到温州弘法,流传在世上的主要著作是《证道歌》和《永嘉禅宗集》。《证道歌》是玄觉在曹溪证道的当晚所作,着重在开悟的境界。《永嘉集》是玄觉在温州弘法教学的结晶,由他的俗家弟子庆州刺史魏静编辑为《禅宗永嘉集》。

南先生所讲述《永嘉禅宗集》,是明代幽溪传灯大师按照天台宗止观法门的修学架构重新编辑的本子。南公认为《永嘉禅宗集》以东方文化简洁的文字,提纲挈领地概述佛法的见地、功夫和行愿,特别是其中的第八章《简示偏圆》和第九章《正修止观》这两篇,尤其需要我们仔细地研究。

通过《永嘉禅宗集》学习用功方法,掌握修止观的要诀:“恰恰用心时,恰恰无心用;无心恰恰用,常用恰恰无。”这个境界,也就是袁焕仙先生在青城山对南公所讲的“途中即家舍,家舍即途中”。到达大彻大悟的时候,才是永嘉大师的《证道歌》,认为这是真正的佛法心要。

南公又告诫我们:“《证道歌》不要先读,一读了以后,你们拿到《证道歌》,前面的工夫基础没有,就变成狂禅了。”(《答问青壮年参禅者》)

宗通与教通

玄觉的《证道歌》强调:“宗亦通,说亦通,定慧圆明不滞空,非但我今独达了,恒沙诸佛体皆同。”佛祖道同,证的都是同一个真理。六祖《坛经·般若品》,即有禅教兼通的明示:“说通及心通,如日处虚空。……说即虽万般,合理还归一。”

心通,也叫做宗通,即证法,这就是佛教神圣性的根源。所以,学佛就要像《法华经》所说的:佛与诸佛,唯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为使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学佛的目的就是为了成佛,要做到见与佛齐,通达超越语言文字的宇宙实相。

说通,也叫做教通。教法是佛法在世间存在和流传发展的形式,在领悟真理的基础上,用通透的语言文字在人间传播,使不同根机的人都能够理解接受。

南先生批评现在一些狂禅者,他们认为学禅宗不需要看经典,也不研究教理,光去琢磨几句公案语录就可以了。南公说这是不应该的,“‘通宗不通教,开口便乱道。’相反的呢,‘通教不通宗,好比独眼龙。’光研究佛学的学理,没有找一个修行的方法,没有实际的修行,就像瞎了一只眼睛的独眼龙一样,也不好。所以永嘉大师的《证道歌》讲:‘宗亦通,说亦通,定慧圆明不滞空。’这是基本原则,要知道。”(《习禅录影》)

建构修学体系的愿景

佛法,是见地、修证、行愿三者的统一体,必须要认准目标,“蓦直不怠,即是坦途。“所以,南公毕生以实践菩萨道为己任,“全部佛法,乃超玄学哲学之一大实验事也”。他屡次引证《楞严经》的名言:

“理须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见。”

禅宗强调行解相应,纵然在理上顿悟证得,依然须在事上渐修而圆,保任涵养。理,须顿、须圆,把心安立在佛菩萨的法界,才能真正地得理而安心。事,则须渐、须行,大乘菩萨道必须进入社会,与入世事功打成一片。

南公一直有志于建构适应当代人修学的佛学系统,他在研读《永嘉禅宗集》与《菩提道次第论》的讨论班上,语重心长地指出:

“若是将来对学术界宏扬佛法,或到国外,在西方文化体系下讲佛学,依《菩提道次第广论》的路子最适合,因为学术界和西方文化讲究逻辑,而本书就是依因明理路而架结构,有凭有据,稳当扎实。《永嘉禅宗集》偏向东方文化简洁的习惯,散发文学气质,但亦隐约具有严谨的逻辑观念”。(节自《十方》杂志二卷六期“岁暮课考”)

特别是年轻的一代学人和法师们,如果有志于要编写一部当代的系统佛学,南公的思路,能给予我们很大的启迪。

三、入山与入世

智圆悲大,触目皆道

传灯重编《永嘉禅宗集》时,把《劝友人书》删掉了。其实,魏静所编《禅宗永嘉集》里的《劝友人书》,是一篇阐发人间佛教思想的重要作品。玄觉的好朋友左溪玄朗,禀承的还是传统的修行路径,强调住山修行可以远离红尘的喧嚣,在寂静处独自坐禅。玄觉在回信中指出修行者所重视的是道,而非居处的幽寂与否。所以,这里有两段非常重要的论断:

“是以见道忘山者,人间亦寂也;见山忘道者,山中乃喧也。”

“度尽生而悲大,照穷境以智圆。智圆,则喧寂同观;悲大,则怨亲普救。如是则何假长居山谷,随处任缘哉!”

玄觉强调的“见道“,即大乘佛教的核心价值:智慧和慈悲。智慧圆满,彻底观照实相真理,不管是山中之寂静、红尘之喧闹,皆一视同观。慈悲广大,度尽法界一切众生,无论怨亲远近,都是菩萨普遍救济的对象。站位高维的法界视域,山河大地都是法身的显现,幽谷红尘皆为修学的道场。如是则随缘任运,触目皆道。

天台宗重视的是大开圆解,禅宗强调的是首在知见。永嘉强调见道,就是在禅教会通的基础上照见实相、量周法界。以透彻的空性智慧,发挥度尽一切众生的菩萨悲愿。所以,玄觉的说法与六祖惠能“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同一意趣,使超越的佛法走向人间,论证了山居修道与人间弘化的统一。

平常心是道

我们再来看南公。世间虽然是虚幻的,但出世的真谛恰恰藉这个虚幻的世间而修成。所以,在《观无量寿佛经大意》中,南公引他老师袁焕仙先生一句名言:“知妄想为空,妄想即是般若。执般若为有,般若即是妄想。”凡圣的不同,在于前者迷糊而随境流转,后者清明而超然物外。

“如果能作得了身心的主,遇到事情该提起时就提得起(用),该放下时就放得下(空),这就是境界般若(物来则应,过去不留)。“(袁焕仙、南怀瑾等:《定慧初修》)

放得下、提得起,这就是沩山禅师所提倡的:“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门中,不舍一法。“实际理地,就是对心性和宇宙贯通的形而上本体的特称;万行门中,就是在滚滚红尘中针对人生的行为心理与道德哲学。

所以,了生脱死的佛法,还是必须落实在现实人生中:

“使精神超拔于现实形器之世间,升华于真善美光明之域。而入世较之出世,犹为难甚!乃教诫行于菩萨道者,须具大慈、大悲、大愿、大行之精神,难行能行,难忍能忍,若地藏菩萨之愿,度尽地狱众生,我方成佛。”(南怀瑾:《禅海蠡测》)

故出世的修道和入世的度众,不能绝然分成两截。平常心就是道,最平凡的也就是最不平凡的,学佛必须从做人开始。所以南公特别强调:“苟欲为世界上真正之伟人,唯一秘诀,只是平实而已。此句可谓成功之向上语,末后句,极高明而道中庸,非常者,即为平常之极至耳。”(《跋萧著〈世界伟人成功秘诀之分析〉》)

国运转盛的新时期

我于1989年12月下旬,首次去香港拜访南怀瑾先生。他跟我讲,中国到80年代开始转入国运转盛的新时期。中国要崛起,要注意四项基本原则:第一,要有资本主义的管理;第二,要有社会主义的福利;第三,要有共产主义的理想;第四,要有儒家的大同世界。后来南公把第四句改为“中国的文化精神“。我们要虚心学习世界上一切先进的思想,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关键是要建立在中华文化的本位上,使中华文教化成天下。

南公谈到,禅宗鼎盛的唐末五代,正是变乱痛苦的时代。高明的人跳出世俗,避世到禅门。但是避世逃禅,无助于救世。宗教只能补充政治之不足,救人之灵魂,对国家局势并无旋乾转坤的力量。正是基于对历史人生的透彻憬悟,南先生指出当代文化困境乃是变化中的过程,而不是定局。变乱并不可怕,重要的是找出变乱的根源,而迎接人类历史的新气运。

正因为如此,南怀瑾先生认为一切有志者应该为国家民族效力,而不要沉湎于仙佛之道。1991年2月初,南公在给我的一封信里提到:“我常说在我们这个时代,希望多出几个英雄,不是多出几个仙佛。况且成仙成佛还做不到,开悟了又怎么样?!出几个英雄,把这个社会搞安定,把天下搞太平,然后再搞仙佛之道。”(《关于禅籍出版的一封信》,《佛教文化》,1996.1)

佛法与现代科学

即便是出世的“仙佛之道”,南先生也一直强调佛学是一门生命科学,要用现代科学的方法进行实证性的研究。所以南公一直感叹,佛法所指形而上的体性,与形而下的物理世界的关联枢纽,始终没有具体的实说。

“一般佛学,除了注重在根身,和去后来先做主公的寻讨以外,绝少向器世界(物理世界)的关系上,肯做有系统而追根究底的研究,所以佛法在现代哲学和科学上,不能发挥更大的光芒。也可说是抛弃自家宝藏不顾,缺乏科学和哲学的素养,没有把大小乘所有经论中的真义贯串起来,非常可惜。”(《愣伽大义今释》)

可喜的是,我们现在有研究物理学的大学校长和研究化学的大学校长挺身而出,开始致力于把科学和佛学结合起来,这是让佛学走向主流社会和精英人群的重要举措。把形而上的佛道与形而下的器世界这个环节打通,让神圣的佛法走进世俗社会,让更多的人了解佛教的思想与方法,南怀瑾先生功不可没。

耕耘不问收获,成功不必在我

知识分子在这个历史变局中,既不应该随波逐流,更不要畏惧踟趄,必须认清方向,把稳船舵,无论在边缘或在核心,都应各安本位,勤慎明敏的各尽所能,整理固有文化,以配合新时代的要求。他语重心长地说:

“那是任重而道远的,要能耐得凄凉,甘于寂寞,在没没无闻中,散播无形的种子。耕耘不问收获,成功不必在我。必须要有香象渡河,截流而过的精神,不辞辛苦地做去。”(《楞严大义今释》)

在1976年冬天,南先生于闭关出定后做了一个偈子:“忧患千千结,山河寸寸心。谋国与谋身,谁识此时情。”这个偈子,对我们理解从永嘉玄觉到南怀瑾先生的心路历程,理解这两位大师的菩萨悲愿和思想方法,非常重要。

“入世”还是“入山”?对真正的智者而言,这两者的界限其实本来就不存在。尤其是现在,又到了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身处彷徨不确定的时代,读这两位大师的著作,有助于我们把握时代的脉络,确立人生的方向。

最后,用两句话来表示我对永嘉大师和南公的敬仰,与大家共勉:“唯具高高山顶立的智慧,才有洞彻世情的冷峻目光;也唯有深深海底行的悲愿,才有民胞物与的火热情怀。”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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