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公认最古老的行业是卖淫。传播消息或者散布谣言不是第二,也是第三老的行业。在信息革命的今天,传播媒体之重要,自不待言。新闻报道被称为“历史的初稿”。可惜这个初稿常常因政治化,而并不准确。
有一种说法:集权国家媒体的问题是新闻检查,民主国家媒体的问题是商业化,看来这种说法有点简单化。二十多年前,美国新闻总署(USIS,这个单位现已撤销)一位官员给我讲了这么个故事:他陪同一个中国新闻代表团参观纽约时报。一位代表团成员问:“国务院官员的办公室在哪里?”似乎问题很可笑。美国政府并不直接控制私营媒体,向它们发指示。但是美国这个民主国家也一样采用各种手段操纵(manage)新闻。只不过没有那么露骨而已。尤其是布什政府极力想把媒体变成宣传工具,政府的喉舌,传声筒。
美国标榜新闻自由。传播媒体号称“第四等级”(The fourth estate,欧洲封建社会的三个等级分别为:僧侣、贵族和庶民)或者叫做监督者(watchdog),新闻记者甚至被称为“无冕之王”。其使命就是监督政府和权势集团。最著名的例子是《华盛顿邮报》两名记者鲍勃.伍德沃和卡尔.伯恩斯坦揭露“水门事件”,终于迫使尼克松总统辞职,《纽约时报》发表五角大楼文件,揭露约翰逊政府越战升级的真相(即1964年8月,“越南鱼雷艇攻击美国驱逐舰”事件纯属子虚乌有)。但是美国政府千方百计,影响传播媒体。特别是“9.11”恐怖袭击以后,白宫向媒体,特别是那些敢于对政府的立场和政策措施提出异议的传媒施加压力。一位新闻工作者评论说:“驾驶喷气机撞进世贸大楼的(恐怖分子)不是懦夫;在万尺高空进行轰炸(指科索沃战争)的才是懦夫。”白宫发言人弗莱舍(现已离职)严厉警告说;新闻界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不爱国”这顶大帽子压得敢于批评的新闻工作者喘不过气。其结果是媒体在一些重大问题上,或者鸦雀无声,或者千篇一律。
以伊拉克战争前后的报道为例。
战争的政策理论基础是“先发制人”战略。这个战略于2002年9月,作为“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文件的核心内容,正式发表。这是布什政府背弃美国外交传统,另搞一套,极其重要的转折,但是却没有引起媒体的重视,在美国国内基本上没有展开认真的讨论。实际上,伊拉克并没有向美国挑衅,所谓“威胁”也不是迫在眉睫的立即危险。严格地说,发动伊战不是“先发制人”战争(pre-emptive war),而是选择性(即可打可不打)的“预防性”战争(preventive war, or war of choice)。
布什政府内外的新保守派早就在为打伊拉克制造舆论。主要是指称萨达姆拥有大杀伤力武器,并且跟“基地”恐怖组织有联系,对美国构成严重威胁。传播媒体不但没有对这些指控提出质疑,反而推波助澜。其结果是美国公众舆论跟世界绝大多数公众反战的立场相反,在美国发动伊战前夕,据《纽约时报》和CBS新闻的联合舆论调查,美国人有42%相信萨达姆直接插手“9.11”恐怖袭击。ABC新闻的调查表明,55%的美国人认为萨达姆直接支持“基地”恐怖组织。这种看法显然毫无根据,在很大程度上是媒体影射、暗示,乃至公开撒谎,误导公众的结果。
战争打响,五角大楼展示了操控媒体新闻的手腕。越战期间,美国军方和媒体之间矛盾不小。这次国防部大手笔,批准600名记者随军进行现场报道(embedding),大报如《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和《华尔街日报》,每家有十多个名额,中小报刊也分到若干名额。各大电视网的名额更多,每家有20多个。它们用现代技术,如卫星电话,从现场直接报道。这个安排似乎很开明,实际上军方制定一系列规则(ground rules),严格控制报道,企图把媒体变成军方的喉舌。
美国军方从最高指挥官到最低层军官都坚持简报中定的调子,对任何负面报道和批评施加压力,相当巧妙地把政治和军事信息融合在一起。他们对付记者的办法是,你听话,就给你好处(给你提供消息,介绍采访对象,等等);不听话,就对你施加压力。报道要受所在部队军官的控制。记者在交通,人身安全等方面,完全依靠军方。所以甚么可以报道,甚么不宜报道,基本上由军方掌握。发出的报道是经过“消毒”的。到今天为止,没有伊拉克军民的伤亡数字。但据非官方的“伤亡观察”估计,当在5000至10000人。军方的词汇很不少,诸如“匿名消息来源”,“不留记录(不准发表,off the record)”、“深度背景”等等,都可以成为散布假消息(disinformation)的幌子。
白宫和五角大楼都很精明,力争记者发出的消息符合官方的意图。他们有时召见新闻网络和报纸主管警告他们报道"不合孤意"。提问不恰当的记者遭到百般刁难。政府的黄金时段新闻发布会不是为了向公众介绍实际情况,而是为了推行政府的日程。新闻界称之为“交给新闻界发表的新闻”(hand-out-journalism, or pack journalism ,or process journalism, or stenographic journalism-你说,我速记)。
媒体不再发挥民主参与决策的作用,沦为替政府传达信息的工具,因而在公众心目中,威信跌到了谷底。媒体变成军方宣传工具,最典型的例子是所谓的“拯救小兵林奇”报道。伊战初期,美军进展不顺利,遭到伏击,急需好消息,于是《华盛顿邮报》记者率先报道林奇在遭到伏击时,英勇开枪抵抗,打死数名伊军,直到子弹打光,身中数弹,并被刺刀刺伤,才终于被俘。美国电视拍摄了特种部队冒险夜间冲进医院,救出林奇,并把她抬上直升机的镜头,一时19岁的女兵林奇成了传奇式的英雄。其实根本没有那回事。林奇是在部队中伏时,她所乘的军车撞毁受的伤,根本没有打枪,也没有中弹或被刺伤,所谓惊险拯救,也是虚构。林奇所在医院的医生胡松纳对《多伦多明星报》记者说:伊拉克士兵和军官在4月2日林奇被救的前两天就撤走了。医生说,伊军撤走那天晚上,他的同事们把林奇抬出加护病房,送上救护车,准备把她交还给美军。车子开到离美军哨所300米处,遭到美军开枪射击,只好返回。后来参加“救援”的美军,打的是没有弹头的空枪,像煞有介事地打进医院。另一名医生乌戴对BBC记者说,美军边放空枪,边喊“上,上,上。”好像杰瑞.布鲁克海默导演的好莱坞电影“黑鹰被击落”那样惊险。如今林奇得了铜星和紫心两枚勋章,荣归故里,“英雄事迹”则不再提了。
正面的消息要伪造,反面的消息则竭力封锁,掩盖。纪录片“阿富汗大屠杀:死亡护航队”真实地记录了3000个塔里班战俘在美军特种部队在场、合谋纵容之下,被杀害的经过。这部影片在英国,德国,意大利和澳大利亚的全国电视台播放,并且在欧洲议会上演,震动了全世界。人权组织、国际人权律师们纷纷要求调查美国特种部队的战争罪行。唯独美国主流媒体至今只字不提,封锁得十分严密,美国公众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美国特种部队和他们的盟友北方联盟的军阀们围困昆都兹。据目击者说,大约3000名塔里班在得到安全保证之后投降。他们被装进密封的大卡车,运往舍伯汗监狱。目击者说,战俘叫喊要空气。美国的盟军北方联盟士兵向卡车车厢开枪。在打穿气孔的同时,打死许多战俘。经过四天的旅程,到达目的地时,多数战俘已经死亡。美军特种部队下令,把活人和死尸一道拉到沙漠中去,就在那里,在美军特种部队在场的情形下,北联士兵开枪打死了仍然活着的战俘,把他们就地埋进滥葬岗。这部纪录片是得奖的爱尔兰制作人杰米.多兰拍摄的。参与研究的纳吉布拉.库莱西在试图取得摄像证据时,几乎被打死,两位目击证人已经遇害。
由于美国媒体可信度太低,许多美国人宁可收看BBC的世界新闻。更有讽刺意味的是,美国主流媒体都是私营的,BBC则是政府给予特许权的。BBC最近跟布莱尔政府在后者是否歪曲夸大关于伊拉克大杀伤力武器的情报,为打伊制造借口的问题上,针锋相对。在国防部武器顾问凯利博士自杀之后,斗争更加复杂尖锐。
相形之下,美国主流媒体变成政府的驯服工具,使公众感到强烈的不满。现在,有些媒体也开始质疑白宫和五角大楼是否也歪曲、夸大了有关伊拉克武器的情报,为战争制造借口,目标集中在布什的国情咨文,其中有16个字声称伊拉克试图从非洲(指尼日尔)获取可观数量的“黄蛋糕”(铀)。 所根据的文件是伪造的,签名的官员早已下台,而且尼日尔的铀是由国际财团,而不是政府控制的。这个情报早被否定,而竟仍然进入了最重要的国情咨文。其实滥用情报远不止这一条,但是媒体追究仍然十分不力。中国媒体关于伊拉克的报道,我主要是收看中央台国际(第9)频道,感到报道相当及时,客观。主持人和记者英文说的不错(大多是英国发音,个别的是澳大利亚腔),报道相当专业。广播包括国际问题和军事专家的评论,资料来源也不像过去那样,主要来自美国,也来自阿拉伯媒体。(据说所有的中国记者在战争打响时,都已经撤出。)报道似仍然在中央宣传部的指导方针范围之内,内容有一定的限度,并经过过滤。总起来说,报道大有进步,希望今后能够更加开放。
说起美国媒体,不能不指出,报刊电视广播大多属于几家大公司,集中垄断的程度很高。入了美国籍的澳大利亚传媒大王梅铎的“新闻公司”(News Corporation)是所谓的“大媒体四骑士”之一。拥有福斯(Fox)电视网,和《纽约邮报》。Viacom旗下有派拉蒙,MTV,CBS和UPN。迪斯奈拥有ABC,有可能跟有线大公司Comcast合并。通用电气公司拥有NBC,但有可能被美国在线时代华纳公司并购。Viacom有可能同Echostar合并。ClearChannel Communications 则垄断了无线电广播。
在这“四大骑士”当中,有必要特别说说梅铎的“新闻公司”。这个右派传媒集团旗下的福斯电视网24小时有线广播,开播不久,收视率就超过了其它大电视网。它的口号是“我们报道,你们决定”,似乎客观公正,其实专门为布什政府张目,有人称之为“白宫电视网”。美国在伊拉克找不到大杀伤力武器,人们开始质疑,福斯的节目主持人却说:“找不找得到大杀伤力武器,美国人并不在乎。你们为甚么揪住不放!”
新闻公司的媒体帝国遍布全世界。还想扩大它在美国的市场份额。6月2日,以迈克.鲍威尔(国务卿之子)为首的联邦传播委员会(FCC),不顾绝大多数公众和团体的反对,以共和党委员三票赞成,民主党委员两票反对,强行通过放宽媒体交叉所有权的限制,把一家传媒公司的市场份额限制从35%,提高到45%。允许庞大的广播和报业集团在本市扩大经营,并向新的市场扩张。鼓励大传媒集团实行兼并,收购大批报纸,电视和广播电台,使本来已经高度集中的传播业更加垄断化,从而根本改变这个产值约占全国1/6的重要行业的景观。
这一决定得到白宫的支持,但是遭到空前广泛的反对,消费者、宗教团体、劳工、妇女,甚至包括极其保守的“全国来复枪协会”,全都不赞成媒体进一步垄断化。本文即将脱稿的7月23日,国会众院以400票对21票的压倒多数,推翻FCC的决定,五周前,参院商业委员会也口头通过类似决议。共和党控制的国会两院如此跟白宫对着干,是很少见的,布什声称要否决此议,看来可能性不大。民意不可侮。
然而传播媒体的高度垄断化,大公司属下的报刊电视从编采人员配备到报道主题内容,都严加控制。伊战期间,唯一留驻巴格达的美国记者彼得.阿奈特因报道批评了美国军方,NBC始则为这位有影响的元老记者辩护,终于在压力之下,被迫把他解雇。NBC的母公司通用电气公司(奇异)是一家庞大的军火承包商。哪里敢得罪军方!CBS的著名黄金时段新闻主播丹.拉瑟因采访萨达姆.侯赛因,为他提供了讲坛,也备受攻击。另外,占领了巴格达的美军蓄意炮击外国记者居住的旅馆,打死两名记者,并且用精准炸弹炸毁以卡塔尔为基地,经常播放对美国不利的阿拉伯语节目的半岛电视台办事处,炸死半岛记者。所有这些,都是打击迫害媒体的严重事件。
最近最有影响的媒体接连爆出弄虚作假丑闻。《纽约时报》青年黑人记者杰森.布莱尔抄袭别人作品,并且根本不在现场,却发出一批“现场报道”。丑闻越闹越大,终于迫使总编辑雷因斯和编辑主任伯艾德(我在哈佛尼曼计划的81级同班同学)双双引咎辞职。前些时,《华盛顿邮报》女记者珍奈特.库克在赢得普立策奖之后,被开除,原来她的得奖作品是虚构伪造的。
如果说杰森.布莱尔在报道热门新闻冷枪射手穆罕默德和马尔沃连续杀人案时,弄虚作假,不可饶恕。被《纽约时报》开除,是罪有应得。那么时报的资深记者朱迪斯.密勒替布什政府找不到大杀伤力武器打圆场,行为更加恶劣。布什在被追问,无计可施时声称,萨达姆可能在战争前夕,把大杀伤力武器销毁,或是分散运往叙利亚。《纽约时报》为虎作伥,于4月21日在头版发表这位原知名女记者的长篇报道,声称美国武器专家告诉她,他们从曾经在伊拉克化武计划工作过的一名科学家那里得知,伊拉克在战争前夕,秘密销毁了化学武器,并且把违禁武器和技术送往叙利亚。此外,据说萨达姆还曾同“基地”恐怖份子合作。密勒承认,美国武器专家不肯告诉她那位伊拉克科学家的名字,不让她亲自采访那位科学家,只许她远远看到那个人的身影,而且拖了三天不让她写那位不具名的伊拉克科学家,后来又逐字逐句审查她的稿件。密勒是101空降师的随军记者,她的这篇报道是一般认为只反映军方观点,可信度不高的随军报道中,最稀奇古怪的一篇。密勒写过大量报道,她的消息来源历来由以色列和美国情报机关提供,她曾经报道自称萨达姆核弹专家韩姆迪的故事,后来证明,纯属伪造。她还编造了俄罗斯生物战专家给萨达姆送去天花病毒的故事,就是这样一位资深记者,今天仍然稳稳坐在时报记者席上。
我们说美国政府并不直接指挥媒体,但常为了政治目的,向大报透露消息,或者作为试探气球,试探风向,或者为了影响舆论。最恶劣的是南韩邪教统一教主文鲜明的《华盛顿时报》,专门报道美国情报部门向它透露的反华假消息。
说到这里,不能不指出:美国媒体仍然享有《宪法第一条修正案》所保障的新闻自由,政府不可能实行直接控制,搞新闻检查。因此持批评态度的较小媒体仍然享有生存空间。我本人就订阅所谓“自由左派”的《民族》周刊,每天早上收听Pacifica Radio的“现在就要民主”(Democracy Now)广播节目。网上的消息更是多种多样,五花八门。例如“Counterpunch.org” 就有许多批评性的材料,有的很有份量。虽然主流媒体总的取向令人担忧,但仍然有时发表很有价值的报道和评论(我也是《纽约时报》的长期订户)。这是在一些集权国家享受不到的新闻自由,没有这种自由,我本人就无法为香港《信报》写“美国透视”专栏,也不可能写出这篇文章。
不可否认,美国传播业是全世界最发达,现代技术最高的行业。从业人员当中有许多经验丰富,极有才能的人。但是商业化,使新闻日益娱乐化;媒体垄断化,使舆论日趋一律;布什政府操纵媒体不遗余力,所有这些构成今天美国传播业的危机。这是结构性的问题,不是从业人员的才能和现代技术所能解决的。
赵景伦,美国《亚美时报》总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