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欧在欧盟内地位的提升更多的是声势而非实力的提升,且其声势也更多局限于乌克兰危机这一单一议题上。中东欧在乌克兰危机上的某种引领作用并未转化为其在欧盟其他政策上的影响力。
自俄乌冲突以来,有关欧盟内部力量平衡开始向东倾斜的讨论逐渐增多。中东欧曾长期觉得自己是欧盟的“二等公民”,缺乏话语权。但现在,中东欧正在经历某种“高光时刻”,它们在乌克兰危机上的立场、政策主张更多转化为欧盟的立场和政策主张,对德法等传统欧盟大国的批评指责更加直接和尖锐,对乌克兰难民的接纳以及对乌克兰的武器和资金援助更为慷慨。至少在乌克兰危机上,中东欧国家在欧盟内部扮演了颇具影响力的角色,大力推动欧盟升级对俄制裁,大力推动欧盟援助乌克兰向着彻底战胜俄罗斯的方向前进。
为何一向处于边缘地位的中东欧突然声势上扬呢?主要有这样几个原因:
其一,中东欧认为自己“得着理了”。出于地理及历史上的原因,中东欧总体仇俄惧俄,特别是与俄罗斯接壤的波兰、波罗的海国家等更是如此,希望欧盟对俄强硬,反对法德等西欧大国的对俄接触政策。乌克兰危机的爆发让中东欧一些国家找到了对法德等国长期不满的宣泄口。波兰总理莫拉维茨基就公开宣称,“我们对了,你们错了”。而法德等国在此情况下即使不满被波兰等国指责,也只能暂时不吭气,低调行事,甚至不得不屈从于波兰等国压力。比如当波兰宣称,即使德国不同意,也准备将本国“豹式”坦克送往乌克兰后,德国不得不加快行动,同意向乌克兰输送“豹式”坦克。
其二,西欧国家特别是法德等国影响力下降。在行动力上,德国是三党联合政府,总理朔尔茨决策掣肘较多。法国总统马克龙2022年经历总统选举和议会大选,虽然有外交上的决定权,但国内制约因素也很多。与波兰等国政府和民众在乌克兰危机问题上立场基本一致不同,法德意等西欧国家内部存在较多不同声音,特别是民意相对分裂,存在相当部分的亲俄以及反战势力,这些都对政府形成制约。所以,西欧国家不能像波兰等国那样在乌克兰问题上行动力强。而且德法两国矛盾较大,也难形成合力。
其三,美国对中东欧国家的大力支持。早在特朗普时期,美国就加大对中东欧的诱拉,试图利用中东欧影响、控制欧盟,拜登政府也沿袭了这一政策方向,给予中东欧更多关注。乌克兰危机爆发以来,美国力挺中东欧,包括拜登总统一年内两次访问波兰并出席布加勒斯特九国峰会。美国是西方盟主,乌克兰危机加剧了欧洲的不安全感,美国重要性和影响力上升,在这种情况下,美国的支持自然也提升了中东欧在欧盟内的地位。
尽管如此,需要指出的是,中东欧在欧盟内地位的提升更多的是声势而非实力的提升,且其声势也更多局限于乌克兰危机这一单一议题上。中东欧在乌克兰危机上的某种引领作用并未转化为其在欧盟其他政策上的影响力。波兰的例子就很典型。俄乌冲突爆发之前,波兰因其国内改革问题处于与欧盟对立的状态,被欧盟及德法等国指责违反欧盟价值观,还被欧洲法院处以罚款。欧盟迟迟不给波兰发放“欧盟复苏基金”中波兰应得的份额,这笔款项约为350亿欧元,对于深陷经济困境的波兰来说极为重要。尽管波兰在接纳乌克兰难民、援助乌克兰等方面作出“突出贡献”,但欧盟并未网开一面,即使在波兰已经作出较大让步的情况下仍然拒绝向波兰发放这笔资金。
这是因为,中东欧相对于西欧实力地位的基本面并未发生根本性改变。一个国家或国家集团在欧盟内的影响力取决于其人口和经济实力,从这方面来说,西欧仍占据绝对优势。布加勒斯特九国人口只占欧盟总人口不到1/5,GDP更只占约1/10。中东欧国家都是欧盟预算的净收益国,也就是说,这些国家从欧盟拿到的钱要多于自己对欧盟预算的贡献。而它们从欧盟拿到的钱,也就是西欧国家特别是德法等国贡献给欧盟的钱。
尽管中东欧国家自加入欧盟以来一直在追赶西欧国家生活水平,但仍相距甚远。未来情况可能更不乐观,一方面,中东欧人口仍在流失,主要是向西欧移民;另一方面,由于遭受乌克兰危机冲击,中东欧国家经济减速,多国已经陷入技术性衰退,经济前景黯淡,而且由于西欧国家如德法等国自身经济也遭遇较大困难,未来对中东欧地区发展的支持或将减弱,所以中东欧经济失速甚至停滞可能不会是一个短期现象。
因此,目前中东欧国家的确声势上扬,但这也只是乌克兰危机带来的一个暂时现象,不具备可持续性,所谓欧盟内部力量平衡正在向东倾斜只是一个假象。欧盟内部在乌克兰危机的短期目标上虽然暂时达成一致,但长期目标并不相同,随着时间推移,这种目标上的差异还会引发双方矛盾。法国等国不愿成为美国完全的仆从和附庸,仍希望欧盟能够实现战略自主,并认为中东欧一心靠美甚至破坏欧盟战略自主而心存不满。
中东欧仍处于长期弱势地位,东西欧之间在难民、价值观、资金分配、一体化发展方向等方面的固有矛盾并未消失,只是一定程度上因为乌克兰危机而被遮盖,未来这些矛盾还可能激化、扩大。而且在“后乌克兰危机”时期,中东欧在欧盟内的处境可能会更难堪。
张健,中国欧洲学会常务理事,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助理兼欧洲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