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作为当今世界上一支战略性力量,欧盟近年来提出并坚持“战略自主”,主动参与国际事务与大国关系博弈的意识不断增强。欧盟参与中美战略博弈,使得中美欧三边互动成为当前新一轮大国关系分化重组过程中一个引人注目的现象。中美欧关系是一个竞争与合作并存的动态过程,具有长期性、复杂性和非对称性等特点。当前中美欧互动正处于一个激烈的碰撞期,美国是主要推手,中美博弈是主要矛盾,欧盟扮演多重角色并发挥着独特且微妙的作用,在相当程度上影响着中美博弈进程及三边关系的走向。欧盟的角色具有三重性,即利益攸关方与权力平衡者、非正式盟友和矛盾的伙伴。这些不同角色相互作用,共同塑造了欧盟在中美欧关系中的独特身份与利益取向。中美欧互动本质上是一种不对称三角博弈模式,由于欧美间相互关系要比对华关系紧密得多,这就使得欧美共同应对中国成为三边关系的趋势性特征之一。但与此同时,欧盟寻求战略自主以及中欧关系具有的强大韧性,为中国运筹中美欧关系提供了外交空间。面对动荡调整的中美欧关系所带来的挑战,中国应加大对欧外交力度,综合施策以确保中欧关系的合作性大于竞争性,推动中美欧关系朝着相对平衡方向发展,同时重视并探索建立中美欧三边互动机制的可能性,以最大限度降低美欧联手应对中国的风险。
关 键 词:欧盟外交 战略自主 中美欧关系 中欧关系 中美关系.美欧关系
二战后兴起的欧洲一体化重塑了欧洲国际关系格局,并对世界产生深远影响。作为欧洲一体化的产物和组织形式,欧盟不仅在欧洲事务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而且致力于扮演“全球角色”,在国际经济政治乃至安全事务中发挥着独特作用。近年来,随着欧洲内外形势的变化,欧盟一方面加紧推进内部整合,同时基于“战略自主”推动对外战略转型,彰显其“地缘政治行为体”新角色。在当前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美西方与俄罗斯关系恶化的国际战略环境下,欧盟跃跃欲试,谋求作为一支战略性力量参与到大国博弈中,以更好地维护自身利益。拜登执政以后,欧盟积极配合美国对外政策的调整,希望“重建”特朗普时期遭受重创的欧美关系,同时加强了与美国在涉华、涉俄事务中的协调与合作。尤其在俄乌冲突爆发后,欧盟对俄态度变得愈加强硬,并倾向于将中俄“绑定”,在多个领域加强了与中国的竞争。然而,追求“战略自主”的欧盟毕竟在一些重大国际事务中有其自身的目标与原则,在对华关系上也有着不同于美国的利益考量,因此在参与大国关系博弈时并不完全与美国同步,凸显其在全球事务与国际关系中的独特角色与作用。本文聚焦欧盟在中美欧关系中扮演的多重角色,并探讨其对中美欧三边互动及中欧关系未来发展的影响。
一、中美欧关系的特征与当前态势
大国关系分化重组是国际政治永恒的主题。当前新一轮分化重组以中美关系、俄罗斯与美西方关系为牵引,带动各大力量战略互动,呈现出一些新特点。其中一个突出特点是涌现出了多个不同组合的大国间三边关系,在全球层面尤以美国、中国和以欧盟为代表的欧洲这三者间的关系最为引人注目。中美欧三方之间的互动频繁且复杂,构成了对国际体系运行与国际格局调整影响最大的一组三边关系。
新时期的中美欧关系具有鲜明的多元化特征。首先,中美欧关系不同于冷战时期的中美苏敌对三角,而是充满合作与竞争的三角关系。①中美欧三角关系也可称之为三边关系,构成了国际体系的某种特殊结构。英国学者巴里·布赞(Barry Buzan)认为,一种由美国、欧盟和中国构成的三个超级大国体系会是一种对手和朋友的社会结构,而不是像两次世界大战间歇期的以“敌人”为特征的社会结构情形。②国内也有学者指出,对手和朋友的社会结构是竞争与合作并存的状态,中美欧三方在有些领域存在竞争,但在很多的领域亦可形成合作。③其次,中美欧三边关系具有某种天然的不对称性。基于共同的西方价值观、经济和政治模式以及相似的国际政治理念与对华长期战略目标,美欧之间的战略一致性大于分歧,美欧共同性大于中欧一致性,由此使得中美欧三方互动呈现不对称博弈模式,或者说三方维持不等边三角形的关系。再次,中美欧关系并非是固化状态或固定模式,而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因此具有可塑性和可变性。总而言之,中美欧三方利益交织,三边关系是一个竞争与合作并存的动态过程,并具有长期性、复杂性和非对称性等特点。
在“大国竞争”回归的当下,中美欧关系正处于一个激烈的碰撞期。特朗普政府执政期间高举“美国优先”大旗,基于零和思维大幅度调整美国对外政策,将中国定位为主要“战略竞争对手”,并对华展开全面遏制与竞争,导致中美关系出现严重倒退,同时亦将欧盟视为“敌人”,并对欧采取压迫式交易政策,致使跨大西洋同盟及美欧关系遭受严重冲击,欧洲对美国作为可靠盟友的质疑前所未有地上升。拜登政府执政后延续了对华强硬政策,2022年10月出台的最新版《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称中国是美国“最重大的地缘政治挑战”,但与特朗普政府有所不同的是,拜登政府重视联合盟友尤其欧盟共同应对“中国挑战”。然而,拜登执政后美欧关系虽然得到了一定的修复,但由于受到国际变局带来的根本性制约以及美欧结构性矛盾的影响,双方关系的修复空间较为有限。至于中欧关系,近年来欧洲对华负面认知上升,欧盟对华政策的竞争性一面凸显,导致双方关系出现一定程度的下滑,但欧盟以接触与合作为核心的对华战略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概言之,当前中美欧关系处于一个激烈碰撞和动荡调整的过程之中,美国扮演推手角色,中美博弈是主要矛盾,中美关系的未来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中美彼此对对方的认知和对两国关系的定位,而在这个方向的确定过程中,两国都会受到“第三方力量”——欧盟政策取向的影响。目前来看,在中美欧三边关系格局中,欧盟不愿“选边站”,三方将维持不等边三角形的关系,而欧盟的对华政策也很大程度上将成为欧美之间接近或疏离的杠杆。
作为关键的第三方,欧盟在中美欧关系中的作用独特且微妙。在当前中美博弈的大背景下,欧洲提供了一个中美两国均能发挥一定影响力的“缓冲地带”,这既凸显了欧盟之于中美两国的战略重要性,同时意味着中美双方都势必会努力争取欧盟的支持。可以预见的是,在当前及今后一个时期,美国将会继续发力拉拢、胁迫欧盟一起对抗中国,这一点并不会因为美国国内政治变化或中美关系短期回稳而发生根本性改变。而这也警示中国,要打破美国的这一图谋,拉住、稳住欧盟具有紧迫战略性和重大现实意义。
二、欧盟在中美欧互动中的多重角色
欧盟近年来受到内外多重挑战与危机的影响,虽然软硬实力均有所下降,但在一个“单极霸权”日益衰落的世界中仍是一支重要的战略性力量。在中美欧互动中,欧盟扮演的角色具有三重性,即利益攸关方与权力平衡者、非正式盟友和矛盾的伙伴。这些角色相互作用,共同塑造了欧盟在中美欧关系中的独特身份与利益取向。
(一)利益攸关方与权力平衡者
“利益攸关方”语义中性,指国际关系中的溢出效应。一国行为超越本国国界,影响国际社会,无论其有益或有害,均可称“攸关”。2005年9月,时任美国常务副国务卿佐利克(Robert Zoellick)在一次演讲中提出了“利益攸关方”的概念,称“美国和中国是国际体系中两个重要的利益攸关的参与者”,主张应该以务实态度对待中国。④以此为参照,在中美竞争主导的中美欧三边关系中,美国、中国和欧盟均是重要的利益攸关的参与者。对于欧盟来说,其“利益攸关方”角色既是一种客观存在,也是一种主观认知,即具有双向性。一方面,在中美竞争加剧的态势下,美国和中国从各自角度出发都把欧盟视为一个利益攸关方,并且努力争取欧盟的支持。美国视欧洲为传统盟友,将“联欧制华”作为其对华进行有效竞争与遏制的先决条件。正如有国外学者分析指出,美国正以一种更实用的方式来看待欧洲,如果欧洲站在美国一边,美国在对华竞争中占据优势的机会就要大得多。⑤争取欧洲的支持对于中国来说同样重要,中国不仅在与美国的博弈中需要争取欧盟,在与第三世界的交往之中也经常需要援引欧盟的力量,通过增加利益相关方来减少在国际舆论、产业标准、政治环境等方面的阻力。另一方面,欧盟从维护自身利益的角度出发,亦认为自己是中美关系的一个利益相关者。在冷战结束后的大部分时间里,欧盟一直将中美两国视为其在国际体系中两个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从其对中美两国实力的认知来看,美国拥有在世界金融和科技等领域的领先优势和对国际事务的传统影响力乃至其同盟体系的聚合力量,仍对世界发挥着主导性作用;而中国则对世界经济拥有巨大影响力,全球70%的国家和地区都以中国为第一大贸易伙伴,因此欧盟希望同时保持与美国的盟友关系和与中国的合作关系。然而,近年来中欧摩擦增多和“特朗普冲击波”导致欧盟对中美两国的看法发生了变化,欧盟认为其在安全、贸易和科技领域面临的来自中美两国的压力显著增加,国际协议和多边机构的权威与合法性受到了挑战,中美以各自的方式破坏了建立在规则基础上的“自由国际秩序”。⑥在此形势下,欧盟对其与中美两国的关系进行了重新评估,一方面认为与两国的关系正处于不断变化之中,关系的长期确定性正在消失,另一方面认为中美竞争的加剧使欧洲成为中美两国的关键伙伴和争夺对象,自己因此面临来自中美两国在诸多议题和政策领域日益增大的压力。欧盟认识到中美竞争具有长期性,将给自己带来难以回避的重大挑战,因此忧虑自身利益会受到损害。
作为有着利害关系的第三方,欧盟不甘坐视自身利益受损,而是希望扮演一个权力平衡者角色,主动参与到中美博弈之中。其近年来不断强调的欧洲“战略自主”(strategic autonomy)就是欧盟这一雄心的体现。事实上,“战略自主”的提出主要就是为了应对中美竞争背景下的世界变局,表明欧盟欲凭借自己的战略成为大国博弈的参与者和国际权力的平衡者,避免自身在可能出现的新的两极化世界中被边缘化。2016年出台的欧盟《共同愿景、共同行动:一个更强大的欧洲——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的全球战略》文件将“战略自主”定位为“在外交政策和安全问题上设定自己的优先事项并做出自己的决定的能力”,以及“与第三方合作或在需要时单独执行这些事项所需的制度、政治和物质资源”。⑦法国总统马克龙是欧洲战略自主的积极倡导者和推动者,他认为欧洲战略自主是全方位的战略自主,是旨在将欧盟建设成国际政治中独立战略力量的战略自主,并特别强调要实现不依赖美国的防务自主,不依赖美国和中国的技术自主,不从属于美国的外交政策自主。⑧应指出的是,欧洲战略自主的重大意义在于明确了欧盟自身的战略定位,从而促使其更加主动地参与地缘政治博弈,而这意味着欧盟对外战略思维模式发生了变化,与冷战时期同美国结盟、寻求美国保护的战略依赖不同,如今欧盟希望通过战略自主寻求在既竞争又合作的大国博弈中找到其自主和独立的空间。在对中美博弈前景关注和感到忧虑的同时,欧盟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考虑,本能地希望在美国与中国之间寻求平衡。正如有分析指出,由于难以割舍来自中、美两方面的利益,欧盟寻求采取一种被称之为“蛋糕主义”(Cakeism)的平衡策略,即在中美竞争中想要鱼与熊掌兼得,或者说与中美都做朋友,保持某种或可能演变成中间人角色的矛盾立场。⑨马克龙在2022年慕尼黑安全会议上表示,欧盟不愿在中美之间做选择,而是致力于促进自身的发展,并成为大国政治中一个“自治极”。⑩他还指出,要在一个地缘政治竞争上升的世界中增强法国和欧洲的主权和战略自主,就必须建设一个强大的政治化的欧洲,法国和欧洲不能被迫在中美之间进行选择,成为任何一“极”的附庸,法国在其中发挥作用的强大的战略自主的欧洲对于实现国际关系的再平衡,建设一个平衡的多极世界至关重要。(11)2023年4月,马克龙在结束访华之旅后又对媒体表示,建立战略自主性对于防止欧洲国家成为附庸国来说至关重要,欧洲可以成为两个“超级大国”之外的“第三极”力量。他还说,欧洲必须拒绝做美国的附庸,并且应当避免卷入涉台问题。(12)马克龙的一系列言论反映出法国和欧洲力争在国际上成为独立的一支力量的强烈意识。
简言之,“战略自主”已然成为欧盟增强地缘政治影响力和应对大国竞争的战略工具。对于欧盟来说,在中美之间寻求战略自主既是目的也是手段,既是为了尽可能地保全来自中美两方面的利益,也是为了借此在中美之间扮演平衡者甚至调节者的角色。战略自主性与调节者角色相辅相成,只有坚持战略自主,才有可能在中美关系中发挥平衡者与调节者的作用;反过来,有效的平衡与调节作用将有助于避免中美关系破裂,从而避免欧盟自身陷入被迫选边站的窘境。由此不难看出,寻求“战略自主”和发挥平衡调节作用与欧盟以往在应对中美地缘政治竞争(也包括在大西洋联盟内部处理欧美关系)时采取的被动反应模式有着明显的不同。
(二)非正式盟友
“非正式盟友”角色主要体现在欧美关系中。在西方内部与跨大西洋关系范畴内,美国与北约欧洲成员国在北约机制内是正式盟友关系,是传统意义上的军事政治同盟。欧盟与美国的关系则不属于正式盟友关系,因为双方之间未订立同盟条约。但由于大多数欧盟成员国同时也是北约成员国,(13)加上欧洲国家在政治和经济制度、价值观方面同美国具有相似性以及军事上仍依赖美国的保护,因此双方事实上形成了某种非正式盟友关系,属于经济、外交盟友。
欧美之间的非正式盟友关系对中美欧关系的影响较为复杂微妙。应指出的是,虽然欧盟对美国在国际事务中采取的单边主义行为持批评态度,但双方在对华关系中存在根本的利益交集,即对自由市场经济、所谓“基于规则的世界秩序”和“普世价值”的共同坚持并将其视为关键利益。在当前中西博弈加剧以及美国和欧盟均强化对华竞争的形势下,出于维护现行国际秩序及双方对华政策的“共同利益”的需要,美欧之间对华战略协同与政策协调的动能明显增强。回溯历史,美欧早在21世纪初就建立了应对中国崛起的二轨对话和官方磋商机制,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以后,中西实力消长加大了美欧的危机感,推动双方加强了涉华战略互动,并逐渐形成了一个“二轨”、“1.5轨”对话和官方“一轨”外交彼此间紧密交织、相辅相成的多层次互动框架。近年来,随着中国的综合实力进一步提升和影响力扩大,美国和欧盟更明确地将中国视为经济、技术和战略上的竞争对手,并且重新审视和评估彼此对对方的价值。美国试图拉拢欧盟以加强其对华竞争优势,欧盟则将欧美协调作为维系大西洋联盟和促进自身在亚洲和中国利益的重要途径和手段。值得一提的是,中美经贸科技竞争加剧凸显了欧盟作为第三方参与中美博弈的潜力,因为欧盟在科技、金融和市场监管领域拥有强大实力。也正因为此,欧盟近年来在加强与美国的涉华互动方面较以往显得更加主动。在欧盟提议下,美欧于2020年10月建立了“中国问题”对话机制,从共同应对“中国崛起”到共同应对“中国挑战”的转变,表明美欧涉华互动的内涵正在进一步深化。2021年12月欧盟提出《全球变局下的欧美新议程》,称重新制定跨大西洋和全球合作新议程是“一代人难得”的可以结成新联盟来对抗中国崛起的机会。(14)拜登执政以后,美欧关系得到了一定的修复,这刺激双方进一步加强全领域对华政策协调。除了重启“中国问题”对话外,美欧还新建了一个带有对华技术竞争色彩的美欧贸易与技术理事会(TTC),与此同时,美国、欧盟和北约之间的涉华互动与政策协调也在加强。总之,与特朗普时期相比,如今美欧涉华对话与政策协调的议程进一步扩大,合作更加广泛深入,概括起来就是,经贸科技领域对华竞争与打压,投资、出口管制领域对华设限与防范,价值观与人权领域对华干涉与“制裁”,安全合作以及应对“一带一路”倡议的美欧“印太战略”协调。
但另一方面,非正式盟友意味着欧盟与美国之间存在距离,其背后反映出双方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冷战终结和经济全球化从根本上改变了国际环境,在当今国际体系中,美欧的身份特性、利益和政策关注点均有所不同。在中美欧三边关系中,美欧涉华经济、安全利益的不对称尤其突出。经济领域的利益不对称主要体现在欧盟的经济主导观点与美国的地缘政治视角之间的冲突。尽管欧盟近年来加强了对华经济竞争,但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对欧盟依然具有吸引力。2020年中国首次超越美国成为欧盟最重要的贸易伙伴,2021年中欧贸易额突破了8000亿美元,2022年双边贸易额进一步提升到近8500亿欧元。(15)由于中欧经济关系的重要性,欧盟不赞成美国倡导的对华经济“脱钩”。美欧在涉华安全领域的利益不对称更加明显。美国渲染中国在东亚地区构成的“安全威胁”,希望欧盟参与对华军事威慑,而欧盟则始终视俄罗斯为主要威胁,不愿意在亚洲卷入美国对华军事威慑。2021年6月七国集团举行峰会期间,马克龙就公开警告美国,欧洲不愿“回到冷战的逻辑中”,不愿追随美国的意愿将中国视为西方的新敌人。(16)在此之前,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博雷利(Jose Borrell)也指出,欧盟与美国不同,既不追求“新冷战”的战略对抗,也不支持广泛的经济脱钩,欧洲必须走自己的道路,按自己的价值观和利益行事。(17)2023年4月访华期间,马克龙和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思(Ursula von der Leyen)重申了反对对华“脱钩论”的立场。马克龙在向法国在华企业界代表发表讲话时指出,欧洲必须抵制减少与中国的贸易和外交关系的想法,并表示自己从不认为“脱钩”会出现在中国与欧洲之间。在举行中法欧三方会晤时,冯德莱恩表示,欧中互为重要贸易伙伴,彼此经济高度关联,同中国“脱钩”不符合欧方利益,不是欧盟的战略选择,欧盟独立自主地决定对华政策。(18)
总之,由于欧美利益并不画等号,双方在对华政策上有合有分,随时随事而定。欧盟在利益重叠领域同美国保持一致、在有相同关切的涉华问题上同美国合作,但不会因此放弃战略自主和完全隔断对华关系。马克龙表示,在与中国关系问题上,欧洲将保持独立性,“既不成为中国附庸,也不在这个问题上与美国结盟”。(19)德国国际与安全事务研究所(SWP)所长沃尔克·佩茨(Volker Perthes)认为,面对中美竞争,欧洲国家既不愿意二选一,同时也难采取等距离政策,因此欧洲正在加大努力定义自身地缘经济和地缘政治的利益和优先事项。(20)2021年3月,美国智库大西洋理事会发表的《对华计划:跨大西洋战略竞争蓝图》报告承认,虽然欧洲国家愿意与美国联合应对中国、捍卫共同利益,但它们不希望引发另一场冷战,也不希望切断与中国的所有联系。(21)今后,如若中美关系不可逆转地走向进一步恶化甚至敌对化,欧盟将会面临来自美国要求“选边站”的更大压力,在此情况下为维护自身最大利益,可能会被迫选择更多地与美国合作,但即便如此,欧盟仍会避免使中欧关系完全走向对抗,并在对华政策上和美国拉开一定距离。从根本上讲,美国的霸权护持与欧盟战略自主之间的结构性矛盾以及双方涉华利益的不对称,限制了美欧对华政策协调的深度。未来美欧会进一步加强针对中国的协调联动,欧盟可能会更加靠拢美国,但却难以完全倒向美国,美欧只能形成有限的战术联盟,无法形成整体对华的战略联盟,更不会出现类似冷战时的阵营对抗。(22)马克龙访华之旅结束后,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Charles Michel)表示,欧洲领导人愈发支持马克龙推动的、旨在让欧洲远离美国的“战略自主”政策,他还表示,欧盟对与美国的联盟关系确实存在着“巨大的依恋”,但是“如果与美国的联盟意味着欧洲在所有问题上盲目地、系统地遵循美国的立场,那就错了”。(23)
(三)矛盾的伙伴
欧盟的第三个角色主要体现在中欧关系中,即欧盟和中国互视对方为矛盾的伙伴,这是近年来双方关系调整呈现出的一个新特点。从欧洲方面看,随着中美博弈的加剧,欧盟对中国的认知发生了较大变化,战略取向呈现保守性。2019年欧盟提出对华“三重定位”(合作、竞争、对手),突出了中欧关系的竞争性,特别是首次将中国视为“制度性对手”。从行为表现来看,欧盟除了加强对华经济科技竞争,还强化了价值观外交,甚至对华实施所谓的“人权制裁”。新冠疫情加深了欧盟对国际形势日益陷入竞争和对抗的认识,尤其是抗疫合作中出现的“叙事之争”加剧了其对华战略疑虑,质疑中国“政治化”疫情以谋求地缘政治优势。2022年2月24日俄乌冲突爆发后,欧盟在制裁俄罗斯的同时加大对华施压力度,从而使得中欧关系变得更加复杂。博雷利称,如果中国不能为俄罗斯从乌克兰领土上撤军的政治解决方案做出贡献,欧盟与中国保持信任关系即便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也将是极为困难的。(24)冯德莱恩2023年4月在欧洲议会发言时强调,欧盟未来的中国战略核心必须是“经济去风险化”(economic de-risking)。但尽管如此,欧盟并未放弃维持和发展中欧双边经贸关系,以及寻求中欧全球治理合作。尤其是欧洲当前正面临能源危机和通货膨胀的冲击,对中国仍有着巨大的经济合作需求,这一点从2022年11月德国总理朔尔茨(Olaf Scholz)访华以及马克龙近期访华均有一个庞大的商业代表团随行的事实中就可以看出。
从中国方面看,随着欧盟对华认知的变化及其对华政策的竞争性一面上升,欧盟在中国眼中也越来越像是一个矛盾的伙伴。针对欧盟干涉中国内政及实施所谓“制裁”等一系列错误做法,中国进行了坚决斗争和必要的反制。同时中国仍重申并强调,中欧是伙伴不是对手,认为欧盟对华“三重定位”相互矛盾,相互抵销,(25)希望欧方跳出这一“三重定位”的思维定式,坚持对话合作的主导面。(26)习近平主席在同马克龙、冯德莱恩举行中法欧三方会晤时强调,中方始终从战略高度和长远角度看待中欧关系,对欧政策保持稳定性和连续性。希望欧方形成更为独立、客观的对华认知,奉行务实、积极的对华政策。双方要尊重彼此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通过对话协商聚同化异。(27)
总之,当前中欧关系正步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一方面其重要性将更为突出,但同时复杂性、矛盾性也愈加明显。(28)中国在欧洲眼里复杂化了,欧洲在中国眼里也矛盾化了,这使得以往性质较为单一、发展较为平稳的中欧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调适期。中欧关系似乎正显现出一种经济上竞合兼备、全球治理上谋求合作、政治和意识形态上针锋相对,趋于中欧版“政冷经热”的新常态。(29)值得注意的是,欧盟在对华政策上正试图把保持经贸、全球治理合作与拥抱价值观、地缘政治竞争结合起来,尤其是在对华新认知中强调与中国进行竞争和对抗,因此中欧关系的调适期在某种意义上也可能是碰撞期。冯德莱恩访华前夕在布鲁塞尔就欧中关系发表“原则性讲话”,称欧盟不希望与中国“脱钩”,但需要平衡与中国的关系,降低欧盟对华关系的风险及对中国的依赖。(30)欧盟计划于2023年6月推出的新对华战略将如何定位中国和中欧关系,颇值得关注。
三、中欧关系的发展前景
欧洲历来是中国外交战略方向之一,在当前中美竞争主导的中美欧三边关系中,中国外交的欧洲重心日益凸显。自2022年11月以来,德国总理、欧洲理事会主席、西班牙首相、法国总统和欧盟委员会主席等欧洲领导人密集访华,既反映了欧洲与中国进行接触的强烈意愿,同时也体现出中方对中欧关系的高度重视,国家主席习近平特别代表、国家副主席韩正近期出席英国查尔斯三世国王加冕仪式并访问葡萄牙、荷兰以及国务委员兼外长秦刚访问德国、法国和挪威再次证明了这一点。鉴于当前中美战略竞争的基本态势以及欧盟在中美欧关系中的多重角色,中国加大对欧外交力度意义重大。中国应当坚持“拉欧稳美”的战略思维,通过综合施策确保中欧关系的合作大于竞争,推动中美欧关系朝着相对平衡的方向发展,以最大限度降低美欧联手应对中国的风险。
从战略上运筹塑造中欧关系,首先应厘清欧盟在中美欧互动中的复杂角色,把握新阶段中欧关系的特点与实质,避免将欧盟与美国“绑定”。在当前中美欧互动格局中,欧盟既是关键第三方,又并非完全独立和中立。尽管其角色多元而复杂,但欧盟总体上仍是一支值得争取的建设性力量。应当看到,在当今中国的外交布局中,“西方”的内涵已经多元化了,至少欧洲和美国有了很大的不同。对“西方”认知的这一变化是中国外交更加成熟的标志,也是中国运筹塑造中欧关系的基础所在。
经过建交48年来的发展,中欧关系已成为世界上最具战略重要性的双边关系之一,双方对此有着基本共识。中欧之间没有根本战略分歧和冲突,有的是广泛共同利益和长期积累的合作基础。中国始终视欧洲为全面战略伙伴,支持欧盟战略自主,支持欧洲团结繁荣,支持欧盟在国际事务中发挥建设性作用。(31)欧盟方面认为,欧中双方相互依存度之高前所未有,在众多领域深度融合,也在涉及世界和平与发展、全球治理的很多问题上存在共同利益。中欧当前关系的实质是,欧盟仍坚持美国过去奉行的“建设性接触政策”,对话与合作仍是其对华政策主流。冯德莱恩认为,欧盟与中国的关系是“世界上最复杂和最重要的关系”之一。她在结束访华之行后向欧洲议会议员表示,与中国的关系“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我们需要制定欧洲自己的对华战略和原则”。博雷利也称,欧盟需要重新调整对华战略,并表示“必须继续与中国开展对话”。(32)对于中国来说,大变局时代的中美欧关系中,欧盟并非中国的战略对手,而是应当继续求同存异的战略伙伴。(33)中国政府和领导人多次重申支持欧洲战略自主,支持欧盟在国际事务中发挥重要作用。欧盟也应当认识到,中欧之间是一种有其自身发展逻辑和惯性的互利互惠的关系,损害这种关系,实质上是在损害欧盟的自身利益。近一时期中欧之间的高层互动不断,中欧关系经历了一系列挑战而呈现出强大的韧性。多位欧洲领导人相继访华被认为是中欧关系的“再确认”,确认中欧关系在新的历史条件和国际形势之下的战略意义和历史责任。(34)2023年是中欧建立全面战略伙伴关系20周年,保持和加强中欧战略合作对于中欧双方意义重大,对于全球战略稳定也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考虑到欧盟对华政策的独有特性,中国在处理与欧美的关系时,应避免将欧盟与美国“绑定”。欧盟与美国虽同属西方政治、经济、价值及安全体系,但欧盟没有明显的霸权利益,在对华关系方面不视中国为切实的“安全威胁”。欧盟与中国虽非盟友,但也不是注定的敌人。相对于中美竞争日益走向固化,当前中欧关系仍处于动态的变化与调整中,具有正向发展的可塑性。或者说,与中美之间竞争性甚至对抗性的关系相比,中欧之间仍是一种总体竞合的良性关系,至少良性特征仍然明显。未来的中欧关系或难以避免波折和起伏,但争取其朝正向发展仍然是可能的。根本原因在于中欧关系具有很强的韧性,双方之间的强经济互补性与高相互依存度、国际政治中的彼此需要与相互借重以及强大的全球治理合作需求等,既支撑了中欧关系的韧性,也决定了欧盟对华包容力要比美国强得多。
鉴于美国在中美欧关系中的推手角色以及激烈的中美博弈,中美关系的状态与走向对欧盟及中欧关系具有重要的影响。中国应统筹对美对欧外交,进行综合施策。就策略而言,应坚持对美“斗而不破”,支持欧洲战略自主,促使欧盟在中美之间保持相对中立。中国要拉住稳住欧洲,需首先在战略上管控好中美关系。当前及今后一个时期,美国业已确立的以遏制与竞争为中心的对华战略不大可能改变。新冠疫情、乌克兰危机等因素对美国经济带来严重冲击,导致美国财政状况恶化、通货膨胀加剧,由此使得美国对华焦虑感进一步上升。美国除了继续对中国进行军事威慑与制衡外,今后会重点在经济和科技领域采取行动,加快产业链、供应链结构调整中的“去中国化”,其目标是通过重修规则、重定标准、重立区域贸易集团、改造国际机制、封锁关键技术和产业“脱钩”等做法,借“去全球化”实现“去中国化”。因此,中美竞争格局有进一步固化的风险,这一点并不会因为美国政府的更替而有根本改变。但是,中美竞争乃至对抗短期内不会演变成冷战式的两极对立或阵营对垒,一则因为中美利益交融格局深厚(2021年中美贸易额达到了创纪录的7500亿美元),彼此都无法承受长期对立的代价,美国寻求的对华“脱钩”更有可能是局部的,完全“脱钩”短期内难以实现。二则因为美国目前已不具备影响国际事务的绝对强势地位,也缺乏充分的理由和足够的号召力掀起一场对华全面战略围堵和意识形态围攻的世界浪潮。在世界处于动荡变革、国际秩序正在重塑的背景下,尽管美国的一些盟友和伙伴也在不同程度上调整了对华政策,但是其大部分盟友不愿与中国为敌,特别是欧美对华政策并不同步。美国前常务副国务卿佐利克(Robert Zoellick)承认,“鉴于中国与世界的紧密联系,‘新冷战’斗士们是无法遏制中国的,其他国家不会加入我们的阵营”。(35)
未来一段时期,中美关系中的不确定性可能会增加,甚至存在军事摩擦上升乃至擦枪走火的潜在风险,对此中国应当有充分的思想和物质准备。但同时也要看到,中美关系发展仍存在一定的弹性空间。中美互动的基本原则应是寻求建设性结果而非走向对抗,应以理性务实的方式处理两国关系中的问题、矛盾甚至冲突,寻求建设性解决方案,而不应放弃管控分歧的努力,任由彼此的敌意无限制地发酵和扩大。中国应继续坚持推进以协调、合作、稳定为基调的中美关系,在对美国干涉中国内政、挑衅中国核心利益的行为进行坚决斗争的同时,保持对美“斗而不破”,并争取中美关系大体稳定。同时要看到,美国在加强对华遏制与竞争的同时,也有与中国保持建设性接触、“管理竞争”的需求。2022年11月,习近平主席和美国总统拜登在印尼G20峰会期间举行了会晤,就双边关系及国际地区问题进行了坦诚和富有建设性的交流,就加强双方在多个领域的沟通磋商达成了多项共识,这对于两国管控分歧、推进互利合作、避免误解误判具有积极意义。不久前中美高层在奥地利维也纳举行会晤,双方就推动中美关系排除障碍、止跌企稳进行了坦诚、深入、建设性、实质性的讨论,向世界释放了积极信号。应指出的是,对美“斗而不破”不仅是管控中美竞争的需要,同时也是助力欧盟在中美间不选边、获欧信任感并进而防止美欧合流的基本前提。欧盟在中美欧关系中的最大利益在于避免出现其被迫在中美之间“选边站”的局面,如果中美“斗而不破”,欧盟会设法利用中美之争获取自身利益,并不会完全站在美国一边,反之,若中美关系走向完全破裂,则欧盟将很可能会被迫或主动加入美国一方同中国对抗。
面对激烈的中美竞争,欧盟当前的策略是展现其自主性与独立性,避免“选边站”,同时希望在中美关系中发挥某种平衡和调节作用。中国应把握欧盟的这一心态和利益取向,尽力争取其在中美之间保持相对独立和中立。运筹对欧外交的一个重要抓手是支持欧洲战略自主。欧洲战略自主诉求的背后固然有应对中美竞争的考虑,但实际上也离不开大国的支持。欧洲战略自主意味着欧盟对外政策能力与自主性增强,就其对中美欧关系的影响而言,既有助于增强欧盟对美独立性,从而对美国霸权具有一定的牵制作用,也意味着欧盟将加强同中国的竞争,但是总体上有助于欧盟在中美之间保持某种相对中立的地位。欧洲战略自主能力越强,欧盟就越有能力在中美间不选边站,也就越不愿意与美国结成“反华联盟”。欧洲防务一体化是欧洲战略自主的关键一环,它并不以中国为目标,事实上更有可能对美国产生某种形式的“制衡”。(36)2019《新时代的中国国防》白皮书将欧洲防务一体化视为欧盟“变得更加独立”的一种方式。(37)应当说,中国支持欧洲战略自主并不仅仅是出于中美博弈背景下缓解自身战略压力的需要,同时也是因为一个战略自主的欧盟符合中国对多极化世界的愿景。而这根本上是由于中欧关系本身已超出双边和中美欧三边范畴而具有了全球性意义,故此,一个战略自主的欧盟依然是中国在推动世界多极化发展方面的重要合作伙伴,中国应抓住欧盟战略自主建设的机遇,突出中国在欧盟战略自主建设上的积极意义,成为欧盟战略自主的伙伴。(38)当前俄乌冲突持续跌宕,大国竞争愈益加剧,世界处于变乱交织、动荡不定之中。俄乌冲突虽然令欧洲更加重视与美国的同盟关系,但随着乌克兰危机的持续发展,越来越多欧洲国家开始意识到欧洲与美国的利益并不相同,欧洲有必要与美国的对外政策拉开距离。从马克龙总统访华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战略自主的欧洲能够在世界上发挥十分重要的作用。(39)
运筹对欧外交,中国还应考虑稳步扩大对欧开放,并把扩大和深化双边合作作为稳定和加强中欧关系的根本途径。当前中欧关系的稳定性受到挑战,亟须妥善应对。应防微杜渐,积极采取措施稳定中欧关系大局,防止中欧从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滑向全面竞争对手。应坚持长期与短期、宏观与微观视角相结合,通过综合施策和主动作为应对风险,提高中欧关系的韧性,确保中欧关系的合作性大于竞争性。首先,双方应加强沟通,在宏观和战略层面就事关双方关系的战略问题进行全面梳理与讨论,在确认彼此制度与文化差异,相互尊重、互不威胁、和平共处、合作共赢的基础上建立新的积极的相互认知,在欧方主张的“经贸对等”及中方追求的“政治平等”之间建立双方可以接受的相处方式,确认不以改变对方根本政治制度为发展相互关系的前提,并在此基础上发表一项关于中欧未来关系的联合声明,以加强双方关系的全面性、长期性和战略性内涵,将双方关系牢固维系在合作与良性竞争的轨道上。其次,稳步扩大对欧开放,把扩大和深化双边合作作为稳定和加强中欧关系的根本途径。合作是中欧关系的最大推动力,同时也是对冲和降低欧盟对华竞争消极影响的关键所在。随着中欧经济相对实力的变化,双方需要调整彼此认知并达成新的共识,通过实现利益平衡挖掘更多合作动力。中国仍应以推动中欧经贸关系为重点施策领域,以深化经贸投资合作为主要抓手,用经济合作成果抑制价值观冲突对中欧关系的伤害。当务之急是要创造条件,推动欧盟完成《中欧全面投资协定》的内部批准程序,促使该协定尽早实施。在此基础上,应以双方共同关切的数字化、绿色发展等新兴领域合作为重点,通过双方战略对接、优势互补,拓展中欧合作的深度和广度,增强中欧经济关系的可持续性。再次,中国应完善优化“一带一路”倡议合作项目和中国—中东欧国家合作机制,挖掘新的利益汇合点和合作增长点,推动欧盟机构、各成员国和各地方政府以及欧盟企业等多层次参与“一带一路”倡议,结合第三方市场合作以及中欧教育与人文领域的长期交流合作推动中欧“一带一路”多方面的对接合作,比如中欧可以联合起来,为双方中小企业创新与合作建立更有效的平台。在中国—中东欧国家合作机制下,重视与中东欧国家之间的地方合作,将双方合作框架下不同类型的地方合作平台进行整合,形成一个统一的协调机制,从而发挥出更好的整体效应。最后,中国应积极拓展中欧在多边主义基础上的全球治理合作,支持欧盟在全球事务和国际治理体系改革中发挥建设性作用,加强同欧盟在20国集团等多边机构中的沟通协商,共同反对单边主义和贸易保护主义,维护以世界贸易组织为支柱的全球多边贸易体系稳定,维护联合国在促进国际稳定和推进全球多边治理中的重要作用。其中,在高政治领域探索安全合作是未来中欧关系亟待开发的新领域。中国应积极与欧盟就安全问题进行对话,寻求双方安全利益的汇合点,建立安全对话机制,探索在有共识的领域(打击海盗、军事护航)或共同利益的地区(中东、北非)开展安全合作的可能性,以拓展中欧共同利益基础。2018年中国发表的第三份对欧盟政策文件呼吁扩大“人员培训和交流计划,联合演习以及在人道主义救援和援助,维持和平与护送任务等非传统安全领域的合作”。(40)此外,还可考虑与北约建立适当的联系(专家学者交流和二轨对话),重点是争取北约欧洲成员国对中国国防战略的理解,减少军事误判,牵制美国和北约遏制中国的行为。
毋庸讳言,当前处于碰撞期的中美欧关系对中国的挑战性一面有所上升。面对欧盟强调对华竞争以及欧美加强对华协调联动,中国应敢于斗争,并以斗争促合作。应当灵活运用两手策略,防止欧盟一致对华,防范欧美联手制华。针对欧盟寻求协调并统一对华政策的努力,中国应以软硬两手策略应对,把握合作与斗争的平衡,既要坚持合作导向,又要敢于斗争。尽管成员国一致支持欧盟对华“三重定位”,但在具体处理对华关系方面仍存在分歧,其背后反映出各国在对华关系上的利益不一致。中国应区别对待欧盟内部的不同势力、因国施策,采取激励与威慑相结合、经济政策与外交政策相联系的策略,孤立顽固派、团结中间派、支持友华派,稀释欧盟一致对华的意愿和能力。德国和法国在塑造欧盟对华政策和引领中欧关系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是值得中国重点争取的对象。虽然近年来德国的对华态度出现了一些变化,但鉴于中美贸易科技“脱钩”将使德国成为最大的受害者之一,加上德美之间存在“信任赤字”,德国的对华政策仍体现出理性与务实的一面,在对华竞争方面会保持合理克制。维持中欧经济关系的正常运行对欧盟和德国至关重要,在美欧关系并不十分稳定的情势下,欧盟和德国不愿同时在与中国的关系上承担更大风险。中国是法国经济发展和全球治理等领域的重要合作伙伴,法国谋求战略自主也需要同中国保持友好关系以拓展其在国际舞台上发挥作用的空间。法国虽然也强调对华竞争,但其对华不会采取美国式激烈对抗的做法,而是会继续保持对华接触与合作。马克龙访华时表示,法国不仅致力于继续与中国保持商业联系,还渴望与中国重新建立战略和全球伙伴关系。同时,中国还应当把握当前欧盟整体上的几种心态,即自身因面临多重挑战而产生的危机感、地区冲突背景下面对俄罗斯的不安全感、“特朗普主义”长期影响下对美国的不信任感,以及由此在客观上存在的对华需求,加强对欧工作的策略性思考,增强工作的预见性。
近年来,欧盟对华政策调整的效应外溢,使得欧美共同应对中国的可能性增加。欧盟虽然对美国大搞单边主义和“美国优先”抱有一定警惕,但双方在对华关系中存在根本的利益交集,或者说双方在对华政策方面并非原则性不同,只是方式方法的区别。当前美国正以意识形态为牵引,试图推动中美矛盾转化为中国与欧美的矛盾,塑造欧美群体对抗中国模式。在此背景下,欧盟在对华关系上与美国协调配合的意愿和行动越来越明显。未来中国可能会面对美欧更大的联合压制,美国会更强硬,欧洲会缓和一些,但压制将是主旋律。中国应未雨绸缪,一方面要做好自己内部的事情,坚定走中国道路,不断提升自身综合国力和前沿科技领域的国际竞争力。另一方面,在继续对外开放尤其是扩大对欧开放的同时,要对美欧挑战中国核心利益的行为进行坚决斗争。在这一过程中,要重视并善于利用欧美之间的矛盾,牵制其涉华互动节奏,压缩其协调与合作的空间。欧洲是美国最大盟友基本盘,但欧洲的情况又较为复杂,美国的北约欧洲盟友、欧盟及其成员国在对华政策方面各有特点。除个别国家外,大多数欧洲国家不属于美国最有向心力的盟国,出于维护自身利益的考虑,它们不愿意在对华关系上与美国完全绑在一起。2015年,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等许多欧洲国家不顾美国的反对加入了中国创设的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当时国外有分析指出,“在华盛顿大声抗议下,中国通过吸引美国最亲密的朋友加入新的集团,证明了美国在欧洲的影响力有限,而且中国能够影响美国盟友的政策”。(41)应当说,这一历史经验对于中国在当前及今后一个时期处理中美欧关系仍具现实意义。
大变局时代的中美欧关系错综复杂,对中国的发展形成一定的挑战。中国应保持战略定力和战略耐心,厘清主要矛盾和问题,妥善处理对欧美的关系。作为中美关系的平衡者,欧盟寻求战略自主、不在中美之间“选边站”为中国塑造中欧关系提供了外交运作空间。应当看到,拜登执政后美欧对华战略协同与政策协调虽然有所增强,但是中美欧互动的基本模式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美欧关系变化更多的是形式,双方关系看似较特朗普时期融洽了不少,但实质性合作仍有限度。中美关系很难根本好转,但至少可预期性有所增加。中欧关系的竞争性一面虽然有所上升,但欧盟不会放弃与中国的接触政策。欧盟目前在中美之间保持自主性摇摆、战略模糊姿态,并希望发挥平衡与调节作用,从中美竞争中获得双重利益。鉴于此,中国既要将美欧作为紧密合作的整体进行考量,又要在具体议题上区别欧盟、具体欧洲国家和美国。在综合施策以拉住欧盟并促进中美欧三边关系朝着相对平衡方向发展的基础上,还应重视并积极探索建立中美欧三边互动机制的可能性,以最大限度降低美欧联手应对中国的风险。
本文主要观点及部分内容首发于《中国社会科学内部文稿》。
注释:
①Robert Ross,Oystein Tunsjo and Zhang Tuosheng,eds.,US-China-EU Relations:Managing the New World Order,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1,p.1.
②巴里·布赞:《美国与诸大国:21世纪的世界政治》,刘永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31页。
③王毅:《中欧美互动及三边合作的可能性》,《国际问题研究》2013年第2期,第45页。
④Robert B.Zoellick,Deputy Secretary of State,"Whither China:From Membership to Responsibility?" Remarks to National Committee on U.S.-China Relations,New York City,September 21,2005,https://2001-2009.state.gov/s/d/former/zoellick/rem/53682.htm.
⑤Sven Biscop,"EU-U.S.Consensus and NATO-EU Cooperation," in ,ed.,New Perspectives on Shared Security:NATO's Next 70 Years,Carnegie Europe,June 29,2020,p.4,https://carnegieendowment.org/files/NATO_int_final1.pdf.
⑥Mark Leonard,et al.,"Redefining Europe's Economic Sovereignty," Bruegel,June 25,2019,https://www.bruegel.org/2019/06/redefining-europes-economic-sovereignty.
⑦European Union,Shared Vision,Common Action:A Stronger Europe,A Global Strategy for the European Union's Foreign and Security Policy,Brussels,June 2016,http://eeas.europa.eu/archives/docs/top_stories/pdf/eugs _review_web.pdf.
⑧"La Doctrine Macron:une Conversation avec le Président ," Le Grand Continent(《马克龙主义:与法国总统的对话》,《欧洲大陆》),November 16,2020,https://legrandcontinent.eu/fr/2020/11/16/macron.
⑨Mario Esteban and Miguel Otero-Iglesias,et al.,"Europe in the Face of US-China Rivalry," The European Think-tank Network on China,January 2020,p.29,https://merics.org/en/report/europe-face-us-china-rivalry.
⑩Sven Biscop,"1919-2019:How to Make Peace Last? European Strategy and the Future of the World Order," Security Policy Brief,No.102,January 2019,https://www.egmontinstitute.be/app/uploads/2019/01/SPB102.pdf?type=pdf.
(11)"La Doctrine Macron:une Conversation avec le Président ".
(12)《“拒绝做美国的附庸”,这是欧洲战略自主的开始》,中国日报中文网,2023年4月15日,https://china.chinadaily.com.cn/a/202304/15/WS643a57c1a31053798936fe00.html。
(13)欧盟27个成员国中,有22个同时也是北约成员国,包括2023年4月加入北约的芬兰。目前,瑞典也处在加入北约的过程中,若被批准加入,将有23个欧盟成员国同时是北约成员国。
(14)European Commission and High Representative of the Union for Foreign Affairs and Security Policy,Joint Communication to the European Parliament,the European Council and the Council:A New EUUS Agenda for Global Change,Brussels,December 2,2020,https://ec.europa.eu/info/sites/info/files/joint-communication-eu-us-agenda_en.pdf.
(15)Josep Borrel,"My View on China and EU-China Relations," April 13,2023,https://www.eeas.europa.eu/eeas/my-view-china-and-eu-china-relations_en.
(16)Riel Roussopoulos,"Internet Reportedly Shut Off as G7 Leaders Squabble With Biden Over China-The Daily Beast," June 13,2021,https://www.ourgeneration.ca/2021/06/13/internet-reportedly-shut-off-as-g7-leaders-squabble-with-biden-over-china-the-daily-beast.
(17)Sven Biscop,"Act As if It Does Not Matter Who Wins," November 3,2020,https://www.egmontinstitute.be/act-as-if-it-does-not-matter-who-wins.
(18)郑立颖:《马克龙、冯德莱恩同期访华,为何中欧在一起能“大有可为”?》,《中国新闻周刊》,2023年4月11日,http://www.inewsweek.cn/world/2023-04-11/18132.shtml。
(19)Riel Roussopoulos,"Internet Reportedly Shut Off as G7 Leaders Squabble With Biden Over China-The Daily Beast".
(20)Barbara Lippert,VolkerPerthes(Hg.),"Strategic Rivalry between United States and China:Causes,Trajectories,and Implications for Europe," SWP Research Paper 2020/RP 04,June 4,2020,https://www.swp-berlin.org/publikation/strategische-rivalitaet-zwischen-usa-und-china.
(21)Hans Binnendijk and Sarah Kirchberger,"The China Plan:A Transatlantic Blueprint for Strategic Competition," Atlantic Council,March 1,2021,pp.1-5,https://www.jstor.org/stable/resrep30709.3.
(22)《默克尔“不站队”,美国“联欧制华”方案难成》,中国新闻网,2021年3月30日,https://www.chinanews.com/gj/2021/03-30/9443471.shtml。
(23)《“拒绝做美国的附庸”,这是欧洲战略自主的开始》,中国日报中文网,2023年4月15日,https://china.chinadaily.com.cn/d202304/15/WS643a57c1a31053798936fe00.html。
(24)Josep Borrel,"My View on China and EU-China Relations," April 13,2023,https://www.eeas.europa.eu/eeas/my-view-china-and-eu-china-relations-en.
(25)《王毅同马耳他外长巴尔托洛举行会谈》,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网站,2021年7月23日,http://www1.fmprc.gov.cn/web/gjhdq_676201/gj_676203/oz_678770/1206_679450/xgxw_679456/202107/t20210723_9183043.shtml。
(26)王毅:《中国和欧洲有必要为世界提供更多的稳定性和正能量》,中国日报网,2022年2月19日,https://cn.chinadaily.com.cn/a/202202/19/WS6210f6b9a3107be497a06f57.html。
(27)《习近平同法国总统马克龙、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举行中法欧三方会晤》,新华网,2023年4月6日,https://www.news.cn/politics/leaders/2023-04/06/c_1129500095.htm。
(28)冯仲平:《欧洲对华政策变化与中欧关系的强大韧性》,《国际论坛》2022年第2期,第20页。
(29)赵怀普:《国际格局调整与中美欧三边关系的演进》,《当今世界》2022年第3期,第20页。
(30)青木、白云怡:《冯德莱恩访华前就中欧关系“隔空喊话”,专家:想影响中欧双边议程》,《环球时报》,2023年4月1日,https://3w.huanqiu.com/a/de583b/4CJ97VcuDNq。
(31)《推动中欧关系健康稳定发展》,人民网,2023年3月4日,http://lianghui.people.com.cn/2023/n1/2023/0304/c452482-32636413.html。
(32)唐炜妮:《冯德莱恩访华后谈中国:中欧关系太重要了!》,中国新闻网,2023年4月19日,https://www.chinanews.com.cn/gj/2023/04-19/9992639.shtml。
(33)赵怀普:《国际格局调整与中美欧三边关系的演进》,《当今世界》2022年第3期,第20页。
(34)孙兴杰:《马克龙、冯德莱恩今日访华,中欧关系“再确认”有何意义》,腾讯网,2023年4月5日,https://new.qq.com/rain/a/20230405A0447000。
(35)钟声:《煽动意识形态对立违逆时代大势》,《人民日报》2020年7月4日,第3版。
(36)Scott W.Harold,"Chinese Views on European Defense Integration",MERICS China Monitor,19/XII/2018,December 19,2018,https://www.merics.org/en/china-monitor/chinese-views-on-european-defense-integration.
(37)《新时代的中国国防白皮书》,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
(38)严少华:《欧盟战略自主与中国对欧战略新思维》,《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6期,第135页。
(39)冯仲平:《中法战略合作意义重大》,《经济日报》2022年4月15日。
(40)"China's Policy Paper on the European Union,"《北京周报》(英文版)2019年第4期。
(41)D Twining,"China's Trans-Atlantic Wedge," Foreign Policy,March 23,2015,https://foreignpolicy.com/2015/03/23/chinas-transatlantic-wed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