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勒童年、少年,素材是不可或缺的硬件,奈何岁月流逝,往事湮灭,记忆不能回放,所存仅零星碎片,无法拼出完美的画面。
不完美,便懒得动笔,这是耽于唯美的执念。因此,对于那一段前尘梦影,长期以来,我是任其漫漶支离,自生自灭。
潜意识隐有不甘。
那年在无锡,见到高中同学王国泰。印象中,他是半道从外地转来的。国泰是世俗江湖的“及时雨”:见面就熟,善解人意,体贴入微,一江春水只为你奔流。他在高三甲,我在高三乙,我隔空被他吸引,成为好友。好到什么程度?有次考俄语,我漏写了一个字母,当时那个心疼,跌足嗟叹不已,因为这小小瑕疵,足以毁去我志在必得的圆满。国泰得知——“看试手,补天裂”——他去找俄文老师,翻查尚未批改的试卷,预先在小指甲端蘸了一点墨水,悄悄帮我改过。
在我,这是两肋插刀,惊天壮举。
在他,只是举手之劳,小菜一碟。
久别重逢,我问他:“你还记得帮我偷改试卷的事吗?”
国泰摇头:“记不得。”
国泰类似的举手之劳太多,遗忘也属正常。他后来考进南京化工学院,毕业分配在无锡,这是商品经济的躁动区,他掌管一家化工厂,如蛟龙入水,大显身手。
那事,在我却是心头的一根刺,想忘也忘不了。为什么是一根刺?随着年岁渐增,人格渐重,我意识到少年的虚荣,一至于斯,小洞不补,大洞尺五,不把它芟除,遗患无穷。
转而,想起曹如璧。少时玩牌,一组四人,我俩外,搭档为胡礼仁、项达琳,或唐晋元、刘蜀吾。玩牌属于赌博,赌注有真金白银,也有精神赏罚。我们起初规定:输家让赢家刮鼻子。刮多了,赢家输家都觉得有失体面,遂改为:输家给赢家讲一个故事。此规则好,赢家得以享受,输家也得以表现。但对故事有硬性规定,需短小,新颖,且谁都没听说过。
那次曹如璧输了,他讲夜来做梦。如璧聪明,梦是自家的,难得与别人雷同。他说:夜梦金山寺,霞光万丈,老和尚走出山门,送给我……
一件法宝。我猜。
不,一幅地图。他说。
如璧祖籍镇江,儿时去过金山,这梦也是有因缘的。
吊诡的是,如璧后来考进南大地理系,专业是地图学。
我就觉得冥冥中有玄机。
如璧儿时患过沉疴,体形消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长期悲而且壮的抗病健身活动,也使他练成了坚韧不拔,百折不挠的性格。我擅长“斗鸡”,同学群里谁都不怵,唯怵如璧,他看似不堪一击,但任你怎么进攻,就是斗而不倒,永远像牛皮糖一样死死纠缠着。
十多年后在老家相遇,我问如璧,还记得那次打牌输了后的说梦吗,你梦见金山寺的老和尚送了你一幅地图。
天哪!他竟然也记不得。
如是,我的记忆就成了孤本。
胡礼仁输牌后,讲的是自己的经历,这也是一绝,城隍庙的旗杆——独一无二。
礼仁祖籍建湖县上冈镇。他讲五岁上小学,啥也不懂,跟着鬼混。父母放任不管,觉得反正搁在学校,总比搁在家里强。结果,他连续两年蹲班,一年级读了三轮。
换了别的孩子,自尊心多半会受到摧毁性的打击。礼仁不然,反而建立起强大的自信。因为他留了两级,刚好七岁,符合常规的上学年龄,而比起新来的伙伴,他多了两年历练,成绩自然遥遥领先。
都说“不要输在起跑线”,礼仁的“起跑”,是先把根须扎牢,扎得越深越好。
礼仁的优势得以一路保持,小学六年,始终是班上的尖子。另外,两次蹲班也使他有了充分的玩耍时间,他玩乒乓球上了瘾,由瘾又生出特长。礼仁转到射阳县合德镇,是四年级,当时校内只有一张乒乓台,归老师专用,学生偶尔溜进去耍耍,礼仁球无对手,一技称王。
礼仁生得高鼻朗目,英气逼人,酷似中亚人的血统。各科成绩俱棒,字也写得帅,唯跑跳欠佳,但有乒乓强项,一俊遮百丑,发展近乎完美。
礼仁初中毕业进了沈阳军校,天时地利人和均沾,升迁畅达,衔至少将。他小学一年级的这段蹲班逸闻,相信没有几人知道,个别知道的也未必会把它写出来,因此,对于一个作家,我掌握的就是孤本。
近来又增添一项刺激:撰写邻居,也是我启蒙老师之一的张四维先生,请县里提供一份档案作参考。我的最低要求是:查清家庭成分、出生年月、毕业学校就行。县里自是十分积极,讵料一番忙碌,结果近乎交白卷。呜呼,斯人已逝,人去灯灭,踪迹无存,我脑中残缺的印记,就成了珍贵的孤本。
这就有了责任感,行话为“抢救民间记忆”。
由是又想到了郭本富。
我和他小学同班,从二年级到六年级。本富爱画画,我也喜欢,由画结缘,三四年级,成为两小无猜的密友。
五年级时,本富送我一套蜡笔人物素描,题“隋唐演义十三杰”,分别是:李元霸,宇文成都,裴元庆,雄阔海,伍云召,伍天锡,罗成,杨林,魏文通,秦用,尚师徒,梁师泰,秦琼/尉迟恭。
我熟悉秦琼、尉迟恭,他俩是门神。没想到这两位门神爷在隋唐英雄榜上仅仅并列第十三名。这使我震惊,赶紧找《隋唐演义》补课。
书是向同窗周古廉借的,他家出租各类古典小说。
突击五六个晚上,看完了。关于秦琼,书中倒是有详细的描述;尉迟恭,略有涉及;其他人物,如罗成,仅一带而过;而更多的好汉,如裴元庆、雄阔海,则连影子也没有。
中午散学,我嗔怪本富:“你小子骗人,《隋唐演义》根本没有你画的十三杰。”
本富赌咒发誓,说绝对有。
他还给我讲了其中大比武的一章:隋炀帝颁诏,在扬州考核天下英雄,谁获得第一,谁就拥有状元盔甲袍带。结果,排名第一、第二的李元霸、宇文成都没有到场,排名第三的裴元庆、第五的伍云召、第六的伍天锡已经过世,排名第四的雄阔海还在赶往扬州的路上,“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排名第七的罗成,连挑四十二员榜上无名的战将,夺得武状元。
“你说的这些,《隋唐演义》中都没有,李元霸只提了一句,说他早年夭折。”我诘难,“难道还有另外一本《隋唐演义》?”
“不信,找周古廉对证。”本富搬出后台,“我看的《隋唐演义》,是向他借的。”
怪啊,这么说,我俩看的《隋唐演义》是同一个版本,为什么对不上茬?
下午课外活动,本富拉我找周古廉。
古廉听罢原委,哈哈大笑:“郭三(本富排行老三)你粗心大意,隋唐十三杰的排名没错,但我借你的是《说唐演义》,不是《隋唐演义》。”
此处略表一表周古廉。他近水楼台,读了一肚子家藏的古书。爱唱歌,也爱写字画画。小升初,他考公立射阳县中学失利,进了民办初中,中考又杀回来,后又参加高考并且成功闯入北大,读文科,那些老书底子,无疑在发挥作用。
鉴于“卷帘大将”(这是我送古廉兄的绰号,取帘、廉同音)日后的光芒,母校七十周年纪念册,想当然地把他列入初三毕业生的名录。这是不实的。古廉兄在民办初中三年,是他的挫折期,也是他的崛起期。我初二因病停学一年,留了一级,特别懂得“生于忧患”的含义。
回头说郭本富,我俩都上了公立初中。
我初二停学,有两三个月,经常与本富泡在一起。他是我的慰藉,我的精神支柱。本富钟情丹青,梦想当艺术家。艺术需要疯狂,他疯狂到如痴如醉,神魂颠倒,纵使连续旷课,也在所不惜(天地良心,有几次完全是为了陪我)。我是爱画,爱不到他那种程度。我向本富求教的不是技巧,而是知识。他买了很多绘画方面的书籍,给了我足够多的美学修养。
一天,我同本富分析:隋唐英雄,罗成排名第七,为什么能夺得武状元?一、毕竟有真本事。祖传罗家枪,出神入化,天下无敌。二、时运。胜过他的高手不是死亡,就是缺席,给了他机会。我嘛,谈不上祖传,但读了三四年私塾,把握文字比把握线条、色彩更敏感,所以,我选择文学。至于运气,那是不好说的,走着瞧吧。
本富表示支持,他说:“绘画对文学也有好处,增强画面感。”
本富初中毕业,进了射阳师范。
未久师范停办,索性在镇上开了一家书画店。
我则继续念高中。周日,常去他的画室。也没有多少话好讲,就那么坐着,他画他的画,我读我的书。
本富父母开一爿面食小店。他兄弟众多。大哥本荣,高中毕业,爱好文学,听说在写电影剧本;二哥本华,小学毕业,去徐州煤矿做工;四弟本贵,在念初中。四人的名字合起来就是荣华富贵,承载了做父母的美好愿望。底下的老五、老六……的名字,记不得了,想来也是吉利、旺发的字眼。
本富铁心要在绘画上闯出一条路,这事到底现不现实?与罗成比,他既无祖传,也无名师,更要加上一条,没有环境。有的只是执着,只是痴迷。曾经有一次,他画裸体人物素描,惹得满镇风雨。就艺术而言,这里不是圣殿,是实实在在的乡村。
高中毕业,我进了北大。尔后分配长沙,再尔后考研重返京城。九十年代,供职于人民日报,猛回首,已与本富失去联系。一次,去浙江采访某位著名企业家,他说不久前去巴西洽谈业务,结识一位我的老乡,叫郭本富,在那儿做服装生意。
郭本富?在巴西做服装生意?这跨度太大了,不可信,肯定是另一个同名者。
夜阑梦醒,我又觉得有可能,不,是我宁愿这事是真的。故土太闭塞,他需要换个环境搏一搏。逐梦,梦总在千山万水之外,需要长途役役,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换了我,如果不是重返京城,想在文学方面有所作为,也是大概率没戏。
我相信本富做生意赚了钱,一定会返身扑向艺术。
幸亏赶上了好时代,这年头,千帆竞发,万马奔腾,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一切皆无定数,一切皆有可能。
21世纪初,我退休之后,回盐城,见到老学长、书画大家臧科。说到郭本富,他说:“哪里,什么巴西,一直在盐城。”
“做什么呢?”
“除了画画,还能做啥。”
这就好。打小酷爱,终生厮守,就像与初恋白头偕老,不正是人生的一大幸运么。
我与本富重新取得了联系。他九十年代后的事,别人比我更有发言权,用不着我在这儿啰嗦。我看重的是孤本,是活在我生命中的郭本富。他没有高贵门第,没有旷世天赋,没有八斗之才、五车之学,没有屠龙的手腕,没有开挂的人生……但,他曾经伴我走过一段青葱而又青涩的岁月,是我血肉之躯的有机组成,是我客居京华的床前明月,仗剑天涯的江枫渔火。回忆他,犹如回忆我的孪生兄弟,另一半我自己。
他过着我的另一生。
顺便说一句:入大学前,本富送了我一幅画,是站在合德朝阳桥上的铅笔速写。这是最勾我魂魄的风景,也是我保存年头最久的一幅画,相信也是孤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