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飞:黑暗森林中的哲学——我读《三体》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6995 次 更新时间:2023-02-14 2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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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飞  


《三体》中的黑暗森林,究竟属于什么学科的研究领域?叶文洁却建议罗辑去建立一门“宇宙社会学”,而在整部小说的结尾处,关一帆又在描述一种“宇宙学”。从第一部中的王淼到第三部中的关一帆,都不约而同地使用“终极的哲学问题”这样的表述。物理学、社会学、宇宙学等,似乎都会归结为哲学。《三体》中构建的庞大宇宙学理论就隐含在这些学科的关系中。

一、从自然状态到黑暗森林

书中最重要的学科应该算是罗辑的“宇宙社会学”。罗辑在思考这门学科的时候,想到了达尔文,认为宇宙中的生存状态很像进化论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关系。而达尔文为各物种所设置的这一命题,在根本上来自于霍布斯。所以,宇宙间智慧生物之间的关系,背后潜藏着的是霍布斯政治哲学,这就是霍布斯自然状态学说的宇宙版。但也正是在把自然状态放大到宇宙范围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霍布斯所未能看到的许多东西。

按照叶文洁最初的描述,宇宙社会学有以下两条公理: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

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再加上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后来,罗辑对这个理论有一个更系统的描述: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 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

人类花了几百年,经过耗资巨大的面壁计划和惨烈的末日之战后,才慢慢理解和接受了这套理论,并据此建立了与三体世界之间的威慑平衡。而罗辑的这段描述,也正适用于霍布斯的自然状态。在《利维坦》第13章,霍布斯充分描述了自然状态中的这种情形:

任何两个人如果想取得同一东西而又不可能同时享用时,彼此就会成为仇敌。他们的目的主要是自我保存,有时则只是为了自己的享受;在达到这一目的的过程中,彼此都力图摧毁或征服对方。这样就出现一种情形,当侵犯者所引为恐惧的只是另一人单枪匹马的力量时,如果有一个人种植、建立或具有一个方便的地位,其他人就可能会准备好联合力量前来,不但要剥夺他的劳动成果,而且要剥夺他的生命或自由。而侵犯者本人也面临着来自别人的同样的危险……在没有一个共同权力使大家慑服的时候,人们便处在所谓的战争状态之下。这种战争是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战争。……人类的欲望和其他激情并没有罪。在人们不知道有法律禁止以前,从这些激情中产生的行为也是同样无辜的;法律的禁止在法律制定以前他们是无法知道的,而法律的制定在他们同意推定制定者前也是不可能的。

霍布斯也由此推出了最基本的自然法(lex naturalis):“禁止人们去做损毁自己的生命或剥夺保全生命的手段的事情,并禁止人们不去做自己认为最有利于生命保存的事情。”

霍布斯的自然法与叶文洁-罗辑的宇宙社会学虽然表述不同,但之间有相当多的相通之处。宇宙社会学“公理一”的基本内容就是霍布斯最基本的自然法,都以生存为第一原则。宇宙社会学的“公理二”,即资源有限,而文明不断扩张,霍布斯没有给予其同样高的地位,但在描述中也将其当作了一个必要条件:“任何两个人如果想取得同一东西而又不可能同时享用。”“猜疑链”也是霍布斯理论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在没有法律限制的时候,对于每个他人的潜在威胁,他只能自己判断,而最安全的方式,就是假定周围的人都是潜在的危险,从而尽快消灭之。每个人都处在这样的猜疑中,没有更高的权威来裁决,就会陷入战争状态。

但在两种理论之间有两个看似微小的差别。第一,宇宙社会学没有自然法的概念,而只谈“需求”。第二,自然法学说不谈技术爆炸。

霍布斯依据基督教的自然法传统,将这种自我保存称为自然法,随后就说明,要在法(lex)和权利(jus)之间作出区分:“权利在于做或者不做的自由;而法则决定并约束人们采取其中之一。所以法和权利的区别,就像义务与自由的区别一样,两者在同一事物中是不相一致的。”自我保存,是一个人的基本权利;不得剥夺他的自我保存权利,就是法。因而,自我保存既是最基本的自然权利,也是第一条自然法,法是基于权利,是对权利的保护,是社会得以维持的基本保障。由这一条,霍布斯马上就可以推出其他的自然法:为了避免进入战争状态,人们要自愿放弃战争权利,将它交给公认的第三方,缔结社会契约,保证和平社会。但宇宙社会学的第一公理所谈的,只是每个文明都有生存(即自我保存)的需要,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是正当的,却不可能转化为法。在茫茫宇宙之间,并不存在立法的第三者,无法制订一个保证和平的社会契约。

另外,在谈及所有这些之前,霍布斯花了很大力气来论证,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精神还是身体,人们的力量相差无几,是大致平等的。这种平等,是他进一步讨论战争状态和自然权利的前提。但在宇宙社会学中,这一前提是不存在的。文明之间并不平等,其差别就像地球上的各物种之间那样,甚至达到界一级。所以罗辑首先会想到达尔文,而且每个文明也无法真正了解其他文明的实力。特别是在漫长的文明演化中,文明之间更无法猜测其他文明的进化程度:

技术飞跃的可能性是埋藏在每个文明内部的炸药,如果有内部或外部的因素点燃了它,轰一下就炸开了!地球是三百年,但没有理由认为宇宙文明中人类是发展最快的,可能其他文明的技术爆炸更为迅猛。

技术爆炸增加了彼此之间的模糊度,使猜疑链变得更加牢不可破。

这两个看似微小的差别,使宇宙社会学构建了一个更加彻底的黑暗森林。《利维坦》甫一问世便备受诟病,霍布斯被当作邪恶的代名词,因为他所描述的那个丛林状态过于恐怖,他所理解的人性过于黑暗。但现在,和刘慈欣所写的黑暗森林比起来,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毕竟,邪恶的霍布斯之所以描写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还是为了通过法律和社会契约结束战争状态,使人们能够安全地走出丛林状态。然而,刘慈欣的黑暗森林却是不可能走出去的,这里不存在建立社会契约的可能性,不可能产生一个制定法律、执行正义的宇宙级政府,人们对宇宙越是深入了解,就越是感到黑暗无比,“黑暗森林状态对于我们是生存的全部”。霍布斯所描述的地球上的丛林状态与利维坦,只不过是黑暗森林的一个角落,是宇宙社会学的一个特例,就像牛顿物理学只是爱因斯坦物理学的一个特例。

二、黑暗森林的层次

黑暗森林包含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丛林状态,这就是霍布斯所描述的状态;第二个层次,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状态,这是国际法所处理的层次,霍布斯的理论已经不能完美地加以处理;第三个层次,才是标准的黑暗森林,即宇宙间各个文明之间的战争状态。

先来看第一个层次。在小说中,每到大的危机出现,人们面临非常稀缺的资源或生存机会的时候,就非常像霍布斯描写的战争状态。比如在第三部,程心履行执剑人的职责失败之后,三体人控制了地球,地球人被迫移民澳大利亚,四十多亿移民挤在这块大陆上,资源极度紧缺,移民社会惶惶不安,几乎陷入无政府状态。面对资源的分配不均,移民相继洗劫了悉尼和堪培拉,甚至爆发了战争。剧烈的战争状态使“所有人都渴望秩序和强有力的政府”,但又不可能通过自愿的方式达成社会契约,甚至军队和警察都无法维持秩序。智子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执法方式,杀一儆百,强迫人类“重新学会集体主义,重新拾起人类的尊严”。她的这句话成为主流口号:“包括法西斯主义在内的形形色色的垃圾,从被埋葬的深坟中浮上表面成为主流……聚集在这块大陆上的人类社会像寒流中的湖面一样,一块接一块地冻结在极权专制的坚冰之下。”从战争到秩序的这个过程,最符合霍布斯的模式,因为其冲突是在个人层面展开的。在大移民完成之后,澳大利亚的所有电力设施被全部摧毁,人类无法大规模生产粮食,四十一亿人面临被饿死的危险,智子却对他们说:“每个人看看你们的周围,都是粮食,活生生的粮食。”这是在人为地制造一个自然状态,使人们陷入不得不相互杀戮的境地,她进一步解释说:“生存本来就是一种幸运,过去的地球上是如此,现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也到处如此。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有了一种幻觉,认为生存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这就是你们失败的根本原因。进化的旗帜将再次在这个世界升起,你们将为生存而战。”

再如,在广播纪元中,人类曾因为一次黑暗打击的误报而陷入混乱,人们纷纷准备乘坐太空穿梭机逃离,在停机坪上排队等候。但有人为了逃命,竟然不顾他人的生命直接起飞,导致穿梭机周围多人死亡。这也是重新陷入战争状态的一个例子。书中没有写那些擅自起飞者后来的结局,但可以想见,一个法制社会不应该让他们逍遥法外。

这两个例子,都是个人之间为争夺资源和生存机会而导致的战争状态,因而最适用于霍布斯的理论,也适用于达尔文的进化规则。只要有一个能够有效维持秩序的强有力政府,无论是民主还是集权,就可以结束这种战争状态,按照一定规则安排资源分配,将自然状态导向和平状态和有序社会,并对擅自争夺资源、伤害他人者施加惩罚。

但如果进入到第二个层次,即准国家式的集团之间的战争状态,霍布斯的解决方式就面临挑战了。按照自然权利和自然法理论,个体缔结社会契约,将本来具有的自我保存权利转让给主权,主权承担了这些权利,负责保护缔结契约的每个个体。但自然状态并没有消失,而是由个人身上转到了主权,即国家上面。国家与国家之间依然处于自然状态,仍然要随时防范其他国家对自己的生存威胁,彼此之间仍然处在敌对的战争状态当中。因而,国家与国家之间同样需要一个社会契约,需要一个共同遵守的法律,以保证和平,这就是国际法的理论基础。但在实践当中,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状态却远远不像个人之间的战争状态那么容易消除。除非是最终合并为一个超级国家,就像美国的联邦政府那样,对成员国有实质的执法权力,否则,这种国际法就形同虚设。因为决定一个国家是否遵守它进入和平状态的,仍然是国家利益和实力,而不是国际法的法律力量。所以,历史上出现过的国际联盟和联合国,其对各成员国的约束,都不可能像一个主权国家约束其公民那样有效。

在《三体》中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的例子。在面对三体危机时,地球上各国真正考虑的仍然是自己的利益,仍然利用一切机会壮大自己,以求得进一步的霸权。在澳大利亚大移民之时,当各国人民建立了自己的集权政治之后,“国家间的冲突频繁起来,开始只是为了抢夺食品和水,后来发展到有计划地争夺生存空间”。澳大利亚最终能够维持国际秩序,也并不是因为什么法律力量,而是靠了强大的武力:“现在除了澳大利亚,各国军队甚至连冷兵器也不可能做到人手一把。”

黑暗战役,是小说中展现黑暗森林理论的关键情节。末日之战后,人类仅有的七艘太空战舰沿着两个方向飞离太阳系。“自然选择”号、“蓝色空间”号、“企业”号、“深空”号、“终极规律”号组成了星舰地球,而且召开了公民大会。但尚未确立其政府形态,五艘战舰之间就因为争夺资源而爆发了战争。“我们这五艘飞船与任何世界都没有联系,我们周围除了太空深渊什么都没有了。”这种处境使人们的精神状态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将变成非人”。面对不可知的漫长航行,舰上的燃料和配件都有限,只够一艘战舰使用,因而就必须消灭其他战舰,抢夺他们的资源。大家都知道,这种想法太邪恶了,“我们变成魔鬼了”。虽然感觉自己很邪恶,但无法终止这样的思考,因为无法确定别人是否有同样邪恶的想法。“这是一个无限的猜疑链: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这是太空为星舰地球设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在它面前,交流没有任何意义”。许多人精神崩溃,“终极规律”号舰长自杀。黑暗战役终于爆发,“蓝色空间”号最终消灭了另外四艘战舰,收集了他们的聚变燃料和各种部件,成为星舰地球的全部。而在太阳系的另一侧,“青铜时代”号以同样的方式消灭了“量子”号。

黑暗战役全景展示了黑暗森林的可怕。虽然太空深渊这个处境使它们与地球上国与国的冲突有所不同,但这与标准意义上的宇宙黑暗打击还是不一样,因为五艘战舰毕竟不是互不知情的宇宙文明,而是共同来自地球,不仅有着相同的技术水平和精神状态,而且还曾经相互协商,共同建立星舰地球。按照星舰地球刚刚成立时的构想,这似乎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应该有统一的政府和宪法。但五艘战舰毕竟是分开的,是五个独立的集体,为各自的生存负责,这个共同体对它们并无有效的约束力,它们之间更像国与国的关系,黑暗战役展示了国际法的无力。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地球社会对黑暗战役的态度。威慑纪元十二年,太阳系发出电波信息,引诱“青铜时代”号和“蓝色空间”号返航。当“青铜时代”号回到太阳系后,上面的所有人员都被解除了武装,遭到逮捕和审判,大部分因犯反人类罪和谋杀罪而被判刑。舰上军官史耐德却借着回舰交接的机会,拼死向“蓝色空间”号发出警示:“不要返航,这里不是家。”读到这里,可能不少读者会为“青铜时代”号鸣不平,但若深入思考,法庭对“青铜时代”号的审判是完全正当的。从地球文明的角度看,既然“青铜时代”号同意返航,他们就仍然是地球社会的成员,就必须遵守地球上的法律,既然杀害了无辜的人,那就需要接受法律的处罚。法律没有理由认为他们进入了黑暗森林中的自然状态,也不认为他们构成了一个国家,而是把舰上的每个人仍然当作个体来看待,他们都是犯了杀人罪的人类。如果法律赦免了他们,法律就形同虚设。这就是为什么书中一再强调,太空中的他们已经脱离了地球人类,因为只有脱离了地球,他们才不再受地上法律的约束,才是黑暗森林中的一个行为主体。在接受审判时,史耐德、洛文斯基和斯科特,虽然一再表达了当时情势的不得已,却也承认,太空已经使他们变成了非人。斯科特舰长的最后陈述颇能说明问题:

我没有太多可说的,只有一个警告:生命从海洋登上陆地是地球生物进化的一个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鱼再也不是鱼了;同样,真正进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所以,人们,当你们打算飞向外太空再也不回头时,请千万慎重,需付出的代价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这段不长的话里包含了相当复杂的情感:既有面对法律的无奈和不甘,也有对太空生活的不堪回首,却也隐隐透露着一种虽然受到法律的判决,但毕竟若回到家并成为有法可依的文明人的释怀。若他们不再把地球当作家,就会陷入无边的黑暗森林;包含要重返地球家园,就要接受法律的约束。

三、黑暗森林的第三层次

第三个层次,才是严格意义的黑暗森林,是无论霍布斯还是现代国际法都不曾处理的,却是同一逻辑的自然延伸。地球一旦与三体世界建立联系,就不可避免地进入了这个黑暗森林,三体世界的监听员警告人类不要回答:“你们的方向上有千万颗恒星,只要不回答,这个世界就无法定位发射源。如果回答,发射源将被定位,你们的文明将遭到入侵,你们的世界将被占领。”

两个文明之间的通信还不足以向整个宇宙暴露地球的坐标,但使地球与三体之间进入了生存竞争。这种竞争也不是绝对意义上的黑暗森林,更像是国际竞争的升级版。从两个文明接触之初,地球世界就主动向三体世界全面介绍了自己的文明;地球人对三体文明并不了解,但很快就知道了三个恒星造成的生存困境。正要摆脱生存危机的三体文明希望征服和占领地球,更多来自一种偶然性,但这种偶然性使对资源和生存机会的争夺变得更加尖锐,更加无可逃避。虽然三体文明的技术水平远远高于地球,但三体世界意识到:“他们也是好战的种族,很危险。当我们与其共存于一个世界时,他们在技术上将学得很快。”技术爆炸与猜疑链,已经充分展露其力量。

由于对地球文明可能的技术爆炸的猜疑,三体世界用智子锁住了人类的基础科学;面对三体世界的入侵,地球世界筹划了种种防御措施。真正能够结束这种战争状态的,只能是对黑暗森林理论的运用,建立对三体世界的威慑:随时都可能向宇宙广播三体世界的坐标,使三体世界完全暴露在宇宙的黑暗森林当中,面临其他宇宙文明的毁灭性打击。但是,“因为太阳系与三体世界的相对距离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已经公布,暴露三体世界的位置几乎就等于暴露太阳系的位置,这也是同归于尽的战略”。当罗辑绕开智子的技术封锁,成功地建立了坐标发射系统,这个威慑就建立起来了。

威慑,人类与三体世界之间的战略平衡,就是两个文明之间的契约。这种契约,仍然不是典型的黑暗森林状态,而更像国际战略平衡;威慑模式的构想,本来就来自冷战。个体之间为走出自然状态而缔结社会契约时,人们都放弃了自我保存的权利,是因为有第三方代行这个权利,由于它是缔约各方都充分信任的利维坦,并且利维坦的力量远远大于每一个个体,违法带来的危险远远高于这样做带来的安全,因而人们不得不信任这个强大的利维坦,哪怕它是一种必要的恶。可以说,利维坦带来的安全,来自它对所有人的威慑。但联合国没有这样的威慑力量,因为它用来执法的力量并不大于超级大国的实力,一个大国完全可以无视它的决定,而丝毫不会带来什么危险。但在冷战建立起的核威慑中,美苏双方都有足够的力量毁灭整个人类,由核威慑带来的战略平衡,真正构成了一种有约束力的契约,远远高于联合国的力量,但也是极其危险的。而今的黑暗森林威慑,也正是这样的威慑契约。人类掌握了广播坐标的能力,但不敢轻易广播;面对来自地球的威慑,三体世界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都怕在广播中同归于尽。在这种威慑契约之下,两个文明维持了六十多年的和平。

但威慑契约的约束力取决于执剑人的威慑度。当罗辑让位给了程心,三体人就冒险向地球发动了攻击。他们赌的是关键的十分钟:水滴十分钟内到达地球,攻击引力波发射台,如果程心在十分钟内按下按钮,这种攻击毫无意义,而两个文明都将遭到黑暗森林打击;但程心不敢这么做,错过了关键的十分钟,水滴摧毁发射台,人类将再无能力发射广播,战略平衡被打破,三体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占领地球,两个文明都可以生存下去,但地球人将永远失去生命的尊严。

但是,水滴没能摧毁“万有引力”号,“万有引力”号向宇宙发射了广播,地球赢得了其失去的尊严,战略平衡重新建立,但已经与威慑纪元中的威慑契约大不相同。这时已经没有什么契约,两个文明同时暴露在黑暗森林中,彼此对双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这时的战略平衡,就在于双方都处在无处可逃的死局当中,两个文明的当务之急,都是尽可能有效地逃亡。面对宇宙中无数隐藏着的枪口,这才是真正意义的黑暗森林,黑暗森林中没有任何契约。

说直接描述了187J3X1恒星、三体世界、太阳系遭受的三次黑暗打击,也间接描述了“魔戒”遭到的降维打击,但都没有说这些打击究竟来自什么文明,就连打击太阳系的歌者都查不出来,前两次打击究竟是谁发出的。这就是黑暗打击的根本特征:你永远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消灭的你。宇宙中不仅不可能建立真正的契约,甚至不可能真正了解其他任何一个文明,一旦发现有另一个文明存在的迹象,就要消灭它。这绝对的黑暗森林和战争状态,几乎不能算一个社会;社会,似乎只是每个文明内部的事,不仅是太阳系、三体文明各自的内部,而且是歌者所在的种子与其母世界之间的事。若是这样,还何谈“宇宙社会学”呢?小说中对歌者的短暂描述,是难得的对打击实施者的正面描述。这段看似含混的描述,却揭示了宇宙社会学相当根本的特征:

空间中有许多坐标在穿行……但在所有坐标中,只有一部分是有诚意的。

……如果歌者耐心等待,诚意坐标最后都会被其他未知的低熵体清理,但这样对母世界和种子都不利,毕竟他收到了坐标,还向坐标所指的世界看了一眼,这就与那个世界建立了某种联系。如果认为这种联系是单向的那就太幼稚了,要记住伟大的探知可逆定律:如果你能看到一个低熵世界,那个低熵世界迟早也能看到你,只是时间问题。

只要看一眼就建立了联系,就形成了一种社会关系。在非常拥挤的宇宙社会,几乎可以说,所有文明与所有其他文明之间都有关系,只是发现与未发现的时间问题。而一旦发现,一种关系便呈现出来,面对这种关系,最经济、最安全的策略便是尽快消灭它。所有文明之间的这种社会关系,在根本上是一种敌对关系,是狼的社会。宇宙森林和霍布斯的丛林状态仍然是一样的,战争状态就是一种非社会的社会状态,只是没有社会契约来终止这种状态。在这种黑暗森林中保持安全,不能通过交往和制订契约,而只能通过隐藏自己,甚至把自己埋在光墓(黑域)当中。

四、宇宙的真相

在整部小说的结尾处,作者才把受黑暗森林理论支配的整个宇宙文明史全盘揭示出来,从而也才回答了小说最开始给出的一个悬念:杨冬自杀的真实原因:“物理学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将来也不会存在。”杨冬这句话,是理解整部小说的一把钥匙。

早已乘着“万有引力”号脱离地球的宇宙学家关一帆通过在宇宙中的观察、研究和猜测,构建了宇宙演化的历史。这是一个在黑暗森林战争中不断退化的历史,与霍布斯或达尔文所描述的进化史完全不同。那个没有被战争改变的宇宙,“真是一个美丽的田园,那个时代,至今有一百亿年吧,被称为宇宙的田园时代。……田园时代的宇宙不是四维的,是十维。那时的真空光速也不是比现在高许多,而是接近无限大,那时的光是超距作用,可以在一个普朗克时间内从宇宙的一端传到另一端”。

后来,由于这个宇宙中的黑暗森林状态,各个文明体之间相互猜疑,都争取先发制人,以各种方式消灭潜在中的敌人,即他们能够了解其存在的其他文明体,而宇宙战争中最常用的武器,就是各种宇宙规律。“宇宙规律是最可怕的武器,当然也是最有效的防御手段。……能够作为武器的规律有很多,最常用的是空间维度和光速,一般是把降低维度用来攻击,降低光速用于防御。”降低维度和降低光速,解释了宇宙演化过程中的两个最重要方面:维度从十维不断下降,作为武器的光速也不断降低。小说中生动地描述了“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所遇到的从四维到三维的下降,以及遭到打击被降维的“魔戒”的讲述,而太阳系和人类文明,又因为三维降二维而最终毁灭。用于逃出降维打击的有效方式,是光速飞船,但光速航行的一个后果,便是降低光速,制造“黑域”或“光墓”。

关一帆进一步解释,降维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停止,最终导致包括攻击者在内的整个宇宙都会降到低维。为了避免在攻击中同归于尽,“攻击者首先改造自己,把自己改造成低维生命,比如由四维生命改造成三维生命,当然也可以由三维改造成二维,当整个文明进入低维后,就向敌人发起维度打击,肆无忌惮,在超大规模上疯狂攻击,不需要任何顾忌”。这就解释了种子中那个低微的歌者在向太阳系抛出二向箔之前的猜测:“是不是母世界已经准备二向化了?”歌者在得到肯定回答后,感到那是莫大的悲哀。“歌者无法想象那种生活,在意义之塔上,生存高于一切,在生存面前,宇宙中的一切低熵体都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降维打击的最终后果,是使整个宇宙降维。宇宙便是因为不断的降维打击,而从十维降到九维,再从九维降到八维,依次类推,而一直降到了三维、二维,乃至最终的零维。也是在反反复复的打击、防御与逃逸中,光速一降再降,一次次造成黑洞,而最终演变成现在的样子。因而,我们所看到的宇宙,根本不是原来宇宙的样子,而是无数次降维打击和无数次降低光速的产物。

物理学家们“都想仅仅通过对物理规律的推演,来解释今天宇宙的形态,并预言宇宙的未来”,因为他们坚信,“宇宙规律是永恒不变的”,“永远有一桌没人动过的菜”。这一点是物理学得以存在的基础。这就是物理学家杨冬的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许是丑陋的,但在微观和宏观的尽头却是和谐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但她在看到了母亲叶文洁与三体世界的通信后,却发现,“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丽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观和包容它的宏观可能更加混乱和丑陋”。面对这些混乱,杨冬几乎要诉诸上帝了,在茫茫宇宙中,生命存在的条件如此苛刻,而地球上居然能有液态水,能有重元素,“这不是表现出明显的智慧设计迹象吗?”但她得到的回答是:“地球产生了生命,生命也在改变地球,现在的地球环境,其实是两者相互作用的结果。”换言之,“地球是生命为自己建的家园,与上帝没什么关系”。这对杨冬而言是致命的,因为她马上想到了那个可怕的问题:“如果有一个像这样的数学模型来模拟整个宇宙,像刚才那样,在开始运行时把生命选项去掉,那结果中的宇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让绿眼镜不以为然,因为他认为,宇宙中的生命非常稀少,对演化的过程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但杨冬已经知道,“宇宙中的生命并不稀少,宇宙是很拥挤的”。那么,宇宙中的生命,是不是也应该像地球上的生命一样,把宇宙建成一个美丽和谐、适宜生存的家园呢?如果是那样,杨冬为什么会自杀呢?

我们很难想象,那个时候的杨冬,就已经获得了关一帆经过几百年的宇宙航行才获得的理论。但杨冬显然看出了生命对宇宙的改造与生命对地球的改造的根本区别;已经看到了丛林状态与黑暗森林完全相反的走向;已经看到,同样是改变自然,地球生命将丑陋的大地变成美丽的家园,宇宙生命却将美丽的田园变成暗无天日的光墓。

杨冬当年的男朋友丁仪,是在二百年后即将出发去接触三体世界发出的探测器水滴,从而被突然气化之前,悟出了这个道理,又由他的学生白艾思在差不多另一个二百年后即将去接触二向箔,从而成为最早被二维化的人类之前表述出来:“难道制造假象的只有智子?难道假象只存在于加速器末端?难道宇宙的其他部分都像处女一样纯真,等着我们去探索?”

“大自然真是自然的吗?”在希腊文中,物理学(physics,图片)就是对自然(图片)的研究,所以又称“自然哲学”。自然,就是自然而然的,其中的规律是永恒的,与人为制造的东西有根本的区别。但是现在,人类面对的地球和宇宙,根本不是这样的自然,原来认为恒定不变的光速,其实是被一次次减速后形成的,原来被想当然的三维世界,也是在一次次降维打击之后形成的。连这些最基本的物理规律都是“人为”的,都是黑暗森林的结果,还谈什么自然而然,还谈什么永恒不变?物理学当然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五、冷酷的神学

从这样的角度看,《三体》第一部中的“射手假说”和“农场主假说”的意义也才显示出来。因为神枪手在靶子上每隔十厘米打一个洞,住在靶子上的二维生物就总结出来:“宇宙每隔十米,必然会有一个洞。”因为农场主每天十一点去给火鸡喂食,火鸡总结出来:“每天上午十一点,就有食物降临。”在宇宙当中,人类和这两种低等生物是一样的,他们以为永恒不变的宇宙规律,不过是其他智慧文明改造之后的形态,而支配这些智慧文明的,是黑暗森林原理。面对这个茫茫宇宙,人类中的物理学家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虫子。宇宙社会学,是远比物理学更真实的科学;黑暗森林理论,远比所有物理规律更加永恒。

既然有更高的智慧生物改造着所谓的自然规律,他们不就是人类所认为的神吗?换言之,这种宇宙社会学,是否也是一种神学呢?小说中也几次将这些生物的技术称为神一般的力量,甚至掌握了黑暗森林理论的罗辑和史强,也被比作“两个深思的上帝”。小说最后,程心和关一帆关心的,都是上帝才想的事。面对三体危机的人类,也经常会重新回到宗教狂热之中。杨冬在对物理学的绝望当中突然问绿眼镜是否相信上帝,或许也是抱了一丝这样的幻想。但在地球人把罗辑当作救世主崇拜的时候,作为执法者的史强凭着直觉,打死也不会相信他是正义天使,也不相信“宇宙中有公正和正义”,于是罗辑说,“那你就是最清醒的人了”。

有比人类更高的智慧改造着自然规律和相信“上帝存在”是两回事。正如神枪手不是二维生物的上帝,农场主不是火鸡的上帝,那些文明更高的智慧生物也不是人类的上帝。他们不会为人类主持正义,与人类的善恶完全无关,而是人类潜在的最可怕的敌人。他们不仅不是至善的正义者,而且和人类有着一样的基本人性,受制于黑暗森林的基本原理,随时想杀死人类,怎么会是上帝?怎么会主持正义?

丁仪和他的女友杨冬以及后来他的学生白艾思一样,在即将走向毁灭之时,几乎触摸到了这最后的真理:“也许有一天,人类或其他什么东西把规律探知到这种程度,不但能够用来改变他们自己的现实,甚至能够改变整个宇宙,能够把所有的星系像面团一样捏成他们需要的形状,但那又怎么样?规律仍然没有变,是的,她就在那里,是唯一不可能被改变的存在,永远年轻,就像我们记忆中的爱人。”他所说的这个不变的规律是什么?既然宇宙都改变了,星系都被重塑了,“就在那里”的规律究竟是什么?就在同行的人们被水滴的美丽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时候,丁仪却说,他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一种更大气的东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过自身的全封闭来包容一切的努力”。在《三体》中,直接或间接理解了黑暗森林原理的地球人寥寥可数,叶文洁、杨冬、罗辑、史强、丁仪、白艾思、云天明、关一帆、程心——当然,在进入威慑纪元之后,黑暗森林理论在地球上已经成为常识了,但绝大部分人都不明白,它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在他们当中,只有此处的丁仪,面对这个理论的真相,表达了敬畏和赞美,如同面对伟大的死神。这种情感,夹杂着对自己情人的怀念,为歌德那句“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干”所诠释,而在水滴的突然攻击中,这句话变成了“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水滴使他生出的敬畏,多少有点像斐兹罗将军在发现三体舰队加速之后对上帝的赞美,明明知道这个上帝并不是“宇宙间存在的某种超越一切的公正”,但对自己所无法理解的伟大事实感到由衷的敬畏,哪怕这种力量是来毁灭自己的。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丁仪面对神奇但恐怖的水滴,升起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情感。

上帝存在,但并不关心人类的善恶祸福,在西方哲学史上,曾经出现过几次这样的神学理论,伊壁鸠鲁、斯宾诺莎等哲学家都表达过类似的说法。但比斯宾诺莎更臭名昭著的霍布斯不持这样的观点。在他那冷酷的政治哲学背后,仍然隐藏着一颗相信上帝、热爱和平的心灵。他仍然期待着上帝之国在人类当中的实现,仍然充满了对黑暗王国的谴责,虽然这与正统神学的理解已经相去甚远。但现在,刘慈欣无情地把这个幻想打破了。那些创造宇宙规律的不是神,而是拥有神一样力量的敌人。当这个事实被揭示出来,其冷酷程度远远超出了伊壁鸠鲁和斯宾诺莎的想象。当充满宗教意味的公元纪年被危机纪年取代,人类已经完全不可能靠充满敌意的神来拯救了。

结语

刘慈欣以他天才的想象力,构建了一部恢宏壮阔的宇宙史诗。正如他借关一帆之口一再强调,这个关于宇宙历史的理论可能只是猜测;我们或许没有必要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宇宙事实,但其中却有文学的真实和哲学的真实。作者借白蓉之口说道:“小说中的人物在文学家的思想中拥有了生命,文学家无法控制这些人物,甚至无法预测他们下一步的行为,只是好奇地跟着他们,像偷窥狂一般观察他们生活中最细微的部分,记录下来,就成为了经典。”毫无疑问,这是刘慈欣的夫子自道。我相信,如此复杂宏大的故事,如此众多的人物,如此惊人的宇宙学理论,靠冥思苦想、严密推演是建构不出来的,而是在他的写作过程中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无论这个宏大的史诗级故事,还是如此暗黑的宇宙学理论,都有其自身的生命力。即使我们无力去理解书中全部的科学技术,但可以听从关一帆对程心的鼓励:“不要从技术角度想,从哲学高度想。”这个宏大的史诗使“以前那些只停留在哲学层面上的东西突然变得很现实很具体了……宇宙的终结,宇宙的目的,这些以前很哲学很空灵的东西,现在每一个俗人都不得不考虑了”。刘慈欣在生活经验和文学写作中对这些重大哲学命题的探讨,远远超过学院中的许多哲学工作者,尽管他呈现出的宇宙图景无比黑暗,无比虚无。


本文原载于《哲学动态》2019年第3期“科幻现实与思想未来:关于《三体》的哲学讨论”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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