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受宏观政策收紧、疫情形势延宕反复、地缘政治冲突升级、重大气候灾害频发等因素冲击,2022年世界经济增速明显下滑。世界经济运行中的各种短期问题和长期矛盾交织叠加,在不稳定、不确定、不安全的短期因素不断涌现的同时,一些深层次矛盾和结构性问题也日益凸显。抑制通胀与经济软着陆的艰难平衡、美欧宏观政策转向的溢出效应、大规模国际制裁的负面影响、区域经贸科技机制政治化、全球粮食危机等方面的态势和趋势,需要关注和研判。鉴于目前世界经济发展呈现的种种迹象及各种因素可能带来的影响,2023年世界经济复苏将面临更大压力,经济增速进一步降至2.5%的可能性较大。
关键词:世界经济 通货膨胀 货币政策转向 滞胀风险 粮食危机
在经历2021年深度衰退基础上的大幅反弹后,2022年世界经济增长动力明显不足,经济增速大幅下降,同时伴随着巨大的通胀压力、高企的债务水平和动荡加剧的金融市场。从国际上看,保护主义依然盛行,国际制裁升级,国际贸易投资增长面临更大制约。2022年10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估计2022年世界经济增长率为3.2%,远低于预期。除了通胀趋势、货币政策转向、供应链受损、极端气候灾害、大国关系与地缘政治博弈等因素外,俄乌冲突以及疫情反复也对世界经济造成严重负面冲击。
2022年世界经济形势回顾
一、经济下行压力持续加大
2022年以来,受疫情形势延宕反复和地缘政治冲突升级等超预期因素影响,世界经济下行压力逐步加大,国际机构频频下调增长预期。2022年10月,IMF估计,2022年世界经济将增长3.2%,较2021年下降2.8个百分点。世界银行、经合组织等国际机构也多次下调2022年世界经济增速的预测值。根据IMF估计,2022年发达经济体的经济增速为2.4%,较2021年下降2.8个百分点。其中,美国、欧元区和英国的经济增速分别为1.6%、3.1%和3.6%,较2021年分别下降4.1、2.1和3.8个百分点;日本的经济增速为1.7%,与上年持平。值得注意的是,2022年第一和第二季度美国经济环比均为负增长,已显现经济疲软迹象。IMF预计2022年新兴市场与发展中经济体的经济增速为3.7%,较2021年下降2.9个百分点。其中,中国、印度、巴西、俄罗斯和南非的经济增速分别为3.2%、6.8%、2.8%、-3.4%和2.1%,较2021年分别下降4.9、1.9、1.8、8.1和2.8个百分点。预计2022年世界经济增速的最终核算值可能会低于3.2%,甚至不排除进一步下调至3%以下的可能性。
二、就业总体改善但通胀高企
2022年全球就业市场保持向好复苏态势,失业率进一步下降,但青年失业率仍处高位。2022年1月,国际劳工组织报告指出,2022年全球劳动力市场持续复苏,但仍充满不确定性,预计2022年全球失业率为5.9%,较2021年下降0.3个百分点,但仍较疫情前的2019年高0.5个百分点。高收入国家就业水平基本恢复到疫情前水平,预计2022年失业率为4.9%,较2021年下降0.7个百分点,较2019年高0.1个百分点。美国劳工部数据显示,2022年9月美国经季节调整后的失业率为3.5%,回到50多年来的低位水平。欧盟统计局数据显示,2022年7月欧元区失业率为6.6%,创该机构1998年4月开始发布这一指标以来的最低水平。然而,低收入国家的就业形势依然严峻,预计2022年失业率为6.0%,较2021年升高0.1个百分点。少数发展中国家的失业率依然保持较高水平,例如,南非统计局劳动力调查报告显示,2022年第二季度南非失业率为33.9%,青年失业率问题尤为突出。
受新冠疫情与乌克兰危机等因素冲击,全球通胀水平持续攀升。根据IMF估计,2022年全球全年平均通胀率为8.8%,较2021年上涨4.0个百分点。美国劳工统计局数据显示,2022年9月美国消费者价格指数(CPI)同比上涨8.2%,环比上涨0.4%;剔除食品和能源价格的核心CPI同比上涨6.6%,创1982年8月以来最高水平。日本总务省数据显示,2022年10月除生鲜食品的核心CPI同比上涨3.6%,创1982年2月以来最高水平。IMF估计2022年新兴市场与发展中经济体的通胀率为9.9%,较2021年上涨4.0个百分点,创2000年以来最高水平。根据相关国家统计局数据,2022年9月,中国、巴西、印度、俄罗斯和南非的CPI同比分别上涨2.8%、7.2%、7.4%、13.7%和7.5%。
三、全球债务水平仍居高位
国际金融协会(IIF)数据显示,2022年第一季度,全球债务总额升至305万亿美元,占全球GDP的比例达348%;第二季度全球债务总额较上季度减少5.5万亿美元,但这主要是因为以不断升值的美元计算,实际上,第二季度全球债务总额占全球GDP的比例比第一季度还高,升至350%。同时,发达经济体同新兴市场与发展中经济体的财政状况出现分化。IMF估算数据显示,2022年发达经济体财政赤字占GDP的比例进一步下降至3.6%,而新兴市场与发展中经济体财政赤字占GDP的比例则升至6.1%。两者的公共债务水平变化也因此出现分化。IMF估计,2022年发达经济体政府总债务占GDP的比例为112.4%,较2021年下降5.5个百分点,其中,美国和欧元区的政府总债务占GDP的比例分别为122.1%和93.0%,分别较2021年下降6.0和2.3个百分点;日本政府总债务占GDP的比例为263.9%,较2021年上升1.4个百分点。同期,新兴市场与发展中经济体政府总债务占GDP的比例为64.5%,较2021年上升0.8个百分点,其中,中国上升5.4个百分点至76.9%,巴西下降4.8个百分点至88.2%、印度下降0.8个百分点至83.4%。
四、国际贸易与跨境投资动力不足
由于全球实际需求低迷,2022年国际贸易在经历2021年的强劲反弹后增长大幅放缓。2022年10月世贸组织(WTO)预计,2022年国际货物贸易量增长3.5%,较2021年下降6.2个百分点。德国基尔研究所公布的基尔贸易指数(Kiel Trade Indicator)显示,2022年10月经价格和季节调整后的国际贸易增长0.3%,其中美国、欧盟、中国和俄罗斯出口增长分别为1.0%、-0.3%、2.4%和0.3%。这表明国际贸易增长动力仍然严重不足。
跨境投资(FDI)方面,由于多重因素导致投资者投资意愿下降,2022年全球FDI流量增长不仅未能延续上年度强劲势头,还逐步呈现下行趋势。2022年10月联合国贸发会议(UNCTAD)报告显示,2022年第二季度FDI流量总额为3570亿美元,较第一季度下降31%,较2021年季度平均值下降7%。根据UNCTAD估计,第二季度流向发达经济体的FDI总额为1370亿美元,较2021年季度平均值下降22%;流向发展中经济体的FDI总额为2200亿美元,较2021年季度平均值增长6%,其主要原因在于中国等几个大型新兴经济体的持续增长驱动。预计2022年全球FDI流入额将出现下降,最多与上年持平。另据经合组织测算,2022年上半年全球FDI流量总额同比上升20%,但第二季度同比下降22%。目前,全球FDI运行情况表明,增长动能在持续减弱。
五、大宗商品价格动荡
2022年全球大宗商品市场动荡加剧,大宗商品价格总体延续了2021年增长态势。根据IMF估计,2022年全球大宗商品价格指数为227.2,较2021年上涨40.9%,其中,食品价格指数为145.6,较2021年上涨14.2%;原油价格为98.2美元/桶,比2021年增长41.4%。UNCTAD数据显示,2022年8月全球大宗商品价格指数同比上涨58.0%,相比2020年12月涨幅更是高达109%。全球大宗商品价格主要受燃料价格暴涨推动。同期,燃料价格同比上涨98.1%;而非燃料价格同比则下降3.8%,其中食品价格同比上涨6.2%,农业原材料价格同比下降4.4%,矿产品和金属价格同比下降8.5%。相比2021年初,2022年欧洲天然气期货价格最大涨幅甚至高达10多倍,10月又出现了下跌,现货市场天然气价格甚至出现了负数。
世界经济运行面临的主要风险与掣肘因素
一、抑制通胀与经济软着陆的艰难平衡
目前,高企的物价水平已使主要发达经济体决策者别无选择地将抑制通胀作为优先目标。在多次大幅提升利率后,美国和欧洲等主要发达经济体仍处在加息通道,中短期内大概率还将继续加息。在加息的同时,美联储还缩小了资产负债表规模,即所谓“缩表”。自2022年6月开始,美联储已连续3个月每月“被动”减持475亿美元,此后每月减持950亿美元,预计今后几年将减持3万亿美元资产。与此同时,美欧业已开始压缩财政赤字,美国联邦政府财政赤字占GDP比例在2022年中期已降至4%—5%的水平,欧洲的财政政策更是回归了审慎轨道。目前来看,货币与财政紧缩政策双管齐下至少在美国已初见效果,通胀进一步升级的势头受到阻滞。然而,美欧政策转向的风险也随之大幅上升。这不仅因为脆弱的经济对政策调整的时机、力度和连续性高度敏感,也因为各种政策遵循着不同的逻辑以至于相互掣肘或矛盾对立。紧缩宏观政策的直接后果是资本市场动荡和融资成本上升,进而压减投资,而投资尤其是有助于提升劳动生产率的投资往往是通胀问题长期解决方案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加息导致的美元升值有助于降低进口商品与服务的成本、稀释美国的国际债务,但会威胁美国公司的海外盈利,从而降低其国际竞争力。鉴于面临的主要挑战各异,各主要经济体奉行的政策也存在明显差异。截至目前,日本仍维持超低利率不变,中国则在加大政策宽松度。历史经验表明,强力加息抑制通胀的副作用甚大。尽管当下美国和欧洲的就业市场表现甚佳,从而为进一步实施紧缩政策提供了可观空间,高通胀客观上也为美联储和欧洲央行货币政策回归常态创造了条件,但美欧实体经济与金融市场中短期内仍将面临更趋严峻的政策环境,同时实现抑制通胀和经济软着陆双重目标,对美欧决策者而言绝非易事。
二、美欧宏观政策转向的溢出效应
美元加息可能给其他国际经济体复苏带来负面影响,一是资金从他国流向美国;二是提高其他国家的国际融资成本;三是增加美元负债国还本付息负担。值得一提的是,伴随美联储加息而来的美元升值对上述三个后果均起到了叠加放大的效果。那些高负债且国内市场脆弱的国家,必将饱尝货币错配带来的恶果,而那些严重依赖进口的国家又不得不忍受随进口成本上升而来的通胀。发达经济体经济增速放缓甚至出现经济衰退,自然会降低其海外需求并殃及对外投资。如果以上某些负面情形越过特定阈值,就有可能出现国家和企业债务违约,进而导致货币危机、银行危机和金融危机乃至国际金融市场大动荡。简而言之,人类最终不得不再一次经历大衰退。正如2022年9月世界银行研究报告所指出,如果将全球通胀率降至5%的目标水平,各国央行需再加息2个百分点,其结果可能使2023年世界经济增速降至0.5%。
三、大规模国际制裁的负面影响
自俄乌冲突爆发至2022年9月,西方国家累计对俄实施的制裁已达约1.1万项。美欧制裁不仅给俄罗斯及其关联国家经济带来直接冲击,其对世界经济复苏的负面影响也十分明显。IMF最新预计,2022年俄罗斯经济增长率约为-3.4%。俄罗斯逐渐被发达国家限制甚至逐出其能源需求市场,不仅会改变油气供求的地缘政治经济结构,也会加速全球特别是欧洲国家的能源转型进程,可能还会将全球实现碳中和的目标推迟几十年。美欧对俄罗斯的金融制裁形形色色,既包括冻结海外资产乃至外汇储备,也包括将众多俄罗斯金融机构逐出环球同业银行金融电讯协会(SWIFT)报文系统。制裁的次级影响更是随处可见。俄罗斯在多边开发银行中的美元和欧元融资均遭到严重阻碍。同时,众多与俄罗斯有密切往来的企业因担心美国的连带制裁而不得不终止与俄贸易投资活动。货币金融的政治化及武器化,在打乱国际正常金融秩序的同时,也减弱了人们对未来的信心。如果这种现象持续下去,世界经济增长必被殃及,全球货币金融体系的根基最终将被进一步撼动。
四、区域经贸科技机制政治化
2022年5月,美国正式启动将中国排除在外的印太经济框架(IPEF)。该框架包括14个成员国,覆盖25亿人口,GDP约占全球的40%,主要内容涉及贸易、供应链、清洁能源以及反腐败等领域的规则或标准设立。IPEF是一个政府间行政规则框架,不需要经过各成员立法机构的批准;IPEF是一个模块化的分拆机制,各成员可以选项参加。它的这两个特点规避了繁琐的立法程序、简化了漫长的谈判进程、便利了成员间的务实合作,同时在稳定性和完整性方面带有先天的缺陷。针对中国构建排他性“小圈子”的另一事例是2021年9月美国与欧盟创立的贸易和技术理事会(TTC)。2022年5月,TTC召开了第二次会议并在声明中强调美国—欧洲伙伴关系是其共同的力量、繁荣和致力于自由、民主与尊重人权的基石。2022年8月,拜登签署《芯片与科学法案》,其中包含限制中美正常科技合作的条款,包括授权政府在未来5年拨款1500亿美元促进研发培训以提升与中国的竞争能力。此后,美国加大了对中国芯片出口的限制。世界主要经济体之间的遏制与博弈,无疑会对全球贸易投资和产业链供应链稳定产生严重负面影响。
五、全球粮食危机
2022年粮食安全问题成为令世人焦虑的主要议题之一,直接原因有以下三点:一是地缘政治冲突。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是小麦的出口大国,俄乌冲突对全球粮食市场形成了强大的冲击波。二是极端气候灾害导致主要产粮地区产量不稳定。三是大型跨国企业对全球粮食交易的垄断。美国ADM、邦吉、嘉吉以及法国路易达孚四大粮油集团共同控制着全球70%的谷物市场,2021年销售额达3300亿美元。为了使利润最大化,四大集团不惜将粮食作为金融投资的工具,严重影响非洲等广大缺粮国家的粮食可获得性。此外,全球粮食的浪费和配置失衡也日趋严重。据联合国粮农组织(FAO)数据,全球每年浪费食物高达16亿吨,价值2.5万亿美元,其中可食用部分为13亿吨。半个多世纪以来,全球粮食生产增长率一直超过人口增长率,2021年的粮食产量再次创历史纪录。然而,越来越多的粮食没有用来满足个人消费。过去50年,工业用掉世界粮食产量增长的30%。2022年7月,FAO、IMF、WTO、世界粮食计划署(WFP)和世界银行五大国际机构负责人发表联合声明,呼吁采取紧急行动应对全球粮食安全危机:立即向弱势群体提供支持、促进贸易和国际粮食供应、扩大生产以及投资于适应气候变化的农业。2022年9月,这五大机构负责人发表第二次联合声明,呼吁支持高效的生产和贸易、提高透明度、加速创新和联合规划以及投资于粮食系统的转型。随着粮价的逐步回落和供应企稳,除非出现环境气候变化与地缘政治的重大危机,2023年全球粮食市场料将保持总体稳定。
2023年世界经济形势展望
当前,世界经济运行中的各种短期问题和长期因素交织叠加,在带有不确定性的短期因素不断涌现的同时,一些深层次矛盾和结构性问题也日益凸显。影响2023年世界经济增长的直接变量主要有以下几项。一是发达经济体货币紧缩政策的力度与节奏。好消息是美国CPI自2022年6月以来持续下降,从而为美联储放缓加息节奏创造了一定的条件。二是疫情后遗症的影响。尽管疫情对世界经济的负面影响在2023年全面缓解是大概率事件,但疫情高峰期后的2年却被认为是许多脆弱发展中国家出现社会经济动荡的高危期。三是债务危机。伴随美国加息和美元升值,重债国出现违约甚至连锁违约的可能性升高。四是极端气候带来的影响。过去几年的经历告诉我们,世界经济缓慢复苏可能会被极端气候造成的负面影响所拖累。五是地缘政治冲突。俄乌冲突进一步升级的阴霾挥之不去,中东甚至东南欧等地区均潜伏着影响地区乃至全球和平与发展的不稳定因素。六是发达经济体能否实现软着陆。从已有的各种预测数据来看,美国和欧洲这两大经济体在2023年出现衰退的可能性显著增大,其直接后果之一便是损害全球贸易与投资。
全球增长面临的短期不利因素看上去比以往明显增多,显示出世界经济2023年很可能仍将处于下行道通。IMF预计,2023年占全球 GDP三分之一的国家将面临经济衰退。展望未来,世界经济增速还将进一步降低。2022年6月,世界银行预计2023年世界经济增长率为3.0%,其中发达经济体和新兴市场与发展中经济体的经济增长率分别为2.2%和4.2%。9月,经合组织预测数据显示,2023年世界经济增长率为2.2%,较该机构6月预测值低0.6个百分点。10月,IMF预测数据显示,2023年世界经济增长率为2.7%,较2022年低0.5个百分点,其中,发达经济体经济增长率为1.1%,美国为1.0%,欧元区为0.5%,日本为1.6%;新兴市场与发展中经济体经济增长率为3.7%,中国为4.4%,印度为6.1%,巴西为1.0%,俄罗斯为-2.3%,南非为1.1%。
鉴于目前世界经济发展呈现的种种迹象并考虑各种因素可能带来的影响,2023年世界经济复苏将面临更大压力,低于IMF和世界银行预期的可能性较大,按购买力平价计算的世界经济增长率为2.5%,同时不排除出现世界经济增速大幅下滑的可能性,部分主要经济体甚至会出现经济收缩。从中长期来看,世界经济将行进在中低速增长轨道。未来3—5年,世界经济增长率将维持在3%左右,发达经济体与发展中经济体的双速增长格局仍将持续,并且不同国家和地区之间的经济增长分化态势依然显著。
本文是云南省哲学社会科学专家工作站(立项号:2022GZZH01)阶段性成果
执笔人:张宇燕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国际政治经济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徐秀军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国际政治经济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
原载于《当代世界》2023年第1期,注释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