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前秦灭代以后的独孤部
独孤部,《魏书·官氏志》入神元时内入诸部,于拓跋部有殊勋,孝文帝定为勋臣八姓之一。《魏书》之《刘库仁传》及《刘罗辰传》均载独孤部事,但未提及独孤部名。《魏书·贺讷传》及《北史·刘库仁传》谓库仁为“独孤部人”,《魏书·燕凤传》则称之为“别部大人”。按,独孤本是入塞北狄十九种之一的屠各,刘虎之宗,刘路孤之子。刘路孤归附于代王拓跋郁律(即北魏追尊的平文帝,317—321年在位),并一度与郁律共驻代北的东木根山。从拓跋部而言,自可称独孤为“别部”。平文帝以来,拓跋与独孤世婚。刘库仁母为平文帝女,昭成帝(338—376年在位)又以宗女妻刘库仁。库仁子亢泥也娶昭成帝女。后来的北魏道武帝,其皇后刘氏又是库仁弟眷之女,独孤帅罗辰之妹。
昭成帝什翼犍三十九年(376)前秦灭代,献明帝(昭成子)贺后携子拓跋珪等逃奔贺兰部未果,转投独孤部栖身。贺后投独孤部,除了由于独孤、拓跋累世婚姻而刘库仁又恩信可托以外,还由于苻坚命独孤部和铁弗部分统黄河东西的拓跋部民(1),而拓跋部旧人几百户已由南部大人长孙嵩等率领投奔独孤部。铁弗刘卫辰为屠各刘虎之裔,卫辰妻为昭成帝女。铁弗、拓跋关系虽然也很久远,但不和谐,前秦军灭代之役,即由卫辰向导。拓跋内部事务,铁弗影响不大。《魏书》以铁弗列于五胡传中,同时独孤部刘库仁、刘罗辰则分别入功臣、外戚传,迥然不同。铁弗赫连勃勃独立建国,抗衡北魏,与柔然一起并为北魏大患,直到太武帝时始被征服。
贺后得刘库仁、刘眷兄弟庇护,居独孤部九年(376—385),拓跋珪由六岁成长至十五岁。其间大事有淝水之战,前秦瓦解,后秦立国,慕容复燕等,对代北诸部都有影响。385年,独狐新部帅刘显将害拓跋珪,珪及其母贺后先后北走阴山,投贺兰部。贺兰部帅贺讷及诸部大人利用时机,拥拓跋珪恢复代国。登国元年(386)珪即代王位。
贺后等人留驻独孤部时,独孤部是代北地区最强大的部落,其影响及于恒代以东。苻坚灭代后以贺兰部的贺讷总摄东部并迁居大宁(今河北张家口)时,史载贺讷“行其恩信,众多归之,侔于库仁”(2),可知独孤部在这一带享有威信,早于贺兰部的贺讷。前秦败后,慕容复燕,刘库仁遣骑出援幽冀以拒慕容。他曾发“雁门、上谷、代郡兵,次于繁畤”。(3)发兵所及,自然也是他势力所及之处。刘库仁之子刘显统治独孤部时,“地广兵强,跨有朔裔”。(4)《魏书·刘罗辰传》说:其时“显恃部众之强,每谋为逆”,拓跋珪以此逃离独孤而北投贺兰。从刘库仁在此区域早有恩信,到刘显地广兵强,这些资料使我感到,苻坚灭代后以贺讷总摄东部,即有以贺兰制衡独孤的意向。
拓跋珪复国后,登国二年三月,“燕上谷人王敏杀太守封戢,代郡人许谦逐太守贾闰,各以郡附刘显”。(5)同年六月,道武帝拓跋珪大破刘显,刘显从弟刘罗辰投奔道武帝。由于拓跋部的强力介入,独孤部分裂了。
二 刘显引窟咄争位和道武帝离散独孤诸部落
登国元年正月,拓跋珪即代王位,大会于牛川,以世为南部大人的长孙嵩为南部大人。此时代国北面暂时有贺兰部屏蔽,比较安全,主要问题在南。二月,拓跋珪返拓跋故地盛乐;三月,即有“刘显自善无南走马邑,其族奴真率所部来降”(6)之事。此时,拓跋珪所全力关注的,是依靠贺兰,驱逐刘显,拓定南部。贺兰部曾于前一年南下善无,为刘库仁弟刘眷破走,可见独孤、贺兰之间本有矛盾。本年刘显自善无南遁,自然是惧拓跋结贺兰来攻。刘奴真是刘眷之子,刘显的从兄弟,《魏书》记其事迹非常混乱,将在下节考述。
刘显遁走马邑后,介入昭成子孙争位之事。他使弟刘肺泥(亢泥)迎拓跋珪之季父拓跋窟咄,逼拓跋南境。这样就形成拓跋窟咄背靠独孤,拓跋珪背靠贺兰的一场争夺君位的殊死斗争。窟咄为昭成子,前秦来侵,“昭成崩后,苻洛以其年长,逼徙长安,……因乱随慕容永东迁,永以为新兴太守”。(7)拓跋珪逐窟咄后,于登国二年六月转而讨破扶持窟咄的刘显于马邑,刘显南奔慕容永于长子,其部众悉降于慕容麟,被徙于中山。这就是上节所说登国二年六月道武帝大破刘显之事,见《魏书》卷二《太祖纪》及卷二三《刘库仁传》。《资治通鉴》同年又记“燕王(慕容)垂立刘显弟可泥(亢泥)为乌桓王,以抚其众,徙八千余落于中山”。这当指独孤部刘显之众降慕容而被徙中山者有八千余落之多,而独孤刘亢泥之众当仍由刘亢泥率领。据后来的史料判断,乌桓王刘亢泥为后燕广宁太守,可知东汉以来乌桓人聚处的广宁长期为独孤驻守,用以绥抚原驻的乌桓人,因为独孤也是乌桓。刘显八千余落徙中山,这是独孤部的主要部分第一次被强徙,是独孤部落离散之始。刘显破败,拓跋部得以统治代北南部的水上游区域。
由于独孤部刘显、刘亢泥兄弟的介入,昭成子孙争位问题的解决比较艰难。拓跋部内嫡庶观念虽已萌生,但嫡庶地位差异尚无严格的习惯法予以规定,宗法性的继承制度尚未形成,拓跋君位实际上没有公认的、法定的继承人。《魏书·昭成子孙·寔君传》记拓跋灭国前夕事:“是时,献明皇帝(按即道武帝父寔)及秦明王翰皆先终,太祖年六岁,昭成不豫,慕容后子阏婆等虽长,而国统未定。”昭成庶长子寔君觊觎君位,昭成侄斤说寔君曰“帝将立慕容所生,而惧汝为变”云云,于是寔君“乃率其属尽害诸皇子,昭成亦暴崩”。此事《资治通鉴》所记有“寔子珪尚幼,慕容妃之子阏婆、寿鸠、纥根、地干、力真、窟咄皆长,继嗣未定”之文。寔君“尽害诸皇子”,此六子中窟咄得免,阏婆也可能不曾遇害(8)。阏婆其人,下文有考。
《魏书·窟咄传》:“刘显之败(9),遣弟亢泥等迎窟咄,遂逼南界,于是诸部骚动。……太祖虑内难,乃北逾阴山,幸贺兰部,遣安同及长孙贺征兵于慕容垂。贺亡奔窟咄。”安同抵中山,慕容垂遣慕容麟率部达牛川,“窟咄兄子意烈捍之”。此时贺兰部贺染干也响应窟咄,“来侵北部,人皆惊骇,莫有固志,于是北部大人叔孙普洛节及诸乌丸亡奔卫辰”。《魏书·穆崇传》记崇外甥于桓曰,“今窟咄已立,众咸归附”,谋执拓跋珪以应窟咄。从这里所引“诸部骚动”、“人皆惊骇”、“众咸归附”诸文,以及响应窟咄者皆拓跋、长孙、叔孙、万忸于等显赫部落的人物,甚至形成刘亢泥、贺染干这两个当时颇具实力的部落南北夹击拓跋珪的形势看来,拓跋珪的危殆是显而易见的。所谓代北“诸乌桓亡奔卫辰”,当包括一部分独孤乌桓在内。拓跋珪开拓帝业,除了制服族内强劲的对手以外,必得处置贺兰、独孤这两个特具功勋而又强大难制的部族。这两个部族由于与拓跋部世婚而具有的影响拓跋部内部事务的潜力,没有其他部族可以匹敌。
拓跋珪为昭成帝嫡孙,这本是他在名分上的优势,但嫡长名分并不受特别的尊重。拓跋珪年幼,只有十六岁,这是他不利之处。《魏书·莫题传》,莫题“遗箭于窟咄,谓之曰:‘三岁犊岂胜重哉?’言窟咄长而太祖少也”。其实,还有不比珪年长而欲与珪争位的昭成子孙,这就是昭成庶长子寔君之子,拓跋珪的从弟某,《魏书》载其事而未存其名。
《魏书》卷二五《长孙嵩传》:“刘显之谋难也(按指刘显欲杀依托于独孤部的贺后之事),嵩率旧人及乡邑七百余家叛显走,将至五原。时寔君之子亦聚众自立,嵩欲归之。见于乌渥,称‘逆父之子’,劝嵩归太祖。嵩未决,乌渥回其牛首,嵩俛从之。”《魏书》此卷本阙,以《北史》及他书补。《北史》卷二二《长孙嵩传》,此篇文字为“……时寔君之子渥亦聚众自立,嵩欲归之。见于乌渥,称‘逆父之子’,劝嵩归道武……”,云云。并读这两段资料,大意是清楚的,但个别文字可能有问题。其中渥、乌渥、于乌渥是同一人,但不是寔君之子。寔君之子,史籍本未留下名字,《北史》记事时作“寔君之子渥”,此渥字显系传写者涉下文于乌渥之名而误增,因而出现难解之疑。此段文字补入《魏书》时,史臣于“寔君之子渥”处删除了误增的“渥”字,可谓有识。《资治通鉴》卷一〇六收录这段文字,作“……时拓跋寔君之子渥亦聚众自立,嵩欲从之。乌渥谓嵩曰:‘逆父之子,不足从也,不如归珪’”,云云。《通鉴》虽沿《北史》之误,但在“逆父之子”下补“不足从也”,语气为足,是可信的。只是于乌渥为何许人,与寔君有何关涉,还要有所探索。
于乌渥之名,北朝诸史只此一见,疑即昭成之子阏婆的异译。从现有资料看来,只有把于乌渥视为阏婆的异译,才能将《长孙嵩传》史文解释通畅。阏婆是昭成慕容后之子,其同母兄弟多人均死寔君之手。阏婆与寔君虽是异母兄弟,但有弑父杀弟之仇,所以有前引“逆父之子”的说法。“逆父”即指寔君。寔君杀慕容后诸子时阏婆当幸免于难,此时与率部北奔的长孙嵩相遇于五原附近。阏婆劝长孙嵩奔投其时已在贺兰部的拓跋珪,而勿投寔君之子,其理由未举嫡庶之别而举“逆父之子”,亦见拓跋珪嫡出名分在当时并不特别起号召作用。不过寔君有弑父杀弟恶名,毕竟对其子夺取君位不利,所以其子自立之举未能引起波澜,很快就无声无息了。
解决窟咄问题的决定性战役发生在登国元年十月,其时拓跋珪会慕容麟之师于高柳,大破窟咄,窟咄奔铁弗刘卫辰,被卫辰杀,窟咄所部则为拓跋珪所并。窟咄既破,刘显孤立,才有登国二年六月破刘显于马邑,刘显部众被徙中山之事。刘显反拓跋珪而又导演拓跋叔侄之间君位之争,宜其与拓跋珪不能两存;而其所统领的部落也不可能独立存在,拓跋珪必将有以处置。
至此,独孤部还有刘亢泥的部众没有被消灭。刘亢泥原受刘显之命招引窟咄,自然也不会为拓跋珪所容。他在窟咄败后降于慕容,被封为乌桓王。《太祖纪》皇始元年(396)六月(10)“遣将军王建等三军讨(慕容)宝广宁太守刘亢泥,斩之”,徙其部落于平城。这是《魏书》所见独孤部民第二次被强制迁徙。这样,独孤部刘显部落徙中山,刘亢泥部落徙平城,独孤部所余重要力量只剩下早已来降的刘罗辰所部,不过其部民当也定居于一个指定地点了。
独孤各部被分割离散了,贺兰部落也被分割离散了,正是此时,道武帝改元皇始。看来离散这两个重要部落,是北魏帝业的标志。
三 《魏书》所见的刘奴真与刘罗辰
《魏书·刘库仁传》于“太祖即位,显(库仁之子)自善无南走马邑”之后,溢出一大段关于“族人奴真”的文字,然后再叙“后太祖讨显于马邑,追至弥泽,大破之”。《魏书》另有刘库仁弟眷之子《刘罗辰传》,列于卷八三上《外戚传》(11)贺讷之后。据这些记载,刘奴真、刘罗辰均于此时率部落降于拓跋珪。在《北史》卷八〇中,其《外戚传·序》谓以罗辰“附其家传”,意即附于库仁传中,而不提及奴真,这显然是《北史》馆臣有意将奴真事删削了。
《魏书·刘库仁传》溢出文字如下:
族人奴真领部来附。奴真兄犍,先居贺兰部。至是,奴真请召犍而让部焉。太祖义而许之。犍既领部,自以久托贺讷,德之,乃使弟去斤遗之金马。讷弟染干因谓之曰:“我待汝兄弟厚,汝今领部,宜来从我。”去斤请之奴真。奴真曰:“父为国家附臣,世效忠贞。我志全名节,是故推让。今汝等无状,乃欲叛主怀贰。”于是杀犍及去斤。染干闻其杀兄,率骑讨之,奴真惧,徙部来奔太祖。太祖自迎之,遣使责止染干。奴真感恩,请奉妹充后宫,太祖纳之。
这段文字上紧承“太祖即位,显自善无南走马邑”,下紧接“后太祖讨显于马邑,追至弥泽,大破之”,去掉这段文字,其上文下文叙刘显事,本来文从字顺,浑然一体,严密无间。这段文字所叙奴真事,却与上文下文都不衔接,显然是另外系统的一则史料,魏收不审,插入刘库仁传所附刘氏诸人事迹中,使所叙述拓跋珪与刘显事前后割裂。李延寿编纂《北史》时,似乎于此已有疑惑,但未深究,只是删除了《刘库仁传》中此段史料,(12)而且全书不著奴真名字。后人读魏收书,未曾留意于此一与《北史》的差异。(13)《通鉴》照录《魏书》这段文字,未作考异,亦无注(14)。细玩这段文字,我认为其中的奴真就是刘眷之子罗辰,音译不同而已。以诸书所载罗辰与奴真的事迹合参,有许多一致之处,其余此有彼无或彼有此无之处,并无扞格且可互补。
(一)“族人奴真领部来附”,与《太祖纪》“其(按指刘显)族奴真率所部来降”合,时间在登国元年三月刘显自善无南走马邑之后。拓跋南来,刘显惧逃,奴真则降于拓跋,独孤部分裂成两大部分。《魏书》卷二四《张衮传》谓其时刘显地广兵强,跨有朔裔,然后说“会其兄弟乖离,共相疑阻”,指的就是刘显、刘奴真分道扬镳之事。
《魏书·外戚传》本亡,其《刘罗辰传》系掇拾《刘眷传》及《北史》而成,其中说:“及太祖即位,讨显于马邑,追至弥泽,大破之。后奔慕容麟,麟徙之中山。罗辰率骑奔太祖。显恃部众之强,每谋为逆,罗辰辄先闻奏,以此特蒙宠念。”这里所说刘罗辰事,就是“族人奴真领部来附”的过程。刘罗辰为刘显从兄弟,这里称“族人奴真”,虽不甚确,亦无不合。
此段文字于“麟徙之中山”以前,与《北史·刘库仁传》全同。点校本《北史》于校勘记中出注,言《北史》删节《魏书·刘库仁传》,“全失本意”。据《魏书》,刘显败走后又掠慕容麟马,麟讨显,显乃奔慕容永于长子,其部众则降于麟,麟徙之中山。《北史》这里径说刘显奔慕容麟,不实。其实《北史》此段文字于“罗辰率骑奔太祖”之后,述事亦颠倒错乱。罗辰奔太祖,在太祖讨显于马邑之前,不在其后。因为《北史》此传下文即有“显既杀眷,罗辰遂奔道武”之文,是可信的。刘眷为刘罗辰父,父死子走,否则亦将不测。而刘显杀眷是道武即位前一年的事,不会在道武破刘显以后。又,显恃强谋逆,罗辰辄先闻奏,必是太祖犹在独孤部时事,谋逆指谋杀贺太后及太祖。太祖已出走贺兰,就说不上刘显“谋逆”了。
总之,史籍分别叙述的刘奴真、刘罗辰率部来附的事迹,大处说来是相符的,正好可证是一人而非二人之事。至于叙述倒错之处,当是史臣之疏误。史籍记载倒错,史臣于罗辰、奴真事不甚了了,率尔操觚,未曾深究。
(二)“奴真兄犍,先居贺兰部。至是,奴真请召犍而让部”事,以及兄弟反目,奴真杀兄犍、弟去斤诸事,包括犍及去斤名字,北朝诸史中仅此一见,可补《刘罗辰传》记事缺失。文中叙及独孤部和贺兰部关系,也值得留意。此二部是拓跋部周围最有力量的部落,两部虽分驻南北,但行国不居,往来时有。刘眷之时,独孤部曾“徙牧于牛川”,地在北境,刘眷长子刘犍大概就是在这时留牛川未归,“久托贺讷”。考虑到385年刘眷曾“破贺兰于善无”,而善无在独孤部地境,以及刘眷又击蠕蠕别帅肺渥于贺兰部所驻的意亲山(即意辛山)这两个事实,可知独孤部奴真兄弟关系牵连独孤、贺兰二部,又衍生出贺兰部内贺讷、贺染干兄弟关系,是可以理解的。拓跋部驻地盛乐在贺兰、独孤之间,无事时起桥梁作用,有事时易受南北夹击。拓跋珪只有用军事力量处置独孤、贺兰部落中之异于己者,囊括代北地区,求得安全,才能求得伸展,求得扩张。
可以作为此条旁证的是,奴真有兄有弟,他自己排行第二,而《刘库仁传》恰有“眷第二子罗辰”(15)之文。以奴真为罗辰,此条亦无抵牾。
(三)“奴真曰:‘父为国家附臣,世效忠贞。……今汝等无状,乃欲叛主怀贰。’”按《刘库仁传》末史臣有论曰:“刘库仁兄弟忠以为心,盛衰不二。”今刘罗辰又背弃刘显而投奔拓跋,更见其“世效忠贞”,“盛衰不二”。所谓“叛主怀贰”,指刘犍与贺染干的关系。据《贺讷传》,贺染干一直是反对拓跋珪,反对贺讷拥珪为君主的。屈从贺染干,自然就是叛拓跋珪了。下云贺染干讨刘奴真,太祖“责止染干”,反映了拓跋珪居间起调停作用。此时拓跋珪还得依赖贺兰部,说太祖示意染干是可能的,说“责止”染干,却是夸饰之词,当时他并无此力量。
(四)贺染干攻刘奴真,还有贺兰部与独孤部更为长久广泛的部族关系背景。独孤部在其驻地善无周围,影响较大。前秦灭代后命铁弗、独孤分统拓跋部众,本有使之相互制衡之意。同时又命本驻阴山以北的贺兰部帅贺讷总摄东部,迁居大宁,“行其恩信,众多归之,侔于库仁”。这显然是引贺兰部南来居东,绥抚周边部族,以分独孤之势,维持代北地区力量的平衡和稳定。拓跋灭国至复国的十年,似乎是一个贺兰与独孤各自广树恩信以招引原拓跋部落联盟诸部的过程。独孤、贺兰两部势力所及,犬牙交错;游牧去来,更无拘束,所以有贺兰部南至善无,独孤部徙牧牛川这样的远距离游动。加以双方内部各有矛盾,在贺兰是贺讷与贺染干矛盾,在独孤是刘显与刘罗辰矛盾,此部族矛盾一方与彼部族矛盾一方又有勾连,因而形成部族间更为复杂的关系。拓跋部在灭国后寻求两方部落保护,复国后却又利用矛盾,逐步扩展拓跋实力。对贺兰,是以贺讷为友,贺染干为敌;对独孤,是以刘奴真为友,刘显为敌。最后,是羁縻贺讷、刘奴真,以至于消灭贺兰、独孤作为部落的存在,树立道武君权。从这个大背景来解读这段溢出文字,可以看到此时贺讷是贺兰部的代表,刘奴真是独孤部的代表。我们又看到,独孤部落权力传承顺序是库仁—眷—显—罗辰。库仁传弟眷,库仁子显杀眷自代,拓跋讨显,显奔逃,独孤部的领袖和代表,只有罗辰。因此“领部来附”的奴真与罗辰必定就是一人。刘奴真就是刘罗辰。
(五)“奴真感恩,请奉妹充后宫,太祖纳之。”按卷一三《皇后传》:“道武宣穆皇后刘氏,刘眷女也。登国初,纳为夫人。……以铸金人不成,故不得登后位。……太宗即位,追尊谥号。”又《外戚传》:“刘罗辰,代人,宣穆皇后之兄也。”史籍中未见道武帝另有刘姓后妃,《魏书·道武七王列传》所见诸王母氏,除刘皇后外,只知有贺、王、王、段诸氏及缺姓氏者二人。而且,刘皇后是登国初纳为夫人的,而奴真降太祖并奉妹,正是登国元年的事。(16)所以奴真奉妹充后宫,与罗辰之妹为宣穆皇后,两者同为一事。这是一条较强的理由,证明刘奴真就是刘罗辰。
从以上几方面推断奴真就是罗辰,并无抵牾不通之处,如果没有新的反证出现,我想是可以断言的。
这段溢出文字,给我们增补了一些关于独孤部的资料。独孤刘犍可以脱离母体,久托贺兰部,大概同拓跋寄居独孤部一样。而当贺兰与独孤矛盾时,拓跋则居间调停,又可以概见拓跋、贺兰、独孤这三个驻地相连部落的特殊关系。又,奴真三兄弟的离异,反映游牧的独孤部不断分裂的倾向。贺兰兄弟关系其实也是一样。道武正是利用这种状况,凭借历史赋予拓跋部作为部落联盟首领的权威,对周围部族特别是对独孤、贺兰,分割而离散之,从而完成了自己的帝业。
四 部落离散以后的独孤部民
《魏书·太宗纪》:“初,帝母刘贵人(按即刘罗辰之妹)赐死,太祖告帝曰:‘昔汉武帝将立其子而杀其母,不令妇人后与国政,使外家为乱。汝当继统,故吾远同汉武,为长久之计。’”这就是北魏后宫子贵母死之制的正式开端。子贵母死,一个目的是清除帝母与政的可能,这在此后百年内,到孝明帝母胡太后事实上废除子贵母死之制,并且临朝听政为止,大体上是一直实行着的。(17)子贵母死的另一目的是不使外家为乱,这只靠赐死帝母还不够,还须尽可能削弱外家部落,直至消灭其作为部落的存在。道武帝时的外家,包括其母族贺兰和妻族独孤,都是勋臣,都领强部,削之不易。所以道武削弱外家,采取了兼具军事、政治、社会内涵的离散部落方式,斗争相当激烈。刘皇后赐死,是独孤部落离散以后的事,其间自有关系。
离散部落,具体说来是使被征服的部落分土定居,不许迁徙,同时剥夺其君长大人的部落特权,使之一同编户。就是说,不许旧时君长继续领部活动,以免与拓跋对抗。这要被离散部落具有相当的发育水平,有些部落能行,有些还不能行。还应当有足够的可用土地可供定居的部民耕牧,平城近处具有这一条件。而且,还要有能够强制实行的政治力量,从部落联盟领袖迅速向帝国君主转化的道武帝具备这样的力量。所以,在道武帝完成帝业的登国年间,昔日部落联盟的不少成员得以被离散,而作为道武帝外家的独孤部,同贺兰部一样,成为离散部落这一具有时代意义的措施的重点对象。
独孤部落离散,如前所述,见于记载的有刘显、刘亢泥二次。登国二年(387)刘显部落被慕容麟徙于中山,天兴元年(398)魏徙山东六州民吏以充京师,诏给内徙“新民”耕牛,计口授田,这些内徙“新民”理当包括原徙中山的独孤刘显部民。这也可说是第三次强徙离散独孤部落了。皇始元年(396)已被强徙平城的独孤刘亢泥部落,天兴元年也当在计口授田之列。至于独孤刘罗辰部落,因为无军事征服关系,所以也无强徙离散的记载。刘罗辰随道武平中原,以新旧勋赐爵授官,子孙相袭,至曾孙刘仁之,逐渐汉化(18),所统部落早已离散,其经历与贺讷、贺悦大概相近。部落离散后的独孤部民,也当同于居安阳墟落间的贺兰部民。
据《魏书·昭成子孙传》,昭成帝子寿鸠之子常山王遵,遵子名素,“太宗从母所生,特见亲宠”。可知刘罗辰另有妹为遵妻。此即北京图书馆藏元侔碑拓所说遵“妃刘氏,太宗明元皇帝之姨”。除刘罗辰支系以外,《魏书》所见能确认的独孤部人物,只有刘尼。刘尼曾祖有功于道武;祖父缺仕履,疑在部落离散后居墟落间而无闻达;父从军旅,累官至将军。刘尼本人太武帝末年典兵宿卫,平宗爱之乱有功,迁官晋爵。这类似于居高位的一般北姓武人,看不出有何家族部落背景。山西灵丘所出北魏文成帝《南巡碑》碑阴题名中,就有这类独孤凡六人(19)。《孝文帝吊比干墓文》碑阴有“武骑侍郎臣河南独孤遥”之名(20),知独孤部人有迁洛者。北魏分裂后,独孤人物大量涌现,备见姚薇元《北朝胡姓考》独孤条。其中有些人原居代北,并非迁洛独孤部人之后。如北周独孤信(21),魏末六镇兵起后,自武川避地中山,遂从军旅,为西魏、北周重臣,周、隋、唐三朝皇后所出。又如北齐尧难宗妻独孤思男,生于魏宣武帝延昌元年(512),父独孤盛,魏恒州刺史。独孤思男籍贯为代都平城,亦非迁洛独孤之后(22)。
独孤部落被离散后,甚至刘皇后赐死后,独孤部人未见有何反应,这与贺兰部有所不同。但独孤部人似乎较早地离开了权力斗争的旋涡,反而获得了较稳定的生存条件,所以齐、周、隋、唐时独孤人物之盛,也比贺兰远胜。
道武帝离散部落之举,从全局看来,正是他能结束五胡十六国纷纭局面重要的一着。道武建国的十年征战,从部落体制上摧毁了最强大也是最亲近的贺兰、独孤世婚部落,通过多种方式使之逐渐变为帝国编户,才使他的帝国一时不再有别的部落力量敢于挑战,更使他的世继之业不再受强大的外家和母后干扰。离散部落客观上也促进一些部族及时脱离部落统治的原始状态。道武帝以此提升了拓跋族在各族关系中的地位,增强了北魏政权的统治能力,开启了中国北方社会恢复元气徐求发展的道路。此后北魏与周边各族战争,一般都是攻而能胜,被征服族也常被强制迁徙,这些都可视为道武帝离散部落的余绪。
(1) 发此议者是旧代使人燕凤,他说服苻坚利用此二部相互制衡,共统拓跋,认为这是前秦“御边之良策”。见《魏书》卷二四《燕凤传》。从燕凤所言“待其(按指昭成帝什翼犍)孙长,乃存而立之”看来,这是燕凤存心保护拓跋部的一种办法。铁弗部中心驻代来城(悦跋城,在今鄂尔多斯);独孤部中心,据其活动地域看来,在善无(今山西右玉境)。
(2) 《魏书》卷八三上《贺讷传》。
(3) 《魏书》卷二三《刘库仁传》。
(4) 《魏书》卷二四《张衮传》。
(5) 《资治通鉴》卷一〇七晋太元十二年。
(6) 《魏书》卷二《太祖纪》。
(7) 《魏书》卷一五《昭成子孙·拓跋窟咄传》。
(8) 献明帝寔及秦王翰皆慕容后所生,先死。慕容后其余六子,除阏婆、窟咄以外,当在被害之列,但均有后。寿鸠子常山王遵,纥根子陈留王虔,地干子毗陵王顺,力真子辽西公意烈,事迹均见《魏书·昭成子孙》各传。其《毗陵王顺传》曰:“柏肆之败,军人有亡归者,言大军败散,不知太祖所在。顺闻之,欲自立,纳莫题谏,乃止。”由此可知,昭成诸子后人,也大都认为自己有继承拓跋君位之权。昭成庶长子寔君之子,也图自立。窟咄兄力真之子意烈,原来也不助珪而助窟咄。
(9) “刘显之败”指刘显自善无奔马邑事,在此年三月;刘显遣弟刘亢泥迎窟咄,在同年八月。俱见《魏书·太祖纪》。
(10) 严格说来,是登国十一年六月,因为此年七月改元皇始。皇始意味着道武帝业之始。
(11) 《魏书·外戚传》,其刘罗辰传系后人掇拾《魏书·刘库仁传》所附刘眷数语以及《北史·刘库仁传》有关文字而成。参看点校本《魏书》、《北史》有关诸传校勘记。
(12) 《魏书》中奴真之名除见于这一段文字外,《太祖纪》登国元年三月、七月还两次出现,《北史》在相应处也都删除了。
(13)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史部正史类《魏书》条:“李延寿修《北史》,多见馆中坠简,参核异同,每以收书为据。”像这里所举李延寿删削疑文以正魏收书之疏失,例证还不多见。
(14) 按今本《魏书》是北宋刘恕等人校定。恕等谓其书“言词质俚,取舍失衷,其文不直,其事不核”(见今本《魏书》附录)。刘奴真事正是《魏书》“其文不直,其事不核”的显例。刘恕录之入《通鉴》之中,未予抉剔,亦是微疵。
(15) 《北史·刘库仁传》作“眷第三子罗辰”。考虑到此传盖调整《魏书》有关文字而成,别无他据,所以我断“第三子”为“第二子”钞刻之误。据《魏书·刘库仁传》,眷三子,顺序当是犍、奴真、去斤。
(16) 附带说明,《太祖纪》登国元年三月和七月都记奴真率部来降之事。我认为三月事是刘显南奔后奴真背弃刘显而留在原地驻牧;七月事则是刘显命弟肺泥(亢泥)掠奴真部落,奴真为求保护而率部落向拓跋靠近。《太祖纪》七月“刘显弟肺泥(亢泥)率骑掠奴真部落,既而率以来降”,所述似亢泥率奴真部落来降。这与事实不符,点校本校勘记已指出此问题。我认为这是文字有脱漏,来降者只能是奴真,绝非亢泥。不过,上举溢出文字中记贺染干自北攻奴真事,与《纪》亢泥自南掠奴真部落事,是否是约定的南北夹击,无可考。
(17) 文明冯太后几度听政,是特例。但是她并无亲子为储贰,与子贵母死之制无关。此问题我在《北魏后宫子贵母死之制的形成和演变》中已作解释。
(18) 参《魏书·刘罗辰传》及附传,《北史·刘库仁传》及附传,《魏书·刘仁之传》。再往后的独孤世系,可参看长部悦弘《刘(独孤)氏研究》所附世系图,日本《琉球大学法文学部纪要·日本东洋文化论集》创刊号,1995年。
(19)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灵丘县文物局:《山西灵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文物》1997年第12期。这六人分别是:侍中、安南大将军、殿中尚书、□□、东安王独孤侯须尼,内三郎独孤□□,威武将军、内三郎独孤他突,轻车将军、内三郎、夹道男独孤□□,建威将军、□□折纥真、建德子独孤平城,三郎幢将独孤□真。
(20) 《金石萃编》卷二七。
(21) 独孤信,姚薇元《北朝胡姓考》推定为刘尼之孙,其理据如下:刘尼,《宋书·索虏传》作独孤侯须尼,盖刘尼之尼为侯须尼之省略,说本陈毅《魏书官氏志疏证》。《周书·独孤信传》:“祖俟尼,和平中,以良家子镇武川。”姚氏据此,谓侯、俟形近易讹,俟尼即侯尼,而侯尼为侯须尼之省译。“若然,则刘尼乃独孤信之祖也”。姚氏论考至此,可备一家之言。但姚氏续谓“和平乃高宗年号,与尼传时代亦合”,则有问题。刘尼参与平宗爱之乱,拥立高宗文成帝有功,时在正平二年(452)。此后刘尼官京师,至延兴四年(471)死,子社生袭爵。所以,刘尼无在和平(460—465)中以良家子自云中“镇武川,因家焉”之可能。姚氏关于年代的推断既不确切,刘尼为独孤信之祖之说也难于成立。
(22) 《独孤思男墓志铭》,见《河北磁县东村北齐尧峻墓》一文,《文物》1984年第4期。录文参赵超《魏晋南北朝墓志汇编》,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454—455页。尧峻即尧难宗,附见《魏书·尧暄传》。墓志谓独孤思男“发系御龙,降祥赤雀,滥觞激而遂远,绵瓞积以不穷”;又谓“爰自高族,作配君子”,都表示北魏末年犹居平城的独孤氏有较高的社会声望可以标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