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凡 李萌:“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贾探春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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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希凡   李萌  

《红楼梦》里的贾氏四春,都是荣宁二府的“正牌”小姐,其中三姑娘贾探春是全书着笔最多的一春。如果将小说的主人公排个顺序,探春理应是排在第五位——宝黛钗与王熙凤之后。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她位列第三,在贾元春与史湘云之间。


贾探春无疑是作者很钟爱的人物,被赋予了心高志大,“巾帼不让须眉”的性格,是小说中极富社会思想意义的艺术典型。她与王凤姐堪称荣宁贵族的女中豪杰,有着贾府的老少爷们所欠缺的精明的管理才智和杀伐决断的魄力。而探春又有着凤姐所不具备的“政治家”的远见、胆略、襟怀、智慧和文化底蕴。她观察事物的清醒与周密,处理问题的准确与独到,更是周围的兄弟姐妹无人能及的。我们可以从小说情节的字里行间,感受到曹雪芹对这位“庶出”的贵族少女由衷的敬佩,以及对她“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不幸命运的深切地哀惋和痛惜!


一、“又红又香”的“刺玫瑰”


探春乃贾政与赵姨娘所生,是宝玉和元春的同父异母妹妹,贾环的胞姐。她的初次出场,是与迎春、惜春一起,迎接远道而来的林黛玉。我们通过黛玉敏慧的眼睛,见识了这位贾府三小姐的风采:“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回)其容貌、气质在贾府三姐妹里可谓出类拔萃。


探春在大观园里的居所秋爽斋,全然不同于一般女儿的香闺,透着疏朗的大气,可说是斋如其人。斋主的怡情雅趣将自己的生活,陶冶出一派超凡脱俗的天地: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房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幅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


烟霞闲骨格 泉石野生涯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第四十回)


从秋爽斋的布置,可以体察到斋主人洒脱又有高雅的文化品位和生活情趣:墙上所挂的米襄阳《烟雨图》,肯定是一幅雄浑山水,左右的对联是颜真卿的墨宝,字体端庄沉厚,遒劲雄健。书案上满垒着各种名人法帖,还有着插笔如林的笔筒、笔海和数十方宝砚……真是文墨书香四溢,既强调了她对书画艺术的雅好和品格,又显豁出这位女公子鄙薄脂粉气的巾帼雄才。而斋里的大案、斗大的花囊、大幅山水画、大鼎、大盘、大佛手等,更使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阔大和豪放,隐隐透出须眉之风,丈夫之志。拥有如此气魄书斋的定是一个心志高远的女杰。在曹雪芹生活的时代,清朝康熙、乾隆皇帝等的汉字御笔题匾遍天下,汉字书法早已成为满洲贵族子弟学习的课目,且是他们融入华夏文化的一大传统。小说中的荣宁贵族是开国元勋之后,乃“诗书翰墨之族”,书法自然是少爷小姐的必修课。有一段情节写到,贾政外差返京之日临近,贾宝玉未能完成书法“作业”,只好临阵磨枪,突击“恭楷临帖”,众姊妹都赶着临帖帮他凑数:“探春宝钗二人每日也临一篇楷书与宝玉”;“紫鹃走来,送了一卷东西与宝玉,拆开看时,却是一色老油竹席上临的钟王蝇头小楷,字迹且与自己十分相近”,这自然是林黛玉的“笔情墨意”!“史湘云宝琴二人亦皆临了几篇相送。”(第七十回)但在大观园诸艳中,作者只突出了探春酷爱书法,且偏爱颜体书法,我们从她书房的气韵便可知她的雅好。她在写给宝玉的信笺中,曾感谢他以“真卿墨迹见赐”。想来,探春的书法,也一定是充满巾帼豪气的疏朗圆浑的颜体笔墨吧。


像所有的女孩儿一样,探春也有着自己的收集趣味和雅好。除了字画,她还喜欢“轻巧顽意儿”——实际上是民间手工艺品。她曾托信得过的宝哥哥逛庙市时,为她代买“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还不忘向他交代自己所持的“好”的标准,即要满足“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审美要求——“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第二十七回)由此可见,探春对民间工艺的不俗的鉴赏力和高雅的情趣,其实,这正显示了贾探春“文采精华”的深厚的文化底蕴。


探春也喜欢诗词创作,她是大观园第一个诗社——海棠社的发起人。在致宝玉的“花笺”中,她极有情致地写道:“窃同叨栖处于泉石之间,而兼慕薛林之技”,继而,向贾宝玉发出了挑战:“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第三十七回)真是何等的气概!而由海棠社起,大观园“结”了一次又一次情趣盎然的诗社,众姊妹轮流做东,大展诗才,薛、林轮流争魁,“诸艳”展现出各不相同的诗格、情思与意境,一起切磋品评诗作,传为佳话,更成为大观园众儿女无忧无虑时期的最富凝聚力、感染力的美好记忆。尽管在大观园诸艳中探春的诗才仅居中下水平,但每次公评总还是高出诗社中唯一的“须眉”,那怡红公子则是实实在在地“让余脂粉”名落孙山矣!元春省亲命题作诗,“迎、探、惜三人之中,探春自是出于她的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第十七、十八回)在“林潇湘魁夺菊花诗”时,“蕉下客”探春的菊花诗作,被“公评”为第二,高居次席。虽逊于潇湘妃子,却是她的最好“成绩”,这自然也源于她对菊花的喜爱,读者会联想到她那摆放在秋爽斋书案花囊中、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白菊。大观园的众姊妹也正因探春的倡议,才有了“师出有名”的不以长辈为中心的雅集,拥有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精神乐园。


在诗社里,探春更推崇或说更喜欢宝钗“含蓄浑厚”的诗风,且她自己的诗也更接近蘅芜君的风格。每次“公评”,她都是坚定的挺薛派,与一贯“拥林”的宝玉意见相左。在海棠诗的“公评”中,虽然“众人看了”黛玉的诗,“都说是这首为上”。她听了李纨的“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的定评,立即表示支持:“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在菊花诗作的评议中,她虽然没有对李纨的“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的定评提出异议,但还是由衷地赞扬:“到底要算蘅芜君沉着,‘秋无痕’,‘梦有知’,把个忆字竟烘染出来了。”(第三十八回)从这些细致的感触和思维来看,探春和宝钗是心意相通的,其正统思想以及审美情趣也是较为一致的。


探春虽欣赏宝姐姐“含蓄浑厚”的诗格,却似并不崇拜宝姐姐“随分从时”“浑而不觉”的做人风范。她那带着棱角的自尊心和个性,从来都是十分锐利和锋芒毕露的,既容不得任何人对她尊严的触犯,也从不向任何违反心中正统准则的行为让步。这大概就是在人们眼中的玫瑰身上戳手的“刺”吧!探春本来是很尊重嫡母王夫人的,总是想讨她的欢心,为她排忧解难。但是,王夫人抄检大观园,以她“政治家”的眼光来看,则是犯了大忌,是一种自虐自残的昏聩之举,她的秋爽斋决不容忍这种侮辱,当凤姐带着抄检的“一干人”进园时,“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于是,“抄检大观园”遭遇了最强有力的反抗和诘难:


……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因命丫鬟们快快关上。平儿丰儿等忙着替待书等关的关,收的收。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凤姐知道探春素日与众不同的,只得陪笑道:“我已经连你的东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说:“都翻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他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况别个。今见探春如此,他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他们无干。他便要趁势作脸献好,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颠颠的。”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又说:“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凤姐平儿等忙与探春束裙整袂,口内喝着王善保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颠颠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劝探春休得生气。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了。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第七十四回)


探春的所为有理有力有节,首先她挑明要“保护”自己的丫头们,实际她是在借势发力,给查“贼赃”的人们一个“下马威”,她义正辞严地维护着自己主子姑娘的尊严。在探春凛不可犯、敢作敢当的反抗面前,一向以“有名的烈货、脸酸心硬”(第十四回)著称的王熙凤,也只得赔起笑脸,打出太太(王夫人)的旗号,但并没有吓住三小姐,她还是不许搜查她的丫头们。愚蠢的王善保家的,自以为有眼力,有胆量,有体面,偏要“在太岁头上动土”,结果白挨了一个大嘴巴,更兼一通臭骂,真是丢尽了老脸!而这记打向“抄检”之举的热辣的耳光,实在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简直可与她受命主理家务的荣光相媲美。因为这耳光并非只打在狗仗人势的王善保家的脸上,也是打在了总想搬弄是非的邢夫人的脸上,甚至也冒犯了她的嫡母王夫人,因为“抄检大观园”正是她做出的昏庸决策。在探春的意识和观念里,不管你是多有体面的奴才,哪怕是长辈的“陪房”,你胆敢触犯我“主子”的尊严,我就决不给你留情面。探丫头精明的厉害劲儿,恰是表现在得理不让人。迎春房里的媳妇们,就向邢夫人说过:“我们的姑娘老实仁慈,那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姐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她竟不顾恤一点儿。”(第七十三回)其实,这完全是“那边人”的偏见。只要三姑娘碰到伤害了她姐妹的人和事,她绝对会出手,且绝不手软。


贾母抓赌,迎春乳母当“赌头”事件被揭露,探春与众姐妹“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约来安慰他”,不想正让她们碰上了“懦小姐不问累金凤”(同上回),敏锐、厉害的探春看到迎春屋里的乱象,忍无可忍,挺身而出,轻松利落地解决了在怯懦的迎春那儿很棘手的纠纷。她的介入不只十分的巧妙,而且处处表现了主子小姐的自尊。她先是明知故问:“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继而,又虚晃一枪:“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或者和他们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接着,又去搬犯事的王柱儿媳妇最怕的“克星”——“探春早使个眼色与待书出去了”,把王凤姐的代理人平儿叫到了“现场”。宝琴和黛玉由衷地佩服探春的处事“方略”,宝琴拍手笑说道:“三姐姐敢是有驱神召将的符数?”黛玉笑道:“这倒不是道家的玄术,倒是用兵最精的,所谓,守如处女,脱如狡兔,出其不意之妙笔也。”敦厚的宝钗“遂以别话岔开”,可她却无法拦挡探春继续借题发挥的凌厉攻势。从始至终,探春并未对欺负主子的王柱儿媳妇发威申斥,而是把平儿叫来,以小姐的自尊发话:“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这摆是小姑子责问嫂子的谱儿,也可以说是三小姐的“矫情”!下面一段“委曲”则诉得更见锋芒:


“我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账妙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后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平儿忙陪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这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语说的,‘物伤其类’,‘齿竭唇亡’,我自然有些惊心。”(同上回)


探春的问责分明是“连环套”,剑走偏锋,但从她嘴里一说,竟样样在理,掷地有声。我们不能不叹服“红刺玫”这旁敲侧击、歪打正着的功夫,还有她那锋芒尽露、治得人无话可说的手段。如果我们把探春与王熙凤、林黛玉这三张嘴作个比较,可谓是各有千秋。探春的利口,自然大不同于王熙凤哗众取宠的“市俗取笑”,也不同于林黛玉的“春秋笔法”的“促狭嘴”,她是“利”在“内含丰富”的强大杀伤力上,真是挟枪带棒,所向披靡。表面上看,她句句不离小姐的身份与威严,是针对王熙凤来的,实际上她深谙府内“这边”和“那边”矛盾,对“那边”的没规矩没礼数,早就看在眼里,恼在心头,存心要触触胆大妄为、欺负主子的恶仆的霉头,帮迎春出出气,整顿整顿内务。这“懦小姐不问累金凤”中的主角,分明是“敏探春”和“懦小姐”两姐妹,小说在对比中塑造了她们迥异的神韵与性格,勾勒出她们处事为人的基本脉络。而我们对探春的能言善道、有理又搅理所造成的谐趣横生的境界也如身临其境一般,忍俊不禁,会心一笑。


在贾府上下一致的口碑中,探春不仅是贾府三艳中容貌最美的,也是人品最好、才华最出众的一位。史老太君在身边的三个孙女里,似是最喜爱探春。八旬庆寿接待南安太妃等亲贵时,她挑选了大观园里才貌双全的四位千金作陪,亲孙女中只选了探春,显然是认为这个孙女还可以和宝钗、黛玉、宝琴相比,是“拿得出手”的(第七十一回)。在王夫人心目中,也可看出,她把探丫头同那讨嫌的赵姨娘是分开看的。“少说有一万个心眼子”的王熙凤,唯独对探春忌惮三分,认为她比自己“更利害一层”。而用荣府小厮兴儿的话来形容,三姑娘则是“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第六十五回)。如果用现在的语汇来形容,那探春就是大观园裙钗中浑身是刺儿的“女强人”。


二、“才自精明志自高”


我们称誉《红楼梦》是“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首先是就它的时代、历史、生活和思想的深广的艺术概括意义而言的。小说通过表现联络有亲的贾、史、王、薛四大贵族的衰败,小说情节主要是围绕荣宁贵族所谓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末世生活而展开。荣宁二府的老少爷们的浑噩和不肖,他们的道德沦丧、骄奢淫逸与为非作歹,则是加速这“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的腐烂与衰败的根因。所谓“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略者无一”(冷子兴语)。这贵族之家日渐衰微、无可救药的末世景象,都尽现于曹雪芹的笔端。而在小说中,真正觉察到自己家族种种弊端和将临厄运、深表忧虑并力图有点作为的,竟都是女流之辈——秦可卿与贾探春。秦可卿托梦凤姐的那番建言,暂且不论,我们只看看作者笔下的“大观园女政治家”的贾探春的具有前瞻性的见识与“兴利除弊”的作为。


在金陵十二钗中,有两位裙钗被作者赋予远胜于须眉的理家管事之才。居首位的,自然是荣国府长房贾赦的儿媳妇、实际的管家人王熙凤,所谓“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另一个就是贾府待字闺中的三小姐贾探春,所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对于王熙凤的理家之能,作者并未着重表现她在荣府理家的日常所为。而是在秦可卿之丧的盛大场面里,出神入化地描绘了她在“协理宁国府”期间的挥洒自如:那争强好胜的意志,杀伐决断的魄力,雷厉风行的作风,以及滴水不漏的精明……可曹雪芹把展现荣国府理家之能的“重头戏”,却留给了在王熙凤生病期间代行职权的贾探春。他用第五十五、五十六两个回目的篇幅,通过跌宕起伏的戏剧性的矛盾冲突,浓墨重彩地在抒写了“才自精明志自高”的贾探春的性格与才智。这次短暂的理家主事,对于探春这样锁在深闺、素有建功立业丈夫之志的贵族少女而言,无疑是崭露才华的机会。


如果将探春和王熙凤在理家上做一比较,她们形象性格的最大差别在于,一个廉正清明,一个藏奸徇私。王熙凤虽有令人爱慕的管理之才,却“大有私处”,手黑心毒,贪赃枉法,给家族后来的败落种下了祸根,其结局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而“敏探春兴利除宿弊”,则是以家族利益为重,是不谋私利的节省开支,又是对荣府积弊的一次“改革”的尝试,虽说只是小才微善,并不能挽救这贵族之家日见衰落的颓势,但它毕竟带着与王熙凤迥然不同的纯粹与清朗的气息,带着施展抱负与才华的渴求,表现出令人刮目相看的管理智慧和兴利理念。作者写探春“理家”,又不同于凤姐的“协理宁国府”。凤姐本就是荣府的管家人,协理宁国府是轻车熟路,威重令行,左右自如。而探春毕竟是姑娘家初出茅庐,想驾驭局面有所作为,需冲破各种有形无形的阻力。探春刚刚出山,就遇到了挑战:一位管家娘子借探春的“亲舅舅”赵国基之死,给刚上任的探春出了难题:


……只见吴新登的媳妇进来回说:“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昨日回过太太,太太说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来。”说毕,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语。彼时来回话者不少,都打听他二人办事如何:若办得妥当,大家则安个畏惧之心,若少有嫌隙不当之处,不但不畏伏,出二门还要编出许多笑话来取笑。吴新登的媳妇心中已有主意,若是凤姐前,他便早已献勤说出许多主意,又查出许多旧例来任凤姐儿拣择施行。如今他藐视李纨老实,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说出这一句话来,试他二人有何主见。探春便问李纨。李纨想了一想,便道:“前儿袭人的妈死了,听见说赏银四十两。这也赏他四十两罢了。”吴新登家的听了,忙答应了是,接了对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来。”吴新登家的只得回来。探春道:“你且别支银子。我且问你: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也有家里的也有外头的这两个分别。家里的若死了人是赏多少,外头的死了人是赏多少,你且说两个我们听听。”一问,吴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赏多少,谁还敢争不成?”探春笑道:“这话胡闹。依我说,赏一百倒好。若不按例,别说你们笑话,明儿也难见你二奶奶。”吴新登家的笑道:“既这么说,我查旧账去,此时却记不得。”探春笑道:“你办事办老了的,还记不得,倒来难我们。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现查去?若有这道理,凤姐姐还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宽厚了!还不快找了来我瞧。再迟一日,不说你们粗心,反象我们没主意了。”吴新登家的满面通红,忙转身出来。众媳妇们都伸舌头。这里又回别的事。(第五十五回)


虽说“欺幼主刁奴蓄险心”的主要情节只是上面这节叙述性的对话,但它不只揭示了这宗法贵族之家日常生活中的深刻、复杂的矛盾冲突而且显豁蕴含在对话背后的无言的心智较量。荣府的管家娘子个个“眼里没人,心术利害”(平儿语),这位“办事办老了”的吴新登家的回事后的沉默,并不是想洗耳恭听小主子的示下,而是蓄意要试探一下这新“权力组合”的深浅,甚至还想戏弄一下她们。赵国基乃探春生母赵姨娘的兄弟,该赏多少丧葬费自有旧例,即使没有,她作为经手的“管家娘子”,也该及时提出可以遵循的建议。但吴家的“早有了主意”,存心要看探春怎么办这头一档子棘手的事,若办得妥当,大家还存个畏惧之心,且又有袭人妈的丧葬费比对,赵姨娘那里肯定有场好戏;若有不当之处,她们就等着看笑话,且拿住了幼主的不是,有了口实,可以人前人后嘲弄作践。所以,她不言语,更不伸头出主意,准备两厢里看热闹,真是其心也险,其念也刁!贾探春本就自尊自贵,机警敏捷,对这些管家娘子的心数了如指掌,更晓得处理此事的至关重要:谁都知道赵国基与自己的血缘关系,若处理不当,定要引起嫌隙,自己将授人以柄,镇不住台,给“办大事的管家娘子”开了“欺幼主”的先例。面对管家娘子们的发难,探春沉稳慎重,从容应对,有凭有据,处置得法。而她教训吴新登家的一席话,虽语调平和,却锋芒犀利,让吴家的臊得“满脸通红”,煞兴而退,众管家娘子管自咋舌收敛。平儿得知消息后,当即警告那些执事的媳妇:“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尊重,你们就藐视欺负他。果然招他动了大气……他撒个娇儿,太太也得让他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那三姑娘虽是个姑娘,你们都横看了他。二奶奶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畏他五分。”其实,即使没有平儿的这番说诩,管家娘子们恐也已识得了这“红玫瑰”的厉害,而不得不收敛了。


后来,“吴家的取了旧帐来”,探春循旧例,发给赵国基丧葬费。不想,满脑子都是“阴微鄙贱的见识”的亲娘,竟为了那二十两的丧葬费吵上门来,又哭又闹,生生将雄心勃勃的探春折辱得掉了眼泪,但她刚强地顶住了赵姨娘的胡搅蛮缠,坚持秉公办事,“该得多少就多少”,令人心服口服,既震慑蓄了险心的刁奴,又树立了自己“镇山太岁”的权威。


探春理家首战告捷,先就博得凤姐的喝彩:“好,好,好个三姑娘!”还向平儿讲了不少推心置腹的话:三姑娘“心里嘴里都也来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却是和宝玉一样呢……还有一件,我虽知你极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过来,如今嘱咐你:他虽是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他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利害一层了。如今俗语说‘擒贼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我开端。倘或他要驳我的事,你可别分辩,你只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同上回)其实,王熙凤所说的还不够准确,探春不只是比她“知书识字”,而是比她知情达理,办事也更廉洁、认真和公正。所以,才更利害一层!接着,作者用深情的笔触抒写了探春与宝钗、李纨同心协力进行“大观园改革”的精彩华章。有勇有谋的探春,一开始就找好了突破口——“找几处利害与有体面的人来开例”。她那“除宿弊”的第一例,便拿荣府少爷们重复领取的学杂费开刀:


……一面叫进方才那媳妇来问:“环爷和兰哥儿家学里这一年的银子,是做那一项用的?”那媳妇便回说:“一年学里,每位有八两银子的使用。”探春道:“凡爷们的使用,都是各屋领了月钱的……怎么学里每人又多这八两?原来上学去的是为这八两银子!从今儿起,把这一项蠲了。平儿,回去告诉你奶奶,我的话,把这一条务必免了。”平儿笑道:“早就该免。旧年奶奶原说要免的,因年下忙,就忘了。”那个媳妇只得答应着去了。(同上回)


用现在的话说,这算是重复冒领的“消费”,确属应革除的弊端。探春先从自己的亲兄弟、侄子下手,驳宝玉,驳凤姐,拿有头有面的人“作法开端”。几件事一过手,荣府的管家娘子便感到“探春精细处不让凤姐”,且不徇私情,令人心悦诚服。而接下来“兴利”的开源节流,则是“探春新政”的最大亮点,崭露出探春们理家的精明泼辣、敢作敢为的气势。探春虽不曾理家却是个留心家事的有心人,她到赖大家作过一次客,就打听得不少处理家事的信息。她对宝钗、平儿讲起了她到赖大家的见闻:“我因和他家女儿说闲话儿,谁知那么个园子,除他们带的花,吃的笋菜鱼虾之外,一年还有人包了去,年终足有二百两银子剩。从那日我才知道,一个破荷叶,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钱的。”赖大家为荣府管家出身,自然很有经济头脑。探春认为,大观园也可借鉴管家赖大对自家园子的管理经验,继而催生出兴利创收的规划设想,后又听取了“时宝钗”的补充意见,“小惠全大体”,使之更臻完善。于是,她们决定将大观园内的竹子、稻田、花草等分包给几个懂行的老妈妈,同时让她们分别承担起园内姑娘们的头油胭脂钱,各处笤帚、簸箕等日用杂品的花销及大小禽鸟、鹿兔的粮食。仅此一项,就每年为府里节省了四百多两银子,园子也能得到妥善的管理,又兼顾了各方利益,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小说通过管家姑嫂三人的谈笑风生,平儿的附和应承,众婆子的欢喜承担的热烈场面,反映了这革新兴利举措的深得人心。


在理家期间,探春更是“自守身份”,思想行为决不逾矩,吃个炒豆芽儿都送厨房五百钱;为给平儿过生日,也向柳家的说明:“如今我们私下又凑了分子,单为平姑娘预备两桌请他,你只管拣新巧的菜蔬预备了来,开了账和我那里领钱。”(第六十二回)她处事公正,不徇私情,严于律己,连从不以俗事为念的宝黛,都发出由衷的赞叹:“黛玉便说道:‘你家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好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作筏子禁别人。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只乖而已。’”(同上回)


曹雪芹用第五十五、五十六回中可观的篇幅,为代行王熙凤总理家务之权、全心全意维护家族利益的探春,搭建了一个施展抱负与才干的平台。通过理家过程中所出现的诸多矛盾纷争,塑造出探春精明强干、光彩照人的形象,极富个性风神地表现出她多谋善断、自尊自律、凛不可犯的性格特征,并通过理家过程中所发生的环环相扣的事件:反击和化解管家娘子们的刁难;也顶住了生母赵姨娘“阴微卑贱”的“搅局”;王煕凤与平儿间推心置腹的谈话;平儿在执事管家面前对探春的评价;兴利除弊的应付裕如的作为;薛宝钗积极护持献计献策等情节,把探春理家的才干及借势进行“大观园经济改革”的作为,描写得异彩纷呈。然而,小说在叙写这男儿所不能及的荣府家务事的改革时,并没有离开这宗法之家错综复杂的生活现实,而是深入到种种矛盾之中,多面地展现出探春所特有的、男性远远不及的胸怀和志向,其势“也难绾系也难羁”。当她面对不懂事的亲娘赵姨娘的闹事时,痛陈利害,发出慨叹:“我但凡是一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个女孩儿家,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的。”(第五十五回)表达出自己的男儿之志与身为女儿的郁闷和无奈。她曾以诗言志:“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第三十八回),正是自我写照地表达出她不同流俗的清高的情操和品格。探春所独具的男儿抱负和胸襟,正是贾氏家族中的男性贵族消失殆尽的,也是她同其他大观园众儿女的迥异的鲜明的个性特征。“壮志难酬”的探春,更有着荣宁二府的浑噩“须眉”们完全不具备的敏锐的政治头脑。其一,对自己的宗法贵族之家的人际关系有着深刻的认知——“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第七十五回)其二,对自己家族所面临的风雨飘摇的末世危机有清醒的认识,在“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的“丑态”(探春说法)发生时,她是唯一忧心如焚的一个,她痛心疾首地怒斥:“‘你们别忙,自然抄你们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第七十四回)。贾府上下,确实只有探春真正感觉到自己家族的弊端重重,危机四伏,看到了家族自杀自灭的征兆。而“政治家”的她的最大悲哀,虽看到了自己的贵族之家正在经历着“自杀自灭”的衰败,却无法拯救它。尽管探春是从正统观念出发,带着“家人皆醉我独醒”“恨铁不成钢”的无可奈何的感伤和忧虑,但她无疑是懂得,垂危家族的自我折腾将加速一败涂地的悲惨结局。


在大观园的众位才女中探春是个通才,若论琴棋书画、作诗联句的才华,确实难与黛玉宝钗等姐妹比肩,但若讲理家办事的精明才干,则大观园众姐妹都难以望其项背。曹雪芹所盛赞贾探春的“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才志”,主要是指她治家理事之才,对家族命运高瞻远瞩深谋远虑之才志。他之所以大书特书荣国府内小小的改革,实在是因为已深深绝望于不肖的贾府男性贵族,而不愿泯灭“闺阁中历历有人”的精明才干,便赋予了这贵族之家的女杰展露才华和对日趋没落的家族行“补天”之举的机会。但探春们的才智、焦急和努力,不过杯水车薪,又岂能挽救这末世贵族之家病入膏肓的危局!总之,在曹雪芹笔下,“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生于这日渐衰落的封建贵族之家,实在是“生于末世运偏消”的大大的憾事!


作者之所以怀着如此深挚的热情和张扬的笔墨来描写贾探春小小的“闺中改革”,正是要抒发他的“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的感慨。而要为“闺阁昭传”,则是他对“男尊女卑”的封建观念的强有力的反诘,因而,可以说,“敏探春”艺术形象的创造,也同样是明清以来人文思潮的时代的回声。


三、“老鸹窝里出凤凰”


如此心高志远、才华横溢、气傲骄矜的探春小姐,内心却隐藏着很强的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自卑感,这种自卑源于她自己无法改变的“庶出”的身份。她这“玫瑰”身上的“刺”,也是由此而生的。我们从她为人处事的敏感中可以察觉到,“庶出”是压在她心头的一座山,深深地影响着她的性格和人生。


封建贵族社会等级森严,嫡庶观念也深入骨髓,所谓“妻妾不分则家室乱,嫡庶无别则宗族乱”,可见嫡庶是分得很清楚的。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身为女性已是很不幸了,更何况是“庶出”?凤姐儿在听平儿讲探春理家的作为,连夸三个“好”之后,却叹道:“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你那里知道,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别说庶出,便是我们的丫头,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挑庶正误了事呢,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那抄检大观园的王善保家的,所以敢于“非礼”探春,也是“素日虽闻探春的名,那是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第七十四回),这恶奴根本未曾把探春这“庶出”的“姑娘家”放在眼里。小厮兴儿则讲得更为直白:三姑娘“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在荣国府上下人们的心目中,“庶出”是探春的薄命处致命伤。表面上她是名正言顺的“主子姑娘”,享有贵族小姐的一切特权,而实际上,她却是低人一等的姨娘生的“姑娘”,为世俗和势利小人所轻。所以,那抹不去的“庶出”就烙印在三小姐的心上,跟着她一起长大。因此,这三姑娘有着非常要强的个性,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赢得别人的尊重,维护自己的尊严。比起迎春、惜春两姐妹,探春在各方面都是很出色的,但她的“庶出”却与这“庶出”的姐姐迎春的境遇不同,迎春的庶母虽已过世,但没有什么坏名声,而她的生母赵姨娘却是一个活得毫无尊严、阴微鄙贱的女人,是个连“下人”们都看不起的可怜虫,就连她的亲兄弟贾环,也是卑陋委琐的恶少。这就注定了探春要比别的姐妹多一重心思,多一份屈辱。倘若赵姨娘是个贤德的甚或像周姨娘那样不声不响的人,而不是人人嫌恶的活“老鸹”,这位好强的“凤凰”或许不至于这样紧张好强,活得轻松自在一些吧。


探春对“庶出”的强烈的耻辱感,可以说主要是源自她的那位人所不齿、惹是生非的亲娘。每当提起她的生母和弟弟,她就会变得神经过敏起来。一次探春和宝玉闲谈,说到给宝玉做鞋的事,宝玉告诉她“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


……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我不过是闲着没事儿,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弟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是白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探春听说,益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忒昏愦的不象了!还有笑话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带那顽的东西。过了两天,他见了我,也是说没钱使,怎么难,我也不理论。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第二十七回)


本来兄妹俩一派自然真纯,情趣盎然,相谈甚欢,一提到赵姨娘,就是触到了她的烦心事,三姑娘“登时沉下脸来”,“益发动了气”,她以极其轻蔑的口吻谈到她那满脑子都是“阴微鄙贱的见识”的生母。贾宝玉原想传递赵姨娘不满的信息,意在化解矛盾,哪知三妹妹根本不买账,反而责怪他“也糊涂了”,声言:不管赵姨娘想什么,她三小姐“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其实,探春恰恰是太“知道”偏的庶的,太在乎自己是姨娘生的了。偏生这亲娘实在不争气,总让她这做女儿的含羞蒙耻。久而久之,极度自尊的她就对生母滋生出异常的冷漠和厌恶,表现得近乎偏激、刻薄。她甚至在心里根本就不承认赵国基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舅舅”,声称“眼里只有老爷和太太”,只认王夫人这个礼法上的母亲。


“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是探春与赵姨娘母女俩的思想观念、理智情感的一次对决,作者将她们戏剧性的面对面交锋引进前台,活现读者眼前。事情的起因是赵国基丧葬费,探春坚持按规矩循旧例发放,结果招来了赵姨娘的“争闲气”哭闹搅局!她指责女儿“踩了他的头,欺负了他。”探春向她晓之以理:这样处理,“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并声言:赵国基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着旧规矩办。说办得好,领祖宗的恩典,太太的恩典。若说办的不均,那是他糊涂不知福,也只好凭他抱怨去。”这话已经说得很透彻了。赵国基是家里的奴才,按例只能给二十两,是祖宗的规矩。可昏聩的赵姨娘偏偏听不懂女儿的话,还是要胡搅蛮缠“作践”她。当众要求女儿趁着当家的机会“拉扯”他们。有着强烈自尊的探春,忍无可忍,激愤的斥责:“叫我怎么拉扯,这也要问你们各人,那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那个好人用人拉扯的。”李纨好心解劝,探春立即反驳说:“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赵姨娘的确是太愚钝了,女儿明明已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她和赵家都是奴才,她却不识相,还在要求女儿拉扯赵家:“赵姨娘气的问道:‘谁叫你拉扯别人去了?你不当家我也不来问你。你如今现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多给了二三十两银子,难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姑娘放心,这也使不着你的银子。明儿等出了阁,我还想你额外照看赵家呢。如今没有长羽毛,就忘了根本,只拣高枝儿飞去了!”这席话说得实在是句句戳了探春的心窝子,也太“阴微鄙贱”了,深深地羞辱、伤害了女儿的自尊:


……探春没听完,已气的脸白气噎,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问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糊涂不知理的,早急了。”(同上回)


由丧葬费引发的这番争吵,是这对冤家似的母女的一次灵魂的交战,是她们郁积很久的矛盾冲突的总爆发,渗透着错综复杂的宗法社会及家族内部的深层矛盾,深刻而生动地描绘了她们的尖锐的性格冲突,展示了她们思想观念、感情境界的截然不同。对于赵姨娘这个人物,我们已有专文论述。这里只想就她的品格和心地,她与探春的矛盾纠葛,以及她的行为举止带给探春生活与性格的负面影响,作些简略的分析。赵姨娘做事虽是“着三不着两”(平儿语),但一般情况下,她像儿子贾环一样,内心里也挺怕惹探丫头生气的,只是她的自控能力太差。在“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的事件中,赵姨娘挑唆贾环去找骗他的芳官闹一场,贾环却回说“你不怕三姐姐,你敢去,我就伏你”。后来,不知轻重的赵姨娘,自己跑去质问辱骂芳官,还动手打了她,结果捅了“马蜂窝”,引起小优伶们的公愤,她们与赵姨娘裹缠在一起大哭大闹,孤身一人的“赵姨娘反没了主意,只好乱骂”,本想耍耍“主子”威风,结果却落得当众出丑,无法收场。结果还是探春赶来解围,当娘的又被女儿好一顿教训:“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你瞧周姨娘,怎不见有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我劝姨娘且回房去煞煞性儿,别听那些混帐人的调唆,自己呆白给人作粗活。”(第六十回)从这段情节不难推断,探春是经常“箴规”自己这不懂事、不争气的亲娘的,无奈“烂泥巴怎么也扶不上墙”,她也只能自怨自艾,黯然神伤了。不难看出,探春对赵姨娘的态度可谓无可奈何,就像无法改变自己的“庶出”身份一样,她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改变她的亲娘。所以,这位“人中之凤”对自己出身的“确实老鸹窝”充满了厌恶。


如果全面探讨贾探春性格的复杂内蕴,就不能不关注和剖析她同嫡母王夫人和生母赵姨娘的关系。下面,我们再来看看探春与王夫人的关系。显然,王夫人还是很器重这个赵姨娘所生的女儿的,从王熙凤生病期间让她出面主管家务,即可知其大概。探春曾对赵姨娘说过:“太太满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几次寒心。”(第五十五回)至于“几次”究竟是什么“事”,小说中没有明写;王熙凤也和平儿说起:“太太又疼他,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心里是和宝玉一样呢。”(第五十六回)这话可能会有些夸张,但由此可知,探春所言不虚。探春很懂封建礼教礼仪,很会处理方方面面的关系,对王夫人的孝敬更是在节骨眼上。例如,贾赦要收贾母身边最得用的大丫头鸳鸯作妾,老太太“气得浑身乱战”,正巧王夫人在旁,盛怒的贾母就向她发起了脾气:“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丫头,见我待她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她,好摆弄我!”这气话说得很重,“王夫人忙站起来,不敢还一言。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劝的了。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早带了姊妹们出去”。实在也是委屈了王夫人,机敏的探春赶紧站出为嫡母解围:


探春是个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屈,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妹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子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子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第四十六回)


孙女的这几句话讲得入情入理,把个贾母说得心服口服。这本来是一点即透的事,话没说完,这老祖宗赶紧承认是“老糊涂”,自己找台阶下了。这就是探春姑娘的敏锐聪慧处。宝玉曾同林黛玉说,探春“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该是对她最为深刻的评论,一语道出了探春的机敏灵巧、工于心计、为人乖觉的性格特点。探春确实是有些像王夫人的乖女儿,这对无血缘关系的母女,倒是有着互爱的亲情呢。


显然,有着浓厚封建正统思想的贾探春,既如此自觉地遵循着宗法贵族的伦理纲常,又怎么可能摆脱封建宗法关系的束缚,与她根本看不起的浑身毛病的庶母建立一种没有等级观念的自然亲情呢?她口头上说对姨娘“依理敬重”,但我们看到的却只有冷淡和嫌弃,何曾见过她对赵姨娘和贾环表现过合乎常情的热络和亲情呢!对待这份“庶出”的血脉亲情她是排斥的,是相当自私甚至是很冷酷的,她只觉得这样的母亲和弟弟,拖累自己,伤害自己的尊严,对他们远避之犹恐不及。她百般忌讳“庶出”,对自己的生身母亲没有“发乎心”的骨肉亲情的认同,有悖于“儿不嫌母丑”的人伦天性;对下人更时时处处表现着自己“主子姑娘”的身份,当谈起和赵姨娘发生纠纷的小优伶们时,她很轻慢地说:“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他们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这话从骨子里透出对奴婢的冷漠和蔑视。有人将凤姐和探春作比较,评论说,凤姐为“利”而无情,探春则为“理”而无情,这“注脚”还是比较准确的。因为按照封建伦理教条,探春的母亲大人确实不是赵姨娘,而是王夫人,而她自己是主子小姐,赵姨娘的身份只是半奴半主。所以她必须靠近、孝顺她的嫡母,讨她的欢心,而与胡搅蛮缠、时出笑柄的生母划清界限,才能在这封建大家庭中立足。探春对赵姨娘所说的绝情话,并未越出她所信奉的“理”,只是说出了那个时代的事实而已。如果我们不从渗透到探春复杂性格的社会、家庭、个人秉性等因素中去探究其根因,而去苛责探春的寡淡无情,我们就不能正确分析和评价《红楼梦》的典型形象创造的伟大成就。


在太虚幻境薄命司金陵十二钗正册中探春的册页上“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其判词为:“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预示着探春最后远嫁海疆的悲剧结局。曹雪芹用“风筝”隐寓探春的命运,不只她的判词前“画着两人放风筝”,在小说中还有两处写及探春和与她命运攸关的“风筝”:


在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贾政看到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姐妹及宝钗等所作灯谜,也敏感到她们“皆非永远福寿之辈”的不祥之兆:“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贾政“心内愈思愈闷”,“大有悲戚之状”。这里探春所作灯谜的谜面是:“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第二十二回)其谜底是“游丝一断浑无力”的“断线风筝”。


《红楼梦》第七十回写众姐妹放风筝,探春的“软翅子大凤凰”风筝被另两个风筝缠住,被风吹走:“探春正要剪自己的凤凰,见天上也有一个凤凰,因道:‘这也不知是谁家的。’众人皆笑说:‘且别剪你的,看他倒像要来绞的样儿。’说着,只见那凤凰渐逼近来,遂与这凤凰绞在一处。众人方要往下收线,那一家也要收线,正不开交,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众人笑道:‘这一个也来绞了。且别收,让他三个绞在一处倒有趣呢。’说着,那喜字果然与这两个凤凰绞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谁知线都断了,那三个风筝飘飘摇摇都去了。”(第七十回)


风筝是探春命运的“谶语”,那断线的风筝则象征着她有去无回的“远嫁”,联系“册辞”谶语诗中的“清明涕送江边望”,她的远嫁之期应是在清明时节,时间背景肯定是在贾府出事被抄没之前。至于探春嫁作谁人妇,小说中也曾有伏笔。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众姐妹做游戏抽取花名签,签上写着参加宝玉生日宴的红楼诸艳命运的谶语。探春所掣花签,“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们家已有一个王妃,难道你也是个王妃不成。大喜!大喜!’”“日边红杏倚云栽”,是唐代高蟾的诗句。“日”象征着“帝王”,“日边红杏”应该意味着她将做王侯身边的贵妇人,或者就是众人笑说的王妃。按前八十回文本中的这些线索及册辞,曹雪芹的原意,即那上门的官媒可能是将探春作为“瑶池仙品”,远嫁一驻守或贬谪海疆的藩王,探春得了“贵婿”,应了“王妃”之属却一去不归。


凤凰也是帝王家的祥瑞,正像花名签中的“日边”“瑶池”等一样,都是探春将作王妃的影射。这只“老鸹窝”里飞出的雏凤,一直渴望着远走高飞,自会栖止于梧桐树,赵姨娘终究是揣摩不透她高贵女儿的心思!至于探春得了何方“贵婿”,小说前八十回中尚未写到,但“官媒”已进门,悲远嫁背井离乡,则是确定无疑的。《红楼梦》十二支曲子中探春的“分骨肉”所唱出的,正是她生离死别、肝肠寸断的一腔哀音:“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第五回)此曲中自有一种人生的从容态度,透出对既定命运的无奈、沉着与豁达。她知道,此一去,即是永诀,老死他乡,再也不会回来,“骨肉家园”将只在她的魂牵梦萦中。所以,探春的远嫁,必定有着昭君出塞般的怨艾和悲苦,其结局更有着“独留青冢向黄昏”那样的凄凉和落寞,而不会是百二十回程高本续作中所写的,远嫁镇海总制之子,之后还曾衣锦还乡,此种安排显然大大悖于雪芹的原意。


当“掩面泣涕”的凤凰离开自己的“老鸹窝”时,似也只有“断线风筝”般的无限的悲凉。“游丝一断浑无力”的“凤凰风筝”,飘飘摇摇,前面“大海”茫茫,前途未卜;身后是亲人离散,家族败落,“飞鸟各投林”。在传统观念中,背井离乡是人生的悲剧之一,所以,“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的探春是“薄命”的。再从判词“生于末世运偏消”来分析,探春自也是生不逢时的“薄命红颜”,假如她在海外得享“王妃”的富贵荣华,能施展她“政治家”的抱负和才情,肯定不会编入“运偏消”的“薄命司”。比较可能的结局是,探春远嫁异国他乡后,不久即香消命殒,再也没能回到故土。小说中表现了“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的命运的无常、无助和无奈。到头来只是一只任封建家长摆布的“棋子”,她的婚姻像元春和其他姊妹的婚姻一样,都是服从于封建贵族家族利益和需要的“牺牲品”。


综上所述,贾探春是曹雪芹浓墨重彩塑造的又一个性突出、形象丰满、性格复杂的典型形象,曹雪芹用了一个“敏”字来概括探春:她性灵敏锐,才思敏捷,心地敏慧,还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她言语谨慎而心里却事事透明,胸襟宽阔,精细处不让凤姐,平和恬淡而内里刚毅严正,敢作敢为而不专权胡为,而且她也正是以这宗法等级观念为“武器”,锋芒毕露地来维持她贵族小姐的尊严的!似乎还可包括她对自己“庶出”的敏感,以及骨子里的孤高自许和寡淡无情……作者在这位“大观园女政治家”身上,体现着他写作《红楼梦》的主旨——“闺阁中历历有人”,及“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的讴歌。在小说中,探春是荣宁贵族中生于末世“才自精明”的巾帼英才,曹雪芹用饱含热情的期许之笔,将意志、理智、胆识和才华,甚至他自己那萦绕于胸的“补天”之志,都自然融合到贾探春这一艺术典型生命里。在她身上既有着浓厚宗法等级观念,又寄托着富于时代亮彩的理想和希望。


(《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2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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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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