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红楼梦》版本体系中,几种早期抄本的书名,有《红楼梦》与《石头记》的区别。书名所题不同,虽然只是版本考察中的一个着眼点,但却往往涉及各自的整体状况。这一章讨论的梦觉主人序本,就是书名题为《红楼梦》的本子。
名曰梦觉主人序本,因为这个本子的卷首,有一篇署名梦觉主人的序,故据以定名。此本简称为梦觉本或觉本。
此外,这个本子还有许多异称。因梦觉主人作这篇序的时间,序末署“甲辰岁菊月中浣”,故或名曰“甲辰本”。
又,此本于1953年发现于山西,而且本子中尚保留有若干脂砚斋的批语,显系属于脂本系统的本子,故又有红学家称之为“脂晋本”。
在《红楼梦》的早期抄本中,梦觉主人序本成书略晚。此本卷首的梦觉主人序,注明作序时间为“甲辰岁菊月中浣”。这里的“甲辰”,当是乾隆四十九年(1784)甲辰。菊月,即阴历九月。由此可以确定,这个本子形成的时间,为乾隆四十九年九月,或略前。
这个时间,上距乾隆二十五年(1760)庚辰秋月,即曹雪芹生前最后一次对《红楼梦》的定稿,形成“己卯庚辰本”,已经二十四年。下至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甲本(即乾隆辛亥萃文书屋活字摆印本)问世,尚有七年。这个时间上的前后次第,与梦觉本在《红楼梦》的整个版本演变过程中的状况和位置,恰好一致。即从版本总体或主要的版本倾向看,梦觉主人序本仍然还是一个脂批本。但是,它与其他各脂本相比,又有其独特性。这就是本子中留下做大规模整理的痕迹。
梦觉本的这种曾经过大规模改动的文字特点,后来为程本全面承袭。此后的梓印本又都是程本的衍生本。所以,梦觉本在《红楼梦》的整个版本体系中,地位就十分特殊和重要。可以确定,这是一个由早期抄本向程高梓印本演变过程中的过渡本。
发现于山西,今藏于北京图书馆的这个梦觉本,从某些迹象看,是个过录本,非最初形成时的梦觉主人序本。这一章中,有时还涉及最初形成时的原本,故在叙述中加“原本”字样,以资区别。
本文中叙述径曰“梦觉主人序本”,指的就是今藏北图的这个过录本。
一、梦觉本概况
梦觉本保存得非常完整,全书止八十回,无一残阙。作序者梦觉主人在序中说,“书的传述未终”。虽然这里没有说到止于多少回,但“未终”则是肯定的。而且,早期出现的几个本子,都是只有八十回。由此可以推见,八十回是这个本子形成时的原貌。
梦觉本全书,系由三个部分构成,即首为梦觉主人序,其次为全书总回目,又其次为全书正文。
序言和全书总回目,字体笔迹与第一回完全相同。前后系出于同一名抄胥之手。由此可见,全书卷首的两个部分,即序言和总回目,与正文是属于同一整体。也就说是,今存的这个梦觉本无补抄拼凑现象。
梦觉本的版面,相当齐整。全书所用的纸张,一律是印就的行格纸。版十八行,即版心两侧各九行。版心部分,单鱼尾,鱼尾之上,中折线右侧为《红楼梦》书名,手写;鱼尾之下,手写回序“第若干回”字样。版心下段,为一横线,线下手写页码。页码回各为编。
此本的行款,比较统一。各回均另页起抄。首页第一行,顶上框抄书名“红楼梦”三字。第二行,低一格为回序“第若干回”。第三行,低二格为本回的回目。回目上下联之间,空开一字。第四行,顶上框开始正文。文中如无诗词联语之类,则一路接抄到回末。正文中,如碰上诗词曲赋、联语短柬等特殊内容,则另起一行,低两格抄。然后,另起一行,顶上框接抄正文,直至本回结束。
少数几回,还保存有脂砚斋的回前总批。这些总批,抄于各回的回目后正文前。各行均低一字位抄写,以示与正文有别。
各回结尾处,回末联语或有或无,情况不一。如有回末联语者,则于“正是”二字之后,另行低两字位抄写,格式一如回目。
版十八行为印就的竖格纸,自无例外。但各行所抄字数却不十分严格,大多数为行二十一字,也有多一字或少一字,即二十或二十二字,极少数的,有多至二十五字者。
二、梦觉本的过录
梦觉本是一个由多名抄胥共同过录完成的合抄本。从各回字体笔迹的异同状况看,全书系出于五名抄胥之手。这几名抄胥,姑简称其为A、B、C、D、E。今将其担负各回抄写过录的分工情况,列表于下:
梦觉本的抄胥及其分工表
抄胥A:
序言
全书总回目
第一回:P.1—8,10—13,17—18
第二回:P.1—5,10—15
第三回:P.1—3,6—8,10,13—15
第四回:P.1—2
第二十九回—第三十二回
第六十九回—第七十回(P.1—9)
抄胥B:
第一回:P.9,14—16,19
第二回:P.6—9
第三回:P.4—5,9,11—12,16—19
第四回:P.3—13
第七十回:P.10—13
第七十一回—第七十二回
抄胥C:
第五回—第八回
第二十五回—第二十八回
第四十一回—第四十四回
第五十三回—第五十六回
第七十三回—第七十六回
(其中第八回P.1下H5,“想起宝钗”四字,又P.15下H8,“出手,因儿子的”六字,均出抄胥A之手)
抄胥D:
第九回—第十二回
第十七回—第二十回
第三十七回—第四十回
第四十五回—第四十八回
第五十七回—第六十回
第六十五回—第六十八回
第七十九回—第八十回
抄胥E:
第十三回—第十六回
第二十一回—第二十四回
第三十三回—第三十六回
第四十九回—第五十二回
第六十一回—第六十四回
第七十七回—第七十八回
这个各抄胥的分工表,如果我们细为审察,就会发现一种带有规律性的有趣现象。这就是:除A、B外,每次过录完成的是四回书,A、B合在一起,也是四回。这样,对于这个本子过录时的状况,我们有理由作如下测想:
(一)这五名抄胥,即A、B、C、D、E,实际上是相当于四名抄胥分担全书的抄写过录。其中,A和B二人系共同担负一份过录任务。
(二)全书以每四回书为一个过录单元,每一轮抄完十六回。然后,按分工逐轮下抄。原计划可五轮抄完全书。
(三)由于各抄胥抄写的速度不一,后来几轮,就不是齐头并进了。于是,经过了六轮,才录毕全书,而且还有所间错。例如,A、B合抄完成前两轮后,第三、四、五这三轮都没有参加。直到第六轮,二人才接手抄第六十九回到第七十二回。抄胥C没有抄第五轮,抄胥D完成得最多,六轮都参加了。可能他抄得最快,早早完成了自己的每一轮任务,下面又没有再可抄的了,便接抄胥E之手,抄完第六轮的最后两回,即第七十九回至第八十回。这个状况,从侧面无意间告诉我们:此本原书只有八十回。抄胥E六轮都参加了,唯最后两回却是由抄胥D接手完成。
过录中的以上种种现象,于梦觉本的形成过程,透露出许多信息。从而,我们至少可以确定如下几个问题。
其一,抄胥在传抄过录时,以四回为一个分工单元,十分整齐划一,无一例外。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显然是存在着一个现成的本子,为这次过录的母本。否则就不会如此划一,如此有规律。据此,我们可以确定,今藏北京图书馆的这个梦觉主人序本,是个过录本,不是最初形成的原本。
其二,抄胥们拿到的底本,是每四回装为一册,即全书分装成二十分册。如今我们见到的梦觉本,即今藏北京图书馆的这个本子,恰好也是每四回装订为一册,全书为二十分册。这个本子虽然只是个过录本,但它的过录和装订等等,悉照梦觉本最初形成时的原貌,其版本价值也是不可估量的。
其三,这次过录是在同一时间内完成。理由是:第一册的头四回,都是由A、B两位抄胥不断相互易手抄成。第十八册中的第七十回,也是由A、B二人不时易手抄成。又,抄胥C所抄的第八回,其中P.1下的H5,P.15下的H8,各有几个字是出于抄胥A之手。此外,其余几名抄胥,每四回为一个过录单元,逐轮往下抄,很有规律。这种现象,显然是同一拨人有组织地完成这次过录。
其四,全书无残阙。各抄胥的字体笔迹,也无任何例外状况。可见,今本八十回无后来补抄现象,系形成这个本子时的原书。
三、梦觉主人
此本既名曰“梦觉主人序本”,作序者梦觉主人,与这个本子的形成自然有至为密切的关系。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虽然迄今尚未见可资直接证明的文献资料,但“序”中所及的两项内容,却十分值得注意。
其一,整篇序中,虽然没有直接说明,自己就是这个本子的整理者,但言语之间也没有任何局外人的口气。这是一个做过大量加工整理而形成的本子。如果,整理者另有其人,这位梦觉主人未预其事,仅仅是单纯的作序者,那么,他作这篇序时,或整理告成后为什么由他作序之类,必有一番交代说明。虽然这不是什么成文规定,但常理则往往如此。今序中无一语及此,仅直截了当说小说如何如何。如果自己不是整理者,这般作序,似乎有悖常理常情。
其二,序言中所说的:书中“不离梦与幻,男女主角固是梦幻情缘,且全书未作收结,也如梦后兀坐追思”。一部中国文学史,凡作品中梦与觉相提并论者,举不胜举。而在这里,给小说《红楼梦》作序者,自称梦觉主人(也可能是梦觉斋或楼馆主人),书名为“梦”,作序者自称“梦觉”。由此或可推测为:梦觉主人就是这个本子的整理者。当他完成本子的整理后,写下了这篇序言。
然而,就一般惯例来说,“梦觉主人”只是一个笔名。那么他究竟是谁呢?杨廷福《清人室名别称字号索引》一书,列梦觉主人为高鹗。可是,高鹗的有关资料中,迄未发现有别署“梦觉主人”的记载,不知杨先生所据是什么。
也许,这是因为:梦觉主人序本的文字,与高鹗参与整理的程本相比,相同之处在在可见。或者说,这两个本子与其他各脂批本之间,存在着大量的共同异文,很像两个本子是出于同一人之手。于是,人们因之而联想到,梦觉主人与高鹗是同一个人,也很有可能。
梦觉本与程本之间,文字上有许多独特的共同之处,这是事实。可是,两个本子之间存在着某些共同的版本现象,在版本史上是很常见的,很难说二者必定是出于同一人之手。因为,一种书的版本异同,情况是十分复杂的,不能一概而论。
某一种书,经多次梓板传抄而形成的诸多版本,其中两个本子较他本更为接近,相同的版本现象更多,这是很常见的。诸如一个本子为另一本子的直接母本,在版本面貌和文字特点诸多方面,自然有较为明显的承袭。或者,二者来自一个共同祖本,各自承袭了祖本的若干版本特点,这些都是很常见的。在这类情况下,两个本子之间,其文字内容虽有诸多相同,但都不是出于同一人之手。梦觉本与程高本之间,也正是:程甲本形成时,是以梦觉本为开始着手整理时的母本(说另详下文)。因此,仅仅以梦觉本与程高本有诸多相同的文字特点,断定二者是出于同一人之手,理由是不充分的。因此,说梦觉主人是高鹗的笔名,迄今尚属文献无征。
梦觉本与程高本之间,版本现象的同处固然颇多,但细究起来,相异之处亦复不少,有的甚至是根本性的差异。
如果从那篇梦觉主人序的内容看,这位梦觉主人十九不是高鹗。理由是序中有如下一段话:
书之传述未终,馀帙杳不可得。既云梦者,宜乎留其有馀不尽,犹人之梦方觉,兀坐追思,置怀抱于永永也。
这里说得很清楚,它包含至少是两层意思:一是“馀帙杳不可得”,二是“传述未终”未必是憾事。
说“馀帙杳不可得”,是指八十回以后的篇章,既未见,亦不可能见到。可是程甲本的程伟元序说,经过几年努力,终于将后四十回陆续搜集齐全。程甲本也有高鹗的“叙”,他说:
予闻:《红楼梦》脍炙人口者,几廿馀年。然无全璧,无定本。向曾从友人借观,窃以染指尝鼎为憾。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过予,以其所购全书见示。
后面还有“以波斯奴见宝为幸”一句,当是指全帙。作“叙”时间是辛亥,说是这年春看到全帙。这时虽然比甲辰菊月晚几年,但与“馀帙杳不可得”语相比,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的口气。
更主要的另一层意思。梦觉主人认为,其“传述未终”,却戛然而止,仿佛梦后“兀坐追思”,甚至还可以说另有一种佳妙境界,所以是“宜乎留其有馀不尽”。这是一番梦境,并非一定要有个结局不可。从这种见解的另一面说,就是认为:后人营营于结局,无异于画蛇添足。这是梦觉主人的见解态度。
有趣的是,作序者署名为“梦觉主人”,是否也是取:梦后“兀坐追思”之意?似乎也很难说一定就是偶然巧合。
那么,高鹗又如何呢?
虽然我不相信后四十回是高氏所续,但他却无疑是续书的修润补葺者(说详《舒序本》一章)。在程甲本的“叙”中,他就明确表示过,书有遗帙,曾以“染指尝鼎为憾”,而且,把“漶漫殆不可收拾”的后四十回残稿,补苴成帙,毕竟是颇费过一番心力的。今续书结局如是,与高氏不能说毫无关系。如果,梦觉主人就是高鹗,他的言与行,不免自相矛盾。一会儿他说“宜乎留其有馀不尽”,一会儿又把有结局的后四十回修补出来。如果是同一个人,岂不是如刘姥姥游大观园,“才说嘴,就打了自己嘴巴”。高鹗其人,尽管骂骂他也很“摩登”,强加给他什么罪名,也尽可随意,但从他的诗文和后四十回续书的修补看,追随和珅充当乾隆的文化特务,尚无此“荣幸”,但在文学上,亦非等闲之辈。他岂能这般顾此失彼。
这样看来,梦觉主人很难与高鹗挂连在一起。但他究竟是谁,目前尚属文献无征,遽难断定,姑存一疑。
四、梦觉本的底本
现存的《红楼梦》本子,研究者大多是将其归结为两大体系,即脂本系和程本系。其实,就其版本整体和本子的最初来源来说,无论是早期抄本,还是程甲本面世后出现的无数梓印本,都是来自脂砚斋评本。所以,仅仅说某个本子是属于脂本系统,是过于笼统的。在诸多脂本中,还得探究其所居的位置,与其他本子的渊源关系。头一个须解决的问题,就是看它的版本来历,即它最初形成时,所据的底本是个什么本子。
从总体来说,梦觉本无疑也是一个属于脂本系统的本子。粗略地看,这个本子中保留有不少脂砚斋的批语,即可判断。既然早期抄本都是脂本,那么,梦觉本最初形成时的母本,或者说,缘属关系远一点的祖本,是脂本系统中的哪个本子,它又是与哪个本子具有更密切的渊源关系?这是我们了解梦觉本文字倾向的第一个问题。
在脂本系的各本中,梦觉本是个十分特殊的本子。所谓特殊,主要是指,这个本子虽然是以某个脂本为底本,在文字上既与脂评本有明显的共同特点,又有颇大的差异。这是因为,这个本子最初形成时,它又经过一番改动面相当大的文字处理。在诸多脂评本中,如果找出梦觉本与某一个本子大量的文字共同点,即二者存在与各本的共同异文,不是很容易的。何况,程甲本是在觉本的基础上形成,与觉本又有诸多相同之处。这就从另一方面模糊了本子之间的相互关系。
因此,我们只能在一些倾向性比较明显的版本现象中寻找例子,用以说明觉本与某一个脂评本之间的特殊联系。于是,我们发现,与梦觉本存在这种联系的,恰是现存的己卯本和庚辰本。这些特殊的版本现象,大致上可以归结为如下几项。
(一)《红楼梦》的开头,即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那块顽石与一僧一道的对话,存在着两种不同状况。由此可以推知,这个开头的不同,是来自两个不同的来源,即甲戌本与己卯庚辰本。
这段顽石与僧道的对话,共四百余字,甲戌本是完整的存在。靖本从脂批看,似亦有之。而己卯本、庚辰本及其他各本均无。但这些本子有夺阙,又有文从字顺的连缀。造成这种差异的原由,最早是周绍良先生作了探究。周先生认为,曹氏原本应该有这段文字的。甲戌本不阙,大体上是过录无误。庚辰本在传抄中某个抄胥将母本多翻了一页,以致形成大段文字的夺漏。
周先生的这一判断是合乎实际的。甲戌本这个独有的情节,在全书的整体构思中,照应全书,是不可少的交代。小说男主角贾宝玉,前身是神瑛侍者。而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被一僧一道变为美玉,夹杂在神瑛等下凡的风流孽鬼中,来到人间。它在人间的使命,仅是还泪因缘的见证者。整部小说都是紧扣着这个基本套子展开。如《护官符》情节中,有“石头亦曾抄了一张”语;馒头庵贾宝玉与秦钟“算账”,如何算,有石头“不在场,不敢妄拟”语;元妃省亲,有对大观园豪华的感叹,等等,都是石头作为见证者的口气插话。神瑛是神瑛,石头是石头,都是清清楚楚,没有任何混淆的。
当然,石头既是见证者,它与神瑛也并非毫不相干。《玉篇》谓:“美石似玉”,与“假宝玉”意亦相通。这与小说本身的创作命意:“无才补天”也是相一致的。石头与神瑛,既一致,又不一致;既明确,又扑朔迷离。命意的同一性,与情节结构的差异性,这就形成了小说的特殊趣味。
以上分析,不过是说明一点:甲戌本的这四百余字,可以确定是曹雪芹原著的文字。而庚辰本现今的状况,则是大段文字夺漏后,藏书家看上下文不能连贯,便作了一点文从字顺的连缀,于是形成现今的这个样子。今梦觉本这里的夺漏与连缀,都一如庚辰本。
(二)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各本的异同情况是:
庚、觉:当日宁国公是一母同胞兄弟两个。
戌、卯及其余各本:“宁国公”后又有“与荣国公”四字。
舒本无“与”字。
这里,梦觉本与庚辰本完全相同,无“与荣国公”四字,看起来颇像夺文。甲戌、己卯等其余各本,均有此四字。故时下的各个校勘本和普及本,虽以庚辰本为底本,但各本都据甲戌本校补。
庚辰本和梦觉本比之于各本,少此四字,是否一定为夺文,尚大有可讨论的余地。“宁国公是一母同胞兄弟两个”句,是单指宁公,其中也含有他只有兄弟二人,而别无其他兄弟的意思。句中并无夺缺,不是非补不可。如今民间仍有这种用法。如:王二麻子是兄弟二人,不一定还得补上“王三麻子”,一补上,反而显得累赘拖沓。所以这里当为曹作原文。当然,句子中的“是一母同胞兄弟两个”语,也易滋误会,故甲戌、己卯等本子也都加上“与荣国公”字样,各流行本亦多据以校补。但少此四字,无论是原文或非原文,梦觉本与庚辰本完全相同,却是事实。
此外,第十回,己卯庚辰本之外的各本,开头有“却说这贾璜之妻金氏,因……”一句,梦觉本与己卯庚辰本相同,无此句。
又,第十一回,王熙凤探望病中的秦可卿,说的话中,己卯庚辰本之外的本子,都有语曰:“如今才九月半,还有五个月工夫,什么病治不好?”梦觉本同己卯庚辰本,无此语。
又,第十三回,关于史湘云的一条脂批,各本的差异可说是五花八门。庚辰本的文字是:“伏史湘云。”梦觉本略有不同,作:“伏下文史湘云。”其中“伏下文”三字,为双行小字。觉本有个特殊的地方,许多属于正文的作者插话,以为是脂批,都变为双行小字,作脂批处理。觉本此处的状况,可以循例推知原文的面貌。
以上的这些文字异同,在《红楼梦》的各早期抄本对校中,版本倾向比较明显的例子不算多,但却很能说明问题。在这些特殊的文字异同中,透露出各个本子之间存在不寻常关系。因为,这一类异同,都不是一两个字的异同,而往往涉及一些情节内容的问题,如果两个本子之间没有版本上的特殊联系,这种与各本的共同异文,是不可能存在的。
如今梦觉本与庚辰本之间,存在如此特殊的版本联系,我们完全有理由认定:梦觉本形成之初,它所据的底本,是庚辰本。但是,今存的庚辰本,虽然是我们了解梦觉本与庚辰本之间关系的主要依据,但这却是个辗转过录多次而成的本子。它的祖本是己卯庚辰本。这里所说的梦觉本底本是庚辰本,既不是最初的己卯庚辰本,也不是今存的这个庚辰本,而只是指庚辰本传抄过程中的某个本子。
五、梦觉本的回目
《红楼梦》各早期抄本的回目,异同状况与其正文大体一致。这些回目的异文,都比较鲜明地反映这些本子的整体状况。梦觉本的回目,也一如它的正文,是经后人做过处理而形成的。正因为如此,觉本与各本间的回目异文,往往集中出现在几处相同的地方。
我们研究梦觉本的回目,主要也是从觉本与各本之间的回目异同,特别是其异文着手。这些异文,大致可归结为以下几种类型。
(一)抄手因传抄中的讹误而致异者。例如:
1.第二十七回
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各本
尘觉本,总目同
2.第三十七回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各本
院长觉本,总目不误
3.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各本
仓觉本
(按:各本“斑”亦有作“班”者。又,觉本总目“旧套”不误,“效”作“莽”。)
4.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宝玉瞒赃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各本
情赃情权觉本
5.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各本
梅觉本
6.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各本
人觉本
以上六例,都比较明显,一眼即可看出,这是过录中抄手过录的讹误。尤其是其中的例2、例3,卷首的全书总回目,觉本与各本没有异文,只是各回的回前分目,才有上述的差异。这正说明,这类异文的出现,是很晚近的事。它是在现今存留的这个梦觉本传抄过录中形成。这个本子的母本,即据以过录的底本,尚与各本相同,并无讹误。
其余各例,卷首总回目与回前分目,虽然完全相同,但系传抄之误而致异,也是清楚的。如“飞燕”作“飞尘”,“桃花社”作“梅花社”,与小说内容了无关涉,“矢孤人”连文从字顺都说不上,显然都是传抄讹误。总目与分目之所以相同,那是因为上一代的本子,即今梦觉本形成时所据的母本,就已经存在这些讹误了。
这一类异文之例,虽然也是这个本子的版本现象,但却不能说是代表这个本子的文字特点。真正代表这个本子文字特点的回目,是另一类。
(二)觉本形成,即梦觉主人着手整理这个新本子时,对母本下了规模颇大的改笔。改动正文,自然也改动某些回目。下这些改笔,缘由也是种种不一,有的是母本原先有阙,有的是对母本的回目不尽满意,于是就有另拟或改拟的需要。当然,下这种改笔,有时往往也是带有较明显的随意性。有的甚至是因为不了解原回目的含义,而胡乱下改笔。举例如下:
7.第三回
贾雨村夤缘复旧职 林黛玉抛父进都京庚辰本(己卯本“都京”作“京都”,杨本“夤缘”作“寅缘”)
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甲戌本
托内兄如海酬训教 接外孙贾母惜孤女觉、府、戚、列本
怜舒本
西宾程甲本
8.第四回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各本
判断觉、程
9.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戌
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卯、庚、杨
灵石迷性难解仙机 警幻多情秘垂淫训府、戚、舒(府本,“警”作“惊”)
贾宝玉神游太虚境 警幻仙曲演红楼梦觉、程
10.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各本(舒本,“家塾”“学堂”互易。)
训劣子李贵承申饬 嗔顽童茗烟闹书房觉、程
11.第四十二回
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馀香各本
音觉、程
12.第五十回
芦雪广争联即景诗 暖春坞创制春灯谜庚
庵香雅府、戚
庐香 创 列
亭香雅觉、程
13.第五十二回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各本
毛觉、程
14.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庚、列
识杨、府、戚
贤觉、程
15.第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庚
宝戚、列
莽觉、程
16.第五十八回
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各本
鸾觉、程
17.第五十九回
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各本
叱觉、程
18.第七十九回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庚及各本
吼觉、程
以上诸例,几乎都是随意下改笔。有的因为不了解原回目的含义,如“时宝钗”改为“贤宝钗”,“忙玉”改为“莽玉”等等。尤其是“莽”字,与内容了不相涉,正文中没有任何文字讲他的鲁莽或莽撞。“忙玉”则是合乎贾宝玉在女孩们之中的忙于周旋。而“河东狮”是个名词性的偏正结构,与上文的“悔娶”,配搭是很合适的,今觉本改为“河东吼”。本来这是一个很常用的典故,这一改,连文从字顺都谈不上了。
此外,第十七、十八回和第十九回,在庚辰本中,这三回书比较特殊。第十七、十八回未分开,第十九回虽已分出,但亦未拟回目。几种本子第十九回的回目,似乎都是后来补拟。但很一致,没有任何异文,都是: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这个回目,是否曹雪芹原拟文字,也有可疑之处。但除庚辰本、己卯本外,各本均如此,姑作原拟处理。
又,第八十回,也颇特殊。庚辰本回目原阙,各本状况不一,显然系后来各自补拟。差异如下:
(阙)庚
懦 迎春肠回九曲 姣 香菱病入膏肓杨
懦弱姣怯府、戚
美香菱屈受贪夫棒 丑道士胡诌妒妇方觉
(程“丑”作“王”)
相比之下,梦觉本似乎较为切合正文。今各本正文的内容,恰是迎春遇人不淑,香菱受屈被打,觉本回目做这般概括是准确的。其他各本,回目的下句,则是无内容着落的:“娇怯香菱病入膏肓。”
各本为什么有这种歧异,多数本子回目中为什么有这个无正文着落的下句,是很费人思量的。
据《红楼梦》各早期抄本的文字异同规律,我们不妨作这样的推测:最初有个稿本,一定是有香菱病入膏肓的情节。对此,脂批亦有所透露。几种本子的回目有这个下句,不是了无依据的空穴来风。要说是有所本,这些本子,如王府本、戚序本等,所据的都是己卯庚辰本。可是己卯庚辰本的这个回目,却偏又付阙如。究竟是己卯庚辰定稿时,对香菱情节作了删改,亦删掉与正文相应的回目,以留阙待补呢,还是在传抄过程中回目脱佚,实际情形如何,一切都颇有可疑之处。
第十七、十八回,又是一种特殊情况。庚辰本尚未分断,这两回书是一个合回(最初还应包括第十九回),合回的回目是:
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其他各本,都已分断,而且也都各拟了回目。但在何处分断和所拟的回目,各本差异颇大。从这个状况看,这些本子中做分断处理和拟出回目的,似乎都不像是作者本人,而是后来的藏书家,觉本尤为明显。今将各本分断处和回目的异同,条列于下。
列藏本最接近于庚辰本,虽已分断,但将原合回的回目,即“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单属第十七回,而第十八回的回目付阙。
王府本和戚序各本,是脂本的一个分支,分断处完全相同。回目是: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怡红院迷路探曲折
(戚正本回前分目作“探深幽”)
第十八回:庆元宵贾元春归省 助情人林黛玉传诗
杨本:
第十七回:会芳园试才题对额 贾宝玉机敏动诸宾
第十八回:林黛玉误剪香囊袋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舒本: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奉旨赐归宁
第十八回:隔珠帘父女勉忠勤 搦湘管姊弟裁题咏
梦觉本、程本,又是一种特殊状况,原合回的回目,单属第十七回,即:
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
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分断之处,各本也是差异颇大。杨本、王府本、戚序本和列藏本相同,第十七回收结于贾宝玉题罢对额,从大观园出来。舒本第十七回结束于元春进园后,石头对比此时园中繁华与当年大荒山的冷落。梦觉本、程本第十七回,收结于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回说关于妙玉事。分断处有同有异,回目却各不相同,这一现象虽然简单,透露出分断的经过却十分复杂。
这些本子形成时,它的底本,有的还是一个合回,有的虽已分开,但却还没有拟出回目。于是,新本过录的主持者,遂对此做不同的处理:已分断的补拟回目,尚未分断的,二者同时完成。这才出现如今的状况。这样看来,梦觉本的底本,第十七、十八回是个尚未分断的合回,当梦觉主人对全本进行大规模整理时,对这个合回作了分断,将合回的回目单属第十七回,并另拟了第十八回的回目。
在另拟回目时,梦觉主人忽略了一个问题:正文内容与回目之间,出现了脱节现象。合回回目的上下联,统摄两回书内容。上联是试才题对额,概括第十七回的内容。而下联归省庆元宵,则是第十八回内容。今觉本分断于准备下帖请妙玉,未到归省情节。今觉本将归省庆元宵作为第十七回的回目,显然有文不对题之嫌。
六、梦觉本的正文
一个本子的版本特色,最集中的显示,莫过于它的正文状况。梦觉本作为一个早期抄本,与他本最突出的不同,就是它的正文下过大规模改笔。这种改笔不属于作者对稿本的修改,而是后来藏书家的整理。上文已讨论过,这场整理的操觚者,很有可能是作序的梦觉主人。从这个意义上说,梦觉本是与原著相去最远的一个本子。
既然是后人的整理,那么整理者从哪些方面着手下改笔呢?归结起来,大致上是以下几种状况。
(一)凡本子在传抄过录的过程中带来的“讹错衍夺”,致使文字欠亨者,作文从字顺的处理。
我们知道,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萃文书屋木活字摆印本(即程甲本)问世之前,《红楼梦》一直是以传抄过录的方式流传。在这个过程中,各种各样的失误,诸如讹字、衍文、夺漏、错简等,都殊难避免。过录愈是频繁,这样的失误,辗转相因,遂愈益积累增多。书中文句费解者,甚至笑话,则就屡屡出现。
一般说来,藏书家过录一个本子,不同于民间抄个本子上庙市出卖。上庙市的本子,几乎都是出于营利目的,母本的版本状况如何,完全可以不问。而藏书家如果要组织过录一个新本子,首先要选择所据的母本,选定之后,还要细读一过。当他发现母本中有某些不可通之处时,不免还要进行一道疏通的手续。当然,说部之类,不像经史那样神圣不可侵犯。对底本中某些字句进行调整疏通时,也毋须像校勘经史那样,广列副本,然后择善而从。小说的校改,操觚者随意下笔的居多。
这样,整理出来的新本,文字固然顺畅了,但不一定就是原著面貌。梦觉与己卯庚辰本及其他各本相比,异文数量很大,其中一类,就是属于这种情况。今举例如下:
1.第一回,讲甄士隐处境
幸而士隐还有折变地 的银子未曾用完戌、卯、庚
折变田地 府
质变田地 戚
折变田产在身边觉、程
2.第二回,冷子兴说的迎春
二小姐乃政老爹前妻所出 庚
赦老爷府、舒
赦老爷之妻 戚
赦老爹之女政老爹养为己女卯、杨
赦老爷姨娘所出觉、程
3.第三回,写贾宝玉外貌
脸如桃瓣目若秋波 庚
眼似桃瓣睛若秋波 戌
眼若桃瓣睛若秋波 卯
鼻如悬胆睛若秋波觉、程
4.第三十七回,探春便柬中语
若蒙掉雪而来庚、卯
绰雪 杨
绰云府、戚
棹雪 舒
造雪觉、程
5.第三十七回,讲作诗
并不为奈邦难人庚、卯、府、列
那些 戚
此而 觉
以此 程
以上五例,有个共同点,都明显是母本有讹误。除了例5外,其余四例,母本原文是什么,只要排比各本的异同,大致上都还可以推断。在“梦觉本底本”一节中,已作详述,说明梦觉本的母本,是个传抄过程中的庚辰本。以上所举各例,也正说明庚辰本在传抄中积有不少讹误,而梦觉主人以此为底本进行新本整理时,对底本中这些因讹误造成的文字障碍,不能不予以处理。但是觉本最初成书作这番文字处理时,从此本与几种其他早期本子的对勘看,这些改笔似无其他本子可据,几乎都是想当然的臆改。而且,例4的“造雪”,改后仍还欠通。又例3,改为“鼻如悬胆”,像书场上的说书,流于俗套了。然而,如果不去一一计较每一处改笔的得失,大体上对底本的错讹有所疏通,作为一个供大众阅读的普及本,亦有其可取之处。
尽管本子中做过这许多改动,但还存在一些不知所云的文字,如第八回,秦可卿提到其弟秦钟时,尤氏说了一句调侃的话,取笑王熙凤,王的回答中,有:“不笑话我就罢,竟叫快领去。”
但也不能不看到,梦觉本形成时,底本中某些文字,如第二回冷子兴叙述了林黛玉的来历后,贾雨村的一段插话,本来不算是最费解的,由于整理者的误解,遂随意下了改笔。庚辰本的文字是:
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
这段文字各本多有差异,原因是在于,语句所指是谁,是母还是女,后人理解不一。细味上下文,当是指“母”,不然后面的“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句,成为说林黛玉上月死了。但上文有个插入语性质的“方得其女”,语句确实有点牵缠。觉本也是出于这种误会,将“荣府之孙”改为“荣府外孙”,以致“可伤上月亡故”与上文连接不上。第六回关于青儿、板儿的叙述,也是这样的句式。可见,觉本也有不少是不理解底本原文语句,随意下改笔的。
作为一个独立的本子,改动其底本的若干讹误,固然是其版本现象之一端。但是,真正代表一个本子特色的,是其文字的总体倾向。
(二)梦觉本文字的总体倾向,最突出的是其简约性。
于梦觉本,文字作过简约化处理的,不是少量几回,而是遍及全书,状况也并不划一。大体上可归为两大类型。
其一,删去作者的议论性插话,包括石头作为见证者的插话。
小说的情节发展中,时有作者插话,这是中国小说艺术传统的一个方面。因为,白话小说作为中国小说史上的一支,是在书场演出中形成。说书艺人在讲述中,或对某个情节和细节有所解释说明,或者为活跃演出气氛,往往有些离开情节又与之有关的插话,这就形成了中国白话小说叙述中颇为常见的做法。《红楼梦》虽然是文人的案头文学,但艺术表现上也不免留下书场话本的影响,书中也时见这种作者的插话。如:第三回,宝黛初见,当丫鬟来报“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测度这宝玉是个怎样的惫赖人物时,作者插话曰:“不见那蠢物也罢了。”
梦觉本中,则作了删节。又,第二回,黛玉初进荣国府,贾母出现时,有一作者插话:“此即贾赦贾政之母史氏太君也。”觉本虽未删去,但移作双行小字,作脂批处理。这样的例子,在全书中尚有多处,不一一列举。
又,略有不同的,是第五十三回的一大段文字,见于庚辰本及其他几种本子,是关于慧绣的议论。可以说,这是一种特殊形式的作者插话。今觉本悉数删去,程本从之。
此外,《红楼梦》一名《石头记》,全书是大荒山青埂峰的那块顽石作为还泪因缘见证者的记录,故书中有多处石头的插话。石头的话,实际上也是作者的插话。觉本中,亦都一一作了删汰。如第四回,充当门子的小沙弥拿出《护官符》时,小说中有:
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
又第十七、十八回,元春归省,进大观园时,看到园中的豪华,这时有一段石头的感慨:
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亏癞僧、跛道二人携来到此,又安能得见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灯月赋》《省亲颂》,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别书的旧套。按此时之景,即作一赋一赞,也不能形容得尽其妙。即不作赋赞,其豪华富丽,观者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到是省了这工夫纸墨,且说正经的为是。
以上都是以石头口气说的插话,见于己卯本、庚辰本和其余各本。觉本这类文字都删节已尽。这只是些特例,在全书中毕竟只占少数。真正说明梦觉本简约化特点的,而是另一种情况。
从梦觉本整体说,文字的简约,表现于全书的行文,即叙述语和人物对话上。这一类语例实在太大量了,无法一一列举。今仅从各回中选择几个特点明显的语例。如:
1.第一回,讲甄士隐的田庄:
庚: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各本有小异)
觉:盗贼蜂起,官兵剿捕,旧庄上又难以安身。
2.第二回,说到贾雨村:
庚、各本: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
觉、程:雨村在旅店偶感风寒,愈后又因盘费不济,正欲得一居停之所以为息肩之地。
3.第二回,说冷子兴与贾雨村:
庚、各本: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
觉、程:二人最相投契。
4.第三回,王夫人说到贾宝玉:
庚、各本:他到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
拿跟着他的两个小子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
觉、程:他倒还安静些。
5.第三回,各人在贾母跟前:
庚、各本: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
觉、程:敛声屏气如此。
6.第三回,林黛玉去贾赦院:
庚、各本: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
觉、程:至仪门前方下车来。
7.第三回,林黛玉初到荣国府的感想:
庚、各本: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
觉、程:这们许多规矩,不似家中,亦只得随和着些。
8.第三回,林黛玉与袭人谈玉:
庚、各本:“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面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
觉、程:我记着就是了,又叙了一回。
9.第四回,葫芦僧作门子:
庚、各本: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到还轻省热闹。
觉、程:想这件生意到还轻省,耐不得寺院凄凉景况。
10.第四回,门子讲到薛蟠:
庚、各本: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
觉、程:这薛公子原早择下日子要上京去的。
11.第六回,王熙凤给刘姥姥银子时说的话:
庚、各本: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做件冬衣罢。若不拿着,就真是怪我了。这钱雇车坐罢。改日无事,只管来逛逛,方是亲戚们的意思。
觉、程:这是二十两银子,暂且给这孩子们作件冬衣罢。
12.第七回,周瑞家的与薛宝钗说的话:
庚、各本:也该趁早儿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
觉、程:也该趁早请个大夫认真医治。
13.第七回,焦大在宁国府:
庚、各本: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也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
觉、程: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
14.第八回,贾宝玉闻到冷香丸的气味:
庚、各本: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
觉、程:只闻一阵阵香气,竟不知是何气味。
15.第八回,贾宝玉讲到李奶妈:
庚、各本:如今逞的他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白的养着祖宗作什么。
觉、程:如今惯的比祖宗还大。
16.第九回,贾宝玉约秦钟上学:
庚、各本:宝玉急于要和秦钟相遇,却顾不得别的,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后日一早,请秦相公到我这里,会齐了,一同前去”。打发了人送了信。
觉、程:宝玉急于要和秦种相遇,遂择了后日一定上学,打发人送了信。
17.第十回,尤氏与贾璜之妻说到秦可卿:
庚、各本: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取来。倘或我这里没有,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
觉、程:想什么吃,只管到我这里来取。
18.第十三回,贾政以秦氏棺木太奢华劝贾珍:
庚、各本: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
觉、程:贾珍如何肯听。
19.第十三回,贾珍请王熙凤协理宁府:
庚、各本:(凤姐)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伏,爬不得遇见这事。
觉、程:(凤姐)好卖弄能干……
20.第十四回,王熙凤协理宁府,处罚迟到者:
庚、各本:小的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醒了觉得早些,因又睡迷了,来迟了一步。
觉、程:小的天天都来的早,只有今儿,来迟了一步。
同一件事,隔了几行:
庚、各本:登时放下脸来,喊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众人听说,又见凤姐眉立,知是恼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执牌传谕的忙去传谕,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还要进来叩谢。凤姐道:“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误。”说着吩咐“散了罢”。
觉、程:登时放下脸来,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众人见凤姐动怒,不敢怠慢,拉出去照数打了。进来回复,凤姐又掷下宁府对牌,“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吩咐“散了罢”。
21.第十五回,宝玉离庄看到纺线女:
庚、各本: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
觉、程:宝玉情不自禁,然身在车上,只得以目相送。
22.第十六回,旺儿媳妇送利钱来:
庚、各本:二爷倘或问奶奶,是什么利钱,奶奶自然不肯瞒二爷的,少不得照实告诉二爷。
觉、程:二爷少不得要知道。
23.第十六回,结尾处,庚辰本和各本,有都判与小鬼说的一大段话,觉本一字不剩,尽数删去。
24.第四十四回,贾琏约鲍二老婆,看门丫头的话:
庚、各本:二爷也是才来房里的,睡了一回醒了,打发人来瞧二奶奶,说才坐席,还得好一回才来呢。二爷就开了箱子……
觉、程:二爷也是才来的,二爷开了箱子……
25.第四十四回,薛宝钗劝解平儿:
庚、各本:别人又笑话他吃醉了。你只管这会子委曲,素日你的好处,岂不都是假的了。
觉、程:别人又笑话他是假的了。
26.第四十五回,黛玉烧了才写的诗,与宝玉的对话:
庚、各本:宝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烧也无碍。”黛玉道:“我也好了许多,谢你一天来几次瞧我,下雨还来。这会子夜深了,我也要歇着,你且请回去……”
觉、程:宝玉笑道:“我已记熟了。”黛玉道:“我要歇了,你请去……”
27.第四十九回,宝钗与湘云讲到宝琴:
庚、各本:我们这琴儿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说要我作亲姐姐,我今儿竟叫你认他作亲妹妹罢了。
觉、程:我们这琴儿,今儿竟叫你认他做亲妹妹罢。
28.第五十一回,贾宝玉论虎狼药:
庚、各本: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才开的白海棠。
觉、程:我知你们就如……才开的白海棠。
29.第五十四回,王熙凤向贾母说到袭人:
庚、各本:我叫他不用来,只看屋子,散了,又齐备,我们这里也不耽心,又可以全他的礼。岂不三处有益。老祖宗要叫他,来就是了。
觉、程:我叫他不用来,老祖宗要他来,我就叫他就是了。
30.第五十七回,薛姨妈讲到林黛玉的婚事:
庚、各本: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觉本这一大段话全删,程本同。
31.第五十九回,藕官说他干妈:
庚、各本:在外头这两年,别的东西不算,只算我们的米菜,不知赚了多少家去,合家子吃不了。还有每日买东买西赚的钱在外。逢我们使他们一使儿,就怨天怨地的。你说说可有良心。
觉、程:在外头这两年,不知赚了我们多少东西。你说说可有良心么。
32.第五十九回,春燕转述宝玉的话:
庚、各本:(女儿出了嫁,)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
觉、程:(女儿出了嫁,)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
33.第五十九回,还是春燕的话:
庚、各本:我姨妈刚和藕官吵了,接着我妈为洗头就和芳官吵,芳官连要洗头也不给他洗。昨日得月钱,推不去了,买了东西先叫我洗。我想了一想,我自有钱,就没钱,要洗时,不管袭人晴雯麝月,那一个跟前和他们说一声,也都容易。何必借这个光儿,好没意思,所以我不洗,他又叫我妹妹小鸠儿洗了,才叫芳官。果然就吵起来。接着又要给宝玉吹汤,你说可笑死了人。我见他一进来,我就告诉那些规矩,他只不信,只要强做知道的,足的讨个没趣儿。
觉、程:接着我妈和芳官又吵了一场,又要给宝玉吹汤,讨个没趣儿。
觉本这一类大段节要文字,还有:第六十九回,尤二姐与平儿说的话;第七十回,紫鹃送还风筝;第七十一回,邢夫人借费婆子的事给王熙凤下不了台;第七十三回,司棋绣橘向探春说的话;第七十五回,尤氏从荣府回宁府;第七十七回,晴雯病中情景;第七十八回,贾母对袭人的评价,猜想宝玉为什么特别喜欢女孩子;第八十回,关于天齐庙的说明,都是各本有较为详细的叙述描写,而在梦觉本和程甲本中,都只留下三言两语。这类例子很多,举不胜举,这里占如许的篇幅,也是为下一小节完成举例任务。
以上所举的,虽然仅仅是全书中极少数的例子。但是,从梦觉本与庚辰本以及其他各本的对校中,却可以明显地看到,梦觉本文字的简约化倾向。在全书中,无论这里举到的还是没有举到的,都是梦觉本对其底本,即庚辰本,作了文字上的删节。小至删去一个短语或句子,大至简化或删去大段叙述和描写,几乎找不出梦觉本文字上繁于庚辰本或其他各本的例子。
从梦觉本文字的这个最突出的特点看,本子的整理者梦觉主人不仅下过一番大功夫,而且文字水准也不算低。我们如果不把曹雪芹神化,那么,梦觉主人下这番工夫,对曹雪芹《红楼梦》原著下如许改笔,固然有很多地方不能令人满意,但也并非一无可取。作为诸多版本中的一种,自有它的存在价值。
七、梦觉本与程甲本
本节要论述的,是梦觉本与程甲本的关系。为了说明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我们也只能在整个《红楼梦》版本体系中,看这两个本子与各本之间的文字异同状况。
在《红楼梦》的几种早期抄本中,梦觉本是独异于其他抄本的一个本子。如果加进第一个印本萃文书屋辛亥木活字摆印本,即程甲本,那么,梦觉本与程甲本这两个本子,文字的主要倾向是十分明显的同。或者说,二者共同异于庚辰本以及其他各本的文字,不仅数量多,而且其状况也是异乎寻常的。
这两个本子文字上倾向的同,数量多尚在其次,更主要的是,这些与各本的共同异文,都往往表现于最能说明其版本特点的关键之外。上一节,说明梦觉本对庚辰本作重大改动时,所举的异文例子,程甲本都是与梦觉本相同。也就是说,本节所要论述的内容,例证已大量见于上一节。但是,这里尚须补充几个特殊的例子:
第四十七回,柳湘莲见薛蟠不堪,要离开赖家:
各本:无奈赖尚荣死也不放。赖尚荣又说……
觉、程:无奈赖尚荣又说……
这里,上下两个“赖尚荣”其间有夺。两个相同词语之间,过录时看错了眼,产生夺文,这是抄本中最常见的致夺原由。
第五十二回,宝玉烧破雀金裘时晴雯与宝玉的对话:
各本:“拿来我瞧瞧罢。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到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
觉、程:“拿来我瞧瞧罢。没那福气穿就罢了。”说着便递与晴雯。
这里觉、程二本少几句,不是觉本中常见的文字简约化,而是夺文。各本中,上文是宝玉的话,说着递与晴雯,是顺理成章的。而觉程本中,成了晴雯说着递与晴雯,则上下就不接了,显然有夺。
第五十四回,贾母派家人媳妇给鸳鸯和袭人送吃食:
各本:麝月等问,手里拿的是什么,媳妇们道,是老太太赏金花二位姑娘吃的。秋纹笑道,外头唱的是《八义》,没唱《混元盒》,那里又跑出金花娘娘来了。
觉、程:麝月等问,手里拿着什么,媳妇道,外头唱的是《八义》,又没唱《混元盒》,那里跑出金花娘娘来了。
这里本来是指鸳鸯“姓金”和袭人“姓花”,家人媳妇简言之曰“金花二位姑娘”。秋纹接此语打趣,文气贯连。而觉、程二本中,成了家人媳妇的答话,有点不知所云。文中有夺,也是十分清楚的。
觉、程二本的相同夺文,当然不止这几例。如第五十二回晴雯补裘一段,又第五十四回给贾母上点心一段,都像是夺文。两个本子之间,连夺文也如此相同,当然是由于二者不寻常渊源关系。
这种现象说明什么呢?梦觉本卷首序中标明,序作于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作序时间,也可理解为本子形成的时间。而程甲本卷首标出付印的时间,则是乾隆五十六年辛亥,晚于梦觉本七年。
两本有如此共同的文字显示,在正常情况下,当是后出的程甲本承袭了先出的梦觉本。梦觉本和程甲本的版本状况,都没有出现任何反常现象。程甲本系后出者,它与梦觉本在文字上相同如此,正说明这个本子形成时,所取的底本是梦觉本。或者说,程甲本是一个在梦觉本基础形成的新本子。因此,说程甲本承袭了梦觉本文字最主要的特点,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当然,程甲本毕竟是一个独立的本子。它对于梦觉本,既有承袭为主要倾向的大同,又有经过整理的小异。
程伟元、高鹗的这次整理,详细经过,二人各自为程甲、程乙这两个本子作的序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于程乙本“引言”中又说:
书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异,今广集核勘,准情酌理,补遗订讹。其间或有增损数字处,意在便于披阅,非敢争胜前人也。
是书沿传既久,坊间缮本及诸家所藏秘稿,繁简歧出,前后错见。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无,题同文异,燕石莫辨。兹惟择其情理较协者,取为定本。
书中后四十回,系就历年所得,集腋成裘,更无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后关照者,略为修辑,使其有应接而无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
又程伟元程甲本“序”中,说到后四十回凑齐后,“漶漫殆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细加厘剔,截长补短,抄成全部”。
程高的这些说明,透露出一个消息:程甲本在最初形成时,虽然不能像校勘经史那样广列副本,但他们手边也还是不止一个本子,有“坊间缮本”和“诸家所藏秘稿”之别。其中“各家互异”“此同彼异”以及“择其情理较协者”诸语,都可从中窥见,他们在校勘新本过程中,不仅选定梦觉本为底本时,颇有选择余地,而且,对本子做文字整理,也是下较大功夫校阅各本的。
从程甲本整体的文字状况看,底本梦觉本止于八十回,而临时搜罗到的后四十回,文字“漶漫殆不可收拾”。因此,程、高二人在整理这个印本时,主要精力是放在后四十回的整理上。
前八十回,从程甲、梦觉本和各本的对校看,程甲与底本梦觉本之间,文字主要是其同,但也存在若干差异。可见程甲本形成时不是对底本照搬完事,而也是下了改笔的。
其中,最能说明程甲本特点的,或者说,它对梦觉本改动最明显的,是它的楔子部分。在这个部分,例子很多,如果尽数列举,为篇幅所限,今仅举如下一个牵及全书之例。
这就是无材补天、遗落在大荒山的那块顽石,与三生石畔的神瑛侍者,在程甲本中的合二而一。在包括梦觉本在内的各本中,二者不是一回事。神瑛下凡,引出绛珠仙子跟着来到人间,以了还泪因缘。这是《红楼梦》故事的前因。而那顽石,原本与还泪因缘无关,只因听了一僧一道的对话,激起凡心,得僧道之助,变成美玉,夹带到红尘中,成为还泪因缘的见证者。这就是神瑛后身贾宝玉口中衔的那块美玉。贾宝玉不是“假宝玉”,在故事中的关系,本来是清楚的。
可是,贾宝玉也是“假宝玉”,那是《红楼梦》的创作命意。创作命意与作家在故事中构筑的情节,不能说毫不相干,但也还是有所区别的。在各早期抄本,即脂砚斋评本中,贾宝玉不是“假宝玉”,区别本来是清楚的。特别是甲戌本,情节的交代也是清晰的。
庚辰本,以及庚辰本的各衍生本,由于传抄中的某个庚辰本,漏抄了僧道与石头的对话,以致顽石与神瑛的区别产生了混淆。也许,程甲本在最初形成时,程高看到底本中的这一混淆,看到二者关系的交代有含糊处,遂对这一情节作了改动,加进神瑛即顽石的内容。梦觉本与庚辰本,此处文字基本相同,是:
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
程甲本则改为:
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那时这个石头因娲皇未用,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居住,就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灵河岸上行走,看见这株仙草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仙草始得久延岁月。
梦觉本和其他各早期抄本中,石头不是神瑛,只是在神瑛下凡,绛珠还泪这段公案中的夹带,因此成了还泪因缘的见证者。而程甲本则把二者合而为一,神瑛即石头,贾宝玉前身是神瑛,也是石头了。这是程甲本与梦觉本的一个重大差异。楔子部分,其他的文字差异还不少,为节省篇幅,不一一罗列。
程甲本与梦觉本的第二个重大差异,是柳五儿的生死。梦觉本与庚辰本及其余各脂本一样,柳五儿在前八十回中已经死去。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撵晴雯时,也赶走芳官等人。庚辰本涂改过多,梦觉本和其他本子,王夫人斥责芳官有如下的话:
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连夥聚党,遭害这园子里的人。
在程甲本中,后四十回柳五儿还要出场,并有相当曲折的一段情节。这句话不仅删去,而且还用一个简短情节让柳五儿露了一面。那是贾宝玉去探望病中的晴雯,程甲本中增加了一段柳家母女见到宝玉的文字。程本是个完整的一百二十回本,对待这些牵涉面较大的事件和人物,自然不能简单地照搬底本,而是要顾及情节的前后接榫,做相应的处理。
又,晴雯的姑舅哥嫂,在早期抄本中,也是个乱成一团的问题。庚辰本,晴雯的表哥叫多浑虫,表嫂就是贾琏的旧相识灯姑娘。梦觉本这段文字与庚辰本大致相同,唯没有提到灯姑娘是贾琏的旧相识。梦觉本和其他本,是这样一段话:
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好妆幌子去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譬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的。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曲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且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
这里写的灯姑娘,不是单色彩的,而是表现出人的复杂性。虽然在府中广揽群雄,有点“那个”,但却不失是非感,还说了几句不悖情理的话。在程甲本中,状况大不一样,不仅多浑虫改为“吴贵”,而这位表嫂,也单一化了。程甲本这段文字改为:
我等什么儿是的今日才等着你了,你要不依我,我就嚷起来,叫里头太太听见了,我看你怎么样。你这么个人,只这么大胆子儿。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这样看起来,你们两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我可不能像他那么傻。说着就要动手。
晴雯听到他嫂子如此,急得虚火上升,昏了过去。正在这不可开交的时候,柳五儿母女奉袭人之命送东西来,这才解了围。那位吴家表嫂,在这里被改得十分不堪,成为一味勾引男人的淫荡女子。
评价个中得失优劣,非本文任务。这里只是说明,程甲本虽以梦觉本为底本,基本倾向是承袭梦觉本的文字特点,但成书时,对梦觉本也曾做过不少修改。说程甲本是个独立的本子,程本以后的梓印本,自成体系,也是以版本实际为依据的。
这里还有另外一个问题,程甲本既然与梦觉本文字差异如许,与前面说的,它是以梦觉本为底本,是否抵牾?没有。就程甲本全书说,文字与梦觉本大体相同,所据的底本是梦觉本,自无可怀疑。但其中异处较多的各回,是否另有所据,有取别本若干回凑拼的现象,也没有。这些回的底本,仍是货真价实的梦觉本。
也就是这个改动较大的第七十七回,程甲、梦觉与各本之间,文字上存在大量共同的异文,仍是很突出的。例如:
1.庚辰、各本:(袭人)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及嗽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
梦觉、程甲:(袭人)有吐血之症,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程甲,“迩”作“近”。)
2.庚辰、各本:宝玉的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
梦觉、程甲:宝玉外床只是晴雯睡着,今他去了,袭人只得将自己铺盖搬来。
类似的例子,在这一回书中远不止此两处,还可举出许多来。但这二例已足以说明,程甲与梦觉,共同是主要的。即使是异文较多的这个第七十七回,也与全书其他各回一样,底本仍是梦觉本,程甲本的一切调整改笔,都是在梦本的基础上进行,没有例外的拼凑现象。
结语
对梦觉本作了以上的考察,我们是否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
(一)《红楼梦》的早期抄本,都是脂砚斋评本。梦觉主人序本,无论是情节还是人物,都具有脂砚斋评本的基本特点,从总体说,仍是个脂评本。它的母本就是庚辰本。
(二)在脂评本本子中,梦觉本又有它的独特之处,这就是:后人在底本基础上经过大规模的修改整理,主要是做文字的简约化处理,而形成这个本子的。从种种迹象看,操觚者就是作序的梦觉主人。
(三)梦觉本与程甲本的文字,大同中有小异。这正说明,程甲本形成之初,是以梦觉主人序本为底本。它承袭了梦觉本文字简约的特点,又在梦觉本基础上再作处理。从早期抄本到程高梓印本,梦觉主人序本是个关键性的过渡本。
(《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4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