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中原的网友突然发来短信,说将于近日内进京登门拜访。
嗨,来就来吧,说什么登门拜访,好像我是啥了不得的人物。我乃一介平民,喜欢散发着尘世烟火之气的看望。晋代美男子卫玠因为长得太漂亮,结果累于姿容,伤于围观——哈哈,我不怕,老头厚脸,粗皮糙肉,尽管看,尽管望。
且慢!蓦地想起,下周将要外出,高铁票业已提前预订,他若来迟一步,岂不是要扑空。赶紧如实告知,希望他安排好时间。
第二天清晨,照例起床笔耕。6点,打开手机,见到已被置顶的他(微信名),为之考虑,也为我考虑,又追补了一句:“请尽快确定进京日期。”没承想,对方旋即回复:“已经上了火车,10点抵达北京,到时候,就在您家附近,找个清静的饭店聊聊。”
这使我吃惊,赶忙调整白天的工作——我退休多年,公务固然画上了休止符,私活却是越来越多。譬如这天,雷打不动的是早饭前的写作。此外,上午九点半,说好教两个小孩子古文,无关时下生财致富的教辅,也非倚老卖老好为人师,盖因与其长辈交深谊厚,纯粹视之为义务而已——看来只能改天了。因为午后也已有安排,陪老家一位故交游览他神往多年的北海;晚间偕同去梅兰芳大剧院,听怀旧情结的京戏。
这就是你所谓的工作?是啊,你说,我一个养老分子,还能折腾个啥?对于我来说,这不是工作,又是什么?
11点,客人打的赶到,约定在家旁边的川之味餐馆碰头。潜意识里,我与他有过一晤之缘,在某次文化活动中。握手之际,方知我们从未谋面,街头擦肩而过绝对是路人。听他解释,遇到我,是在一个微信聊天群,然后,他就顺藤摸瓜进入了我的朋友圈。
这就暴露了我的真面目。我微信里有若干聊天群,更有“不计其数”的朋友,人家要拉我入群,要加我好友,只要报得出我的姓名,基本上我都有求必应,来者不拒。然后呢,我唯一的回报,就是将自己公众号的内容用群发的方式,往对方的领地里塞。至于对方的反馈,对不起,除非特意@了我的名字,才点开瞅一瞅,否则,是不管不问的——钱理群先生痛斥的那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或许就包括了我这种老赖。
眼前这位网友,确切说应该是文友,也写散文,出过一本集子,书名就是找我题的。操作之前、之时、之后,自然有多次来回,因为一切都发生在线上,时称虚拟世界,似乎近在咫尺,謦欬相闻,触手可及,实际是交而不往,熟而不识。好在我们有一位共同的熟人,一位曾经执掌教鞭的老先生,这就有了话题的切入口,且一边品茶,品他带来的茶,一边听他前朝后汉娓娓叙来。
他是那位老先生的得意门徒。那年,在他世俗理想“跳一跳就能够得着”的节骨眼上,变生肘腋,祸起萧墙。某位同窗、竞争对手,用一番谣言密告构陷了他。老先生自然不信,但也爱莫能助。后来,时过境迁的后来,终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可那又有什么用?过了这村,没有这店,机会一逝,不可复现。“您看我多晦气,一步踏空,步步落空”,他接着倾诉,“类似的倒霉事,以后又接二连三地找上门。”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类羡慕嫉妒恨的剧情,总在花样百出而又万变不离其宗地上演。对于生活中的不幸,家父早有教导:“一根扁担睡两个人”,任何逆境都要咬牙坚持;“跌倒抓把泥”,吃亏不白吃,倒霉不白倒,经一蹶长一智,化挫折为力量、为财富。我就把这意思向他说了,进而强调:“深渊里也有阳光。”比如《基督山伯爵》中含冤入狱而终于快意复仇的爱德蒙,比如《肖申克的救赎》中挖掘越狱坑道而得以远走高飞的安迪。这两个例子,我事后想起,觉得未免大而无当,但彼刻脱口而出,自认为倒也适时应景。
继续听下去,奇怪升上来。咦,他从单位的事,又说到家里的事,都是痛,都是悲,仿佛他今天就是来找我诉苦的……正诧异间,他忽然掩面啜泣。
这简直太意外了!想他堂堂七尺须眉,年纪也花甲上下了吧,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一个大老爷们肯定是触到了伤心处。
无言,静待他兀自宣泄。
俄顷,他直言失礼,停止啜泣。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是杜子美的国殇。“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这是白乐天的哀人复自哀……那么,他的掩面啜泣,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没有解释。
我也不问。此时此际,涌上心头的,与其说是他的伤怀往事,莫如说是他的泣诉动机。你想,他大老远地跑来,肯定对我有所期待。而我,一个退休的报人,纵然出手相助,又能帮得了哪门子忙?话甫出口,他连忙摆手:“没有,我没有任何要求。”那么……
他拿起桌上的纸巾,拭净伤心泪,轻声说:“我是看到您最近在报上发表的一篇散文,被其中的几句话怦然打动,觉得就是冲我写的,因而决定到北京来见见您,感谢您温暖了我的灵魂。”
哦!我曾为了某个夺眼的标题,而买下整本杂志。也曾为了某个摄魄的细节,而买下整本书。但是,为了文章的几句话,仅仅是几句话,就不远千里不避冒失地去叩作者的门,这样的渴而盼之,虔而诚之,却还没有过。
时下商潮汹涌,往日高情远致的写作也被推向娱乐至上的市场,严肃的作家(我好歹也算一个吧),倘若指望煮字疗饥,卖文为生,怕是要勒紧裤腰带的了。
李白感叹“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鲁迅郁愤“文章如土欲何之,翘首东云惹梦思”。话是这么说,但他俩,一个仍然要吟,是以成了诗仙;一个仍然要写,是以成了文豪。可见,诗文自有高于金钱的价值在。
而我,50岁而后,之所以一笔在手,犹如“乾坤圈”在握,唯觉文能补气,文能丰神,文能御侮,文能敌贼……全仗有眼前这样的读者在。借用莫言的话:“哪怕只有一个!”
我随身带了两本新著,当下签名相赠。他感到很欣慰。
“今天,最最满足的,其实是我。”在心里,我对他说。
时值正午,接下来自然是点菜吃饭,把酒言欢。我不善饮,他也是,然而茶还是可以喝喝的,感谢前人发明了“以茶代酒”的对策,感谢他千里迢迢诚意带来令我不酒也醉的高山云雾茶。
——是晚写日记,破例拟了个题目,叫“千里驰奔”,既感恩贵客今日的来访,也喻指我对今后文字生涯的更深敬畏和更高追逐。
(刊于2022年9月01日 解放日报朝花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