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磨清楚一个细节,有时可以帮助我们调整对一个时代的印象。
著名的《古兰经》有《光明章》,是因为其中用到光的比喻而命名。那一比喻非常具体地描绘了一件灯具,而且是一只玻璃灯。原文大致的意思是:
就像壁龛里有着光照,那光照是发自一只玻璃灯里。那玻璃灯就像灿烂的明星,由橄榄油化的吉祥树点燃,那树既不东歪,也不西倾。它(灯)的橄榄油发着光,却并不与火焰接触,形成了光明之上又有光明。
如此生动的描绘,透露出在公元七世纪的阿拉伯半岛,人们对盛有橄榄油的玻璃灯非常熟悉,对于某一款式的玻璃灯点燃之后独特的光照效果也很熟悉。
在中东地区,历史上长期流行玻璃吊灯,挂在清真寺、学校以及其他地方。今天所见的传世珍品,一般是十三、十四世纪或更晚的文物,不过,要借助它们,我们才能明白《光明章》所讲述的玻璃灯的大致形制(为行文方便,以下简称“光明灯”)。
中东的传统吊灯,基本的形状是只玻璃瓶或说玻璃罐,在外壁上均匀间隔配有三只玻璃挂耳。使用的方式,通常是用三条金属长链穿过那三只挂耳,把灯瓶吊在半空。不过,大多会加装喇叭形底座,让灯瓶也可以放置在平面上,变成台灯。《光明章》展示的玻璃灯储有橄榄油,显然,必须是容器才能在下部盛注作为燃料的油,这就让后人明白,光明灯一如后世的玻璃灯,采用了兜底的玻璃瓶的形状。也就是说,在七世纪,中东地区已然出现了玻璃罐式的灯具,并且有可能广泛流行。
搞明白了基本形制,就可以理解历史上的玻璃灯曾经如何明亮。光明灯里注了橄榄油,那就意味着它是一盏油灯,而传统油灯的照明方式为:灯盘里注入油之后,再放入一条或多条灯芯,灯芯一部分浸在油里,一部分伸出在油上方。具有一定长度的灯芯吸足了油,变得易燃,于是,点亮其顶端,就会形成稳定的、持续的火苗,照亮四周。
英国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藏有一只十三世纪叙利亚玻璃吊灯,通体澄澈,而在灯瓶内的底面中心铸有一条细长的四方形玻璃条,笔直挺立。显然,那玻璃条的用途在于固定灯芯。但是,该玻璃条是一条实心的玻璃棍,那就意味着,灯芯必须很粗,而且能够戳立在玻璃棍上,把玻璃棍包围住,用这种方式固定,并且立稳。—我称为A 例。
另外,德国柏林伊斯兰艺术博物馆藏有一件九到十一世纪的埃及玻璃灯,该灯意匠巧妙,工艺高超,带有三只挂耳,同时采用高脚杯的造型,铸有底座。妙的是,底座中空,与灯瓶的底面穿通,由此,底座内部的中空圆孔就成了灯芯的插孔,灯芯插入其中,便可以矗立起来,树在灯瓶中。从圆孔的直径可以看出,所需灯芯比较粗壮,具有类似蜡烛的形状,才能塞满那圆孔,从而固定住。一根或两三根细灯芯,是无法直立在那一圆孔内的。—我称为B 例。
参考上两个实例,“橄榄油化的吉祥树”的意思便豁然开朗了,那是指,将若干条灯芯捆绑在一起,形成一把硬挺的灯芯束,那把灯芯束挺立在灯瓶当中,其下部浸在灯瓶所盛的橄榄油里,而上部从油中升出。
如果是B 例的灯瓶,那么,一把捆成圆形粗束的灯芯可以插入底座中央的圆孔里。不过,更能说明情况的是A 例。设想把多条灯芯在上半部用细绳捆绑住,形成圆柱形,那么,这一把灯芯束的脚部是可以散开的,如此,将那灯芯束从上向下,插向灯瓶底部中心的那条细棍,则灯芯末端会自动分散开,包裹在细棍周围,通过如此的形式,借助细棍,戳立住。
埃及开罗博物馆藏有一张十五至十六世纪的奥斯曼彩毯,毯面的主题纹样为一联四个拱形壁龛,每一孔壁龛里都挂着同样的吊灯。值得注意的是一个细节:有两条火焰升起在吊灯的灯沿上,彼此交绕。很显然,那两条火焰来自不同的灯芯,也就是说,当初设计图案的高才想要表现的是,一只吊灯内竖有两条灯芯,它俩同时点燃,由此形成了一对火苗,蹿起到灯沿上。这一细节证明了,历史上中东曾经有一种习惯,吊灯里插立的灯芯并非一条,而是两条或者更多。在这张彩毯上,四只吊灯不仅冒出交绕的一对火苗,而且还有四枝花束伸出,昂扬在半空,让灯瓶宛如花瓶。很可能,当年的设计师熟知,一只灯瓶里会安装多条灯芯,但他把那一习惯做法加以艺术化,把一部分灯芯转化成花枝,不仅让图案更加丰富,而且也是在表现“吉祥树”的意象。实际上,此一图案甚至告诉我们,灯芯束可以如何灵活使用—可以点亮其中一支灯芯,也可以点燃两支,或者随意点亮更多支,直至全部點满。如此的方式,足以让人按实际需要调节灯的光亮,想更亮就多点,想省油的时候就少点,灵活方便。
因此,上述那张挂毯支持了我的猜测,传统吊灯里会戳立成把的灯芯,“光明灯”也是如此。原文称其既不东歪也不西倾,意思是一捆粗壮的灯芯束牢稳地竖立在灯瓶里,笔直端正。
不仅如此,我们由之还能明白,把灯芯束比喻成“树”的准确含义:多条灯芯捆成一束,中部如同树干,但在顶部,灯芯会自然散开,宛如树冠。入夜时分,把所有灯芯的顶头全部点亮,灯芯束上便是若干火苗隐约跳跃。如此,则透明的玻璃灯瓶内,一束灯芯从洁净的橄榄油中竖起,又直又稳,在顶部,若干点火苗静静燃烧,那形象确实是一棵袖珍的火树或说光树,用“吉祥树”来形容,很能反映人们看到之后的心理感受。说它既不东歪也不西倾,其实还可以理解成更多层次的含义:既非东升亦非西落,既不像日升也不像月落。因此,行文的意思是,那光树静静伫立在灯瓶中央,像天空中不动的星辰,没有日升月落那样的变幻,如此的描述便传达象征意味了。
接下来,原文继续描绘光明灯的独特美感:灯瓶的下半部灌满橄榄油,那橄榄油纯净透明,经上方的灯焰映照,映着光亮,仿佛也在发光。须知,为了避免引燃灯油,灯芯必须从油面上伸出一截,于是灯芯顶头的灯焰是亮在半空,高于灯油的水平面,与灯油没有接触。从视觉效果来看,灯瓶下部的清油与燃烧在半空的点点灯焰并无直接接触,没有火源,却明光涵映,显得颇神奇。一只透明的玻璃灯瓶里,上半部是多条灯芯点着火苗,呈现为袖珍的“火树银花”,下半部是半罐橄榄油映出一汪朦胧的光,也许还有灯焰的倒影,那就形成了“光明之上又有光明”,即光华的叠加,上下有着二重光华。
原文呈现了一件非常美的灯具,无论光明灯的形制、使用方式还是光照效果,都描述得非常具体,还将其形象与光照效果加以诗意化、象征化,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当公元七世纪时,在阿拉伯半岛的人们,对玻璃器,对玻璃油灯在具体使用中会形成的光影效果,是很熟悉的。
琢磨光明灯的描述,还让我对法门寺地宫出土的两件琉璃器—亦即玻璃器—产生了想法。
法门寺地宫出土了一批唐时的大食琉璃器,其中有两件“素面淡黄直筒琉璃杯”,造型简单,高仅四厘米多,口径则在九厘米,为扁矮的直筒造型,透明度很高。唯一的特色在于,杯的内底上有一圈“热琉璃条缠贴的圆环”(《法门寺考古发掘报告》)。据《伊斯兰世界文物在中国的发现与研究》一书介绍,这种杯底带有一圈凸起圆环的玻璃杯,在中东曾经流行一时,“这一特点流行于晚期萨珊王朝全境并延续到伊斯兰时期,如在底格里斯河的赛留西亚、萨马拉,伊朗的泥沙布尔,约旦的佩拉以及埃及等地都有发现”。此类玻璃杯的实际用途,似乎不好猜。
也许,有一种可能,这种款式的玻璃杯,本是玻璃油燈,或者是更为讲究的灯具的底部油碗。特意加设在杯底的圆环,是为了固定灯芯束而设。将一把灯芯束拦腰捆住,放入杯底,灯芯束的尾脚自然散开,由圆环挡住,就可以固定下来,并且竖直地立住。同时,很自然地,灯芯束的上端也自然蓬张开,将那些灯芯的端头一一点燃,便出现了一束立在玻璃油碗里的光树。也许,从萨珊晚期一直到伊斯兰时代初期,中东曾流行这种玻璃油灯。也许,这些玻璃油灯的上下还会加装其他部件,变成更为华美的形式。当然,这只是没有证据支持的推测,这种玻璃杯当初究竟是什么用场,还有待切实有力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