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19日《羊城晚报》,肖建国写了叶蔚林烧掉了自己的长篇小说原稿的故事(参见《报刊文摘》2006年12月25日第3版)。原因是:“巴金老人看了后,跟他说,写得太惨烈了。文学不应该光是表现惨烈。叶蔚林回到宾馆,想了一天一夜。然后,一把火把稿子烧掉了。”
叶蔚林写了什么?“轰动全国的‘文化大革命’中湖南道县杀人的题材。”文化大革命中,叶蔚林就下放在道县邻近的江华县,文化大革命后,他又数十次深入到道县考察。他已经把这个题材放在心里琢磨了几十年。因此,我们相信,叶蔚林写的是真事、实事,即使惨烈,却是真实的事实。我们坚信,叶蔚林是凭着良心讲真话,在控诉。
读了肖建国的令人震动的揭露出巴金灵魂的深层思想的另一面后,令人痛心地深思:一直号召“讲真话”并身体力行的巴金,为什么直言相劝叶蔚林“不应该光是表现惨烈”?“惨烈的真话”能不能讲?应不应讲?只能讲和写“不惨烈的真话”吗?怀念肖珊的令人落泪的文章难道还不惨烈吗?巴金年轻时在《家》的扉页上,就呐喊“我控诉”,为什么文革后劝叶蔚林不要为道县惨死的无辜的文革牺牲者控诉呢?能为鸣凤、瑞珏控诉那个封建专制的吃人制度,为什么叶蔚林就不能替道县的惨死者控诉江青的封建法西斯专政呢?
我也对肖建国歌颂叶蔚林烧稿的精神和敬意表示质疑,肖建国认为“自断退路,另寻出路,使人不能不对叶蔚林的精神肃然起敬。”写道县文革惨剧的小说原稿灰飞烟灭了,而以叶蔚林“在80年代的盛名,稿子既成,发表和出版都是没有问题的。但他还是毅然地把稿子投进火里烧掉了。”中国读者永远读不到这本惨烈的真实的小说了,“太惨烈”的评价说明这个原稿使巴金震撼了、惊呆了、担心了……热爱这个小说原稿的叶蔚林经过“一天一夜”48小时的痛苦斗争,把自己的新生子女——原稿火葬了,这个故事本身就够惨烈了,这是一个作者自己毁灭自己心血结晶的惨烈悲剧,而自己“一把火把自己的稿子烧掉了”,只因为写了事实,讲了真话,而道县杀人的事实太惨烈了。这种精神可喜可贺吗?这是值得致敬的可敬,还是可悲可叹?!可怜的叶蔚林,在巴老的道德压力下,只好安慰自己:“他准备另起炉灶,重新再写。”可惜,从20世纪到了21世纪了,过了几十年,叶蔚林并没有写出不惨烈的道县文革惨案真实事实的“讲真话”的小说。讲真话的原稿烧掉了,而不讲真话的新的小说“重新再写”也难于下笔,“另起炉灶”一直没有起来,这本身是个中国文坛的痛心的悲剧。“他还是毅然地把稿子投进火里烧掉了”,我相信叶蔚林将原稿投入火中时,他的心在流泪,道县的无辜的文革死难者的灵魂也在哭泣。这种“毅然”,令人“肃然起敬”,还是令人痛心?这种“自断退路,另寻出路”,是一种光明的方向,还是一种悲哀?是不是巴金在《随想录》里反复自我解剖的为了保护自己的心理在作怪?巴金、叶蔚林还是心有余悸,也缺少免于恐惧的自由,以“太惨烈”为藉口来保护自己又保持良心的平静?叶蔚林用了一天一夜才说服自己,烧掉了原稿,也毁灭了那些道县无名死难者的申冤的希望、伸冤的期望和对作家们的良心的信任与期待!但愿叶蔚林能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继续完成他几十次去道县调查后呕心沥血的讲真话的小说,让死灰复燃,把惨烈的真话讲出来,公诸于世,传于后世。凭巴金一句话,叶蔚林把原稿烧了。“讲真话,”真难,对巴金也难!
2006年12月31日于北京北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