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元宇宙”在全球范围内引发讨论热潮,成为最具影响力的热门词。虽然关于这一术语的源起、内涵、未来发展都仍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但都阻挡不住各行各业,各个学科从各种角度的阐发。这一场源于20世纪90年代初斯蒂芬森同名科幻小说的“雪崩”,究竟是一场有效的“知识大生产”,还是一个“能指”符号引发的一场行为艺术?
无论如何,很难否认扎克伯格在商业领域是有眼光、有创意和有超强影响力的,虽然“元宇宙”的能指、技术或形态,乃至理论思考(如拟像、虚拟现实、后电影、想象力消费等)都早已有之,但这一切喧闹,都在扎克伯格把Facebook改名为Meta之后“甚嚣尘上”。
元宇宙是一个覆盖面极广,辐射性很强的概念,一种“高概念”。它与影像艺术的关系更为密切,甚至可能是一种本体论关系。实际上,VR、AR、影游融合、互动影视等新媒介新形态,已经为元宇宙进行了某种技术与产业的接续和理论的先行性思考。元宇宙的重提再次引发了新一轮的探讨。那么,元宇宙是电影影像的延伸和扩张,还是颠覆和解构?我们应该如何超前布局一种“元宇宙虚拟现实电影”?元宇宙对于电影理论、技术美学、社会伦理等会造成怎样的冲击?
理论扩容:现有影视理论体系对元宇宙的思考和“接纳”
元宇宙话语以及相应技术支持尚不成熟,无论范围和内涵,还是形式与内容都仍有很大的争议,更需理论的深入思考。元宇宙所带来的新问题,需要原有电影理论、艺术理论的“扩容”才得以接纳,不仅成为生产力,也转化为具知识再生产的生命力的学术话语。当然,“元宇宙”有广义狭义之别,它有历史渊源和科技支撑,不能无边无际。
元宇宙与电影观看的影像世界或梦幻世界不同。关于电影或银幕,我们曾经用窗户、梦幻、镜子等来做隐喻。这也构成现代电影理论的主要内容。显然,无论是做梦还是照“镜子”,看“窗户”,“凝视者”都有一个独立自足的主体。而在元宇宙中,是消失的主体,消失的美学,或者说是感性的,体验的,直接介入客体,与客体具身同化、物我合一的客体。原来我们说进入艺术世界或梦幻世界,我们做的只是“白日梦”,是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地知道自己在观看。而且,你观看的一切是外在于你的,你不可能改变对象客体。而元宇宙的实质是平行于现实世界,是包容、沉浸或“消失”了主体的虚拟现实、数字空间。这是一种个体观赏者身体、感官、想象的无缝介入的新型体验模式,“观看”、“窥视”“凝视”“梦幻”“窗户”“镜子”等等都已经无法概括了。
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部分新媒体艺术如影游融合类、VR影像等的接受中出现了身体介入、互动性等新现象,这是需要偏重静观、沉浸、梦幻的观影状态的传统接受美学需要重新阐释的。在此类新媒体艺术的接受中,受众观看接受的行为方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再是或不仅仅是梦幻般的被动接受,游戏性、互动性、身体介入等成为电影理论必须面对、必须“扩容”的问题。
想象力悖论:元宇宙与想象力及“想象力消费”的关系思考
“想象力消费”针对数字技术互联网时代的超现实想象,是“网生代”“游生代”的消费需求。“想象力消费”理论是文艺理论史上关于想象力思考的一个新阶段,超越了巴赞式的影像本体论而进入鲍德里亚的“拟像”理论阶段。
例如,电影与游戏作为第七艺术和第九艺术,它们互相吸收融合的“影游融合”新型业态已经成为当下媒介融合发展的新趋势。一定程度上,影游融合类电影可以兼顾观众与玩家的双重身份群体,满足他们对虚拟现实和拟像世界的想象力表达和文化消费诉求,成为“想象力消费”的重要表征。就此而言,影游融合可以称为元宇宙的一种,元宇宙符合“想象力消费”需求。然而,元宇宙究竟是扩展了想象力还是限制了想象力?
在元宇宙世界,高科技把一切都设计好了,甚至把人脑与机器联在一起,是否就如基特勒所说的“软件不存在”,或者是维利里奥的“消失美学”?人失去主体依附于媒介,“人的历史”成为媒介史的脚注。从某种角度说,也是在技术的加速度下,人们通过技术去观看和感知世界;或者说,通过技术、机器进行想象,代替你的想象,界面语言、计算机语言代替了原生的社会文化语言和影像语言,脑机接口直接刺激大脑神经,你早就不知道,是你在想象还是机器在想象,隐藏在这些界面和系统背后的那个数字、技术的“巴别塔”后面的新“上帝”主宰了所有用户的身心。如果这样,刘慈欣关于“想象力是唯一只属于人的能力”的“最后的乐观”是不是也不成立了?
伦理预警:重视并先行思考元宇宙引发的伦理问题
伦理强调的是为人之理,伦理学研究人和人的关系,尤其强调家庭、社会伦理。对于一个社会人来说,向外,他有法律和社会伦理道德、价值观念的制约,向内则应该有自觉的道德焦虑。电影有主题表达和叙述等方面的伦理制约,此即电影伦理学或影像伦理学要研究的课题。
伦理问题在元宇宙世界,可能会更加严峻。因为在元宇宙“虚拟现实”中,观影者与现实角色、虚拟角色,与虚拟观影者等等,都构成了更为复杂,且不断互动转换生成的关系。元宇宙可能会更加彻底地让你完全沉浸、“消失”于这个世界而流连忘返,甚至再也不愿意回到现实,即使回来也若有所失、丧魂落魄,难以完成两个世界的通约和转换。
一些影片其实已经有过隐喻化、寓言化的思考。在《开罗的紫玫瑰》里,走下银幕的白马王子引发现实原型(演员)的恐慌,担心这个虚拟人做坏事而让他背黑锅。《西蒙尼》中,美丽无比的数字明星西蒙尼(虚拟一号),因为美丽绝伦而引发全国追星。
因此,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不分,虚拟世界僭越或替代现实世界等现象必然引发社会伦理问题。就此而言,对元宇宙伦理问题的提前思考、先行预警不仅必要而且必须,这是涉及人类未来与前景的终极性问题。毕竟,人是万物的尺度,元宇宙只能是“人为”的,也是“为人”的,即造福于人的存在。
陈旭光,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教授,北京大学影视戏剧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