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金山寺》诗,是苏轼于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由京师赴杭州通判任途中,于十一月三日游览镇江金山寺后所作。全诗如下: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熙宁时期,是苏轼仕宦生涯的早期,也是苏轼文学创作的早期,但这首诗的写作却呈现出很高的艺术水准,最值得称道的,则是它有无相生的篇章结构及草蛇灰线般的情感意绪。
清代纪昀评价此诗说:“结处将无作有,两层搭为一片,归结完密之极,亦巧便之极。设非如此挽合,中一段如何消纳?”(《纪评苏诗》卷七)指出了这首诗在结构上有无相生、两两相形的特点。所谓的“有”,可以理解为实写,即眼前之所见;所谓的“无”,可以理解为虚写,即心中之所感及耳中之所闻。全诗二十二句,可分为三个层次,前八句为第一层,交代作诗缘起,描写金山寺山水形胜。开头两句“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即一虚一实,一无一有,起笔奇横不凡,写尽苏轼作为蜀人满满的自豪感和数年宦游的由衷慨叹,晚清宋诗派人物陈衍对此有“一起高屋建瓴,为蜀人独足夸口处”(《宋诗精华录》卷二)的高度评价。诗的第三句“闻道潮头一丈高”,是“无”,是虚写,因为是“闻道”,而非亲眼看到。第四句“天寒尚有沙痕在”,是“有”,是实写,因为是眼前所见。第五句“中泠南畔石盘陀”,是“有”,是实写,是眼前看到的景象。第六句“古来出没随涛波”,“古来”涵盖古今,有大跨度的时间概括,虚写兼有实写。“出没随涛波”,是实写眼前之景,又是想象中的过去之景,也是有无相生,虚实相间。第七句“试登绝顶望乡国”是“无”,因为“乡国”望而不得。第八句“江南江北青山多”,是“有”,是眼前所见。则第一层的八句诗,通过有无相生,虚实结合,描写了金山的地理山水形胜。这种虚实相间的手法,就比单纯的想象之笔或者写实之笔要高明许多,既避免了不着边际式的虚空,也避免了笔笔写实的粘滞,使得诗作空灵驰骤,挥洒自如。
诗的第二层为中间十句,写诗人登眺所见的夕阳胜景、夜晚的江心炬火以及自己的疑惑和思索,亦是有无结合、虚实相生。微风轻漾下江面上像靴纹一样的微波细浪,半空中如鱼尾一般的赤色晚霞,景色瑰丽奇特,炫人眼目。难怪山僧要苦留诗人看落日,金山寺的江上夕阳的确值得一看。以靴纹比喻粼粼细浪,以鱼尾赤比喻重叠如鱼鳞的红色晚霞,新颖独特,夺人耳目。苏轼作诗擅长比喻,比如他“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的诗句,以美女西施比喻西湖,给杭州西湖留下“西子湖”的美称。他“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和子由渑池怀旧》)的诗句,给后世留下“雪泥鸿爪”的成语等等。“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两句,也体现了苏轼长于比喻的特点。接下来,“是时”四句写夜景,描绘江心炬火的奇特景观,是实写之笔。苏轼所见的江心炬火,古人称之为“野火”“阴火”,认为是海水随着阴晦变化而生的现象。《太平广记》引《岭南异物志》说:“海中水遇阴晦,波如然火满海,以物击之,迸散如星火,有月即不复见。”现代科学把这种自然现象解释为磷火,也有认为是海中某些会发光的浮游生物聚集水面而形成。漆黑夜色中突然光焰照山,惊动栖鸟,的确是触目惊心的景象。苏轼又一次给我们展现了游金山寺的奇特景观。然而,不论如何奇特,终究也是真实的自然景象。随后,“怅然歸卧”两句对这种自然景象的解释,却具有浓郁的主观情绪。如果说,“怅然归卧心莫识”代表着诗人的疑惑和思考,“非鬼非人竟何物”则表面是问句,实际已经是对心中疑惑的诱导式回答,在不动声色中,把对自然景象的解释引向了主观唯心的思考方向,为下文的引出埋下伏笔。苏轼的机敏睿智由此可见一斑。而这种诗性的智慧,在苏轼的诗歌中处处可见。
诗作的最后四句为第三层,抒写此游感慨,表露心迹。“江山”二句,是对上一句“非鬼非人竟何物”的正面回答。苏轼说,原来是江神显灵,警示他应当归隐。巧妙地由自然景象的描摹转入了主观情绪的抒写。最后两句指水盟誓,表达归隐的决心。古人常指水为誓,其典故出自《左传·僖公二十四年》,晋公子重耳谓其舅子犯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疏曰:“诸言‘有如,皆是誓辞。有如日,有如河,有如皦日,有如白水,皆取明白之义,言心之明白如日、如水也。”黄彻《溪诗话》卷八评论这句诗说:“盖与江神指水为誓耳。句中不言盟事者,乃用子犯事。指水则誓在其中,不必诅神血口,然后谓之盟也。”意思是说,苏轼的这句诗忠实化用了《左传》中的典故,誓在言中,不露痕迹。
全诗处处写眼前所见之“有”,也处处穿插所感所闻之“无”,时而是“有”,时而是“无”,有无相生,虚实相间。最后的“有田不归如江水”,将归田之愿的“无”指眼前江水的“有”为誓,“无”和“有”挽合归结一处。这就是纪昀所说的“结处将无作有,两层搭为一片,归结完密之极”。并且纪昀认为,如果不这样结篇,那么,中间一段,既写“有”,又写“无”,就像两条并行的轨道,绾合不到一处,诗歌的结构就是松散的、不严密的。
而关于这首诗的主题,一般认为表达了诗人的思乡归隐之情。这首诗的确有思乡之情在内。“望乡国”“羁愁”“归山”这类字眼,以及“有田不归如江水”的盟誓,都在传递着这样的情感。然而,写作这首诗时的苏轼,是否真的有坚定明确的归隐之志呢?结合苏轼的生命历程和仕宦轨迹,我们认为,答案是未必的。
中国古典诗歌中,思乡和归隐的情绪犹如一对连体婴儿,常常密不可分,并且这种情绪往往和政治境遇联系在一起。文人们在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思想影响下,一旦仕途遇到挫折,几乎本能地就会想到归隐,期望在大自然的宁静山水中抚慰受伤的灵魂。而故乡,则是文人心灵庇护所的首选之地。中国传统社会,以农耕文明为基础,以儒家的宗法制度为纽带,家庭观念是人人固有的信念,思乡之情是人们自然本能的情怀。文人们在创作中表达思乡之情在在可见。这种文化的集体无意识,和农耕文明下的叶落归根的寻根心理有关。苏轼也不例外。这首诗中,苏轼同样表达了思乡之情,并且这种情怀的真挚不容置疑。然而,思乡是否就一定意味着归隐呢?我们认为,在这首诗里,思乡和归隐是分离的,二者之间并没有必然的顺承关系。
首先,苏轼的思乡之情浓烈却并不执着。地理学意义上的故乡固然是每个人生命的出发点和归宿,但对于中国古代的文人士子而言,精神上的家园似乎更为重要。苏轼对故乡的感情是豁达的。他说:“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送钱穆父》)视漂泊动荡的生活为人生的常态。他曾作《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词,感慨他的好朋友王定国和其侍女柔奴被贬到蛮风瘴雨的广西的遭遇,其中有句云:“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表面上是慨叹友人的随遇而安,实际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家之块垒。“乌台诗案”后,在黄州贬谪之地,他写信给友人说:“某谪居既久,安土忘怀,一如本是黄州人,元不出仕而已。”(《与赵晦之》)晚年被远谪海南的黎州,他居然说:“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荒僻落后的海南,竟然令他乐不思蜀。这种旷达自适、随遇而安的心态,淡化了苏轼地理学意义上的故乡情结,具有了四海为家处处家的通达境界。考索苏轼生平,自从熙宁年间他丁父忧结束后从眉山返回京师,此后再也没有回过眉山。此一点,亦可证他潇洒通脱的故乡观。
其次,归隐只是苏轼说说而已的话头,终其一生,他都没有隐居过。苏轼的思想兼具儒释道三家,而儒家的用世精神始终占据他思想的主流。即便是身处人生逆境,他依然心忧天下,以社稷苍生为念。比如,他晚年被贬到惠州,看到惠州百姓生活艰难,就热心向他们传授中原插秧技术,减轻劳作负担。他利用溪流落差,指导百姓建造水磨,用于舂米磨面。还设法施医散药,救死扶伤。晚年苏轼以戴罪之身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他在仕宦任上所做的那些为国利民的政绩了。所以,这样一位心系天下,有着强烈用世精神的文人,怎么可能超脱归隐呢?苏轼初到杭州,在写给兄弟苏辙的诗中说:“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绝》其一)一方面感慨党争激烈,难以作为,另一方面却不忍脱离红尘,独善己身。几年后,他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词中写道:“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其间流露的依然是矛盾复杂的心态。据说神宗皇帝读到这几句词,感叹说:“苏轼终是爱君。”其《昭君怨·送别》词云:“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这种“欲去又还不去”的心态,正是苏轼在进退、仕隐之间矛盾纠结的真实写照。然而,诗人终究还是选择了用世有为,而不是超脱隐逸。或者说,苏轼对归隐的理解,也同他的故乡情怀一样,是通脱达观的。且看他的《浣溪沙·自适》词说:“倾盖相逢胜白头,故山空复梦松楸。此心安处是菟裘。”菟裘是春秋时鲁地的古邑名,后世因称士大夫告老退隐的处所为“菟裘”。此心安处即是故乡,此心安处即是归隐。此种境界,颇有大隐隐于朝的意味。
梳理了苏轼的思乡之情和归隐之志,我们再回到这首诗上来。苏轼究竟在此诗中表达的是归隐之志?还是流露的归隐与仕宦之间的矛盾?看最后一句“有田不归如江水”。这句话表面看来说得很坚定,指水盟誓,果断决绝。但是请注意苏轼说的归隐是有前提的,这个前提就是“有田”。即有了田产等私有财产以后才归隐。而苏轼这个时候“有田”吗?答案是没有!作为一名政府官员,苏轼辗转各地做官,没有私产,在家乡眉山,亦没有祖上留下的田产。没有田,哪怕指水盟誓,也不必归隐。所以,苏轼的最后一句诗,并不是当下的行动指南,而是一个对未来的许诺。至于当下,他是不能归隐的,因为有“我谢江神岂得已”的身不由己。也有他志业未酬的不肯归隐,正如他在作于同时的《自金山放船至焦山》诗中说:“山林饥卧古亦有,无田不退宁非贪。”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说,这首诗表达了苏轼的思乡之情,却没有流露出归隐之志,顶多就是苏轼在郁闷心境下,有一点仕、隐之间的矛盾纠结,所谓归隐,不过是说说而已,或者说,是学其他人的样子,在“穷”的状态下做出的一种姿态罢了。事实上,苏轼后来有田以后,也并没有归隐。《东坡志林》卷二《买田求归》记载说:“浮玉老师元公欲为吾买田京口,要与浮玉之田相近者,此意殆不可忘。吾昔有诗云:‘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惊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今有田矣而不归,无乃食言于神也耶?”对于有志功业的苏轼来说,食言江神未能归隐,似乎在盟誓之时就可见端倪。
《游金山寺》的体裁是苏轼最为擅长的七言古诗,在大开大合、纵横捭阖中,苏轼自由抒写,尽情表达,既有对金山寺黄昏落日瑰丽景象的生动描摹,也有夜里江心炬火的触目惊心。更主要的,是他在诗篇中细致抒写了自己郁闷难解的心绪,把身处困境的诗人纠结矛盾却又不甘放弃,努力摆脱彷徨的复杂心理呈现了出来。这种高超的描写艺术,展示出苏軾在诗歌创作上的成熟境界。纪昀称赞这首诗:“首尾谨严,笔笔矫健,节短而波澜甚阔。”(《纪评苏诗》卷七)翁方纲也说这首诗:“苏公脱出实境来,神妙遂至不可测。古人之善于变化如此。”(《石洲诗话》卷二)因此我们说,这首《游金山寺》作为苏轼七言古诗的代表作之一,名副其实,毫无愧色。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