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的开拓与延伸,不仅促进了唐王朝的繁盛,也促进了沿途各国人口激增,商业、手工业及畜牧业的繁荣发展。当时唐王朝四境大开,交通发达,往来便利,《新唐书·西域传下》赞曰:“西方之戎,古未尝通中国,至汉始载乌孙诸国,后以名字见者寖多。唐兴,以次修贡,盖百余,皆冒万里而至,亦已勤矣!然中国有报赠、册吊、程粮、传驿之费,东至高丽,南至真腊,西至波斯、吐蕃、坚昆,北至突厥、契丹、靺鞨,谓之‘八蕃,其外谓之‘绝域,视地远近而给费。开元盛时,税西域商胡以供四镇,出北道者纳赋轮台。”国门一开,多达百余个国家从四面八方涌入长安,献纳贡品,感受恢宏的华夏文明。唐王朝也体谅来访者的不容易,会视路途远近及其所需如旅途粮食之费、传递文书之费等,为这些国家提供一些资助,以示鼓励与赞许,这正是杜甫《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五首》其四写作的时代文化背景:
勃律天西采玉河,坚昆碧碗最来多。旧随汉使千堆宝,少答胡王万匹罗。
诗的前两句诗说,勃律国在唐王朝的西边,于阗國有玉河盛产美玉,历来是朝贡的最贵重的礼物;坚昆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带得最多的一向是珍稀的碧碗。勃律,又作波伦、钵罗、钵露罗等,在今克什米尔西北巴尔提斯坦,是连接西域、印度、吐蕃的交通要冲,《旧唐书·西戎传》:“又有勃律国,在罽宾、吐蕃之间。开元中频遣使朝献。八年(720),册立其王苏麟陀逸之为勃律国王,朝贡不绝。二十二年(734),为吐蕃所破。”7世纪后半叶,因吐蕃侵逼,勃律分为大勃律、小勃律,在原巴尔提斯坦者称大勃律,西迁至今克什米尔吉尔吉特者称小勃律,《新唐书·食货志三》:“贞观、开元后,边土西举高昌、龟兹、焉耆、小勃律,北抵薛延陀故地,缘边数十州戍重兵。”《新唐书·吐蕃上》:玄宗开元十年(722),“攻小勃律国,其王没谨忙诒书北庭节度使张孝嵩曰:‘勃律,唐西门。失之,则西方诸国皆堕吐蕃,都护图之。孝嵩听许,遣疏勒副使张思礼以步骑四千昼夜驰,与谨忙兵夹击吐蕃,死者数万,多取铠仗、马羊,复九城故地。始勃律王来朝,父事帝。还国,置绥远军以捍吐蕃,故岁常战。吐蕃每曰:‘我非利若国,我假道攻四镇尔。及是,累岁不出兵”。《新唐书·西域下》:天宝六年(747),唐安西副都护高仙芝远征小勃律,“遂平其国。于是拂菻、大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恐,咸归附。执小勃律王及妻归京师,诏改其国号归仁,置归仁军,募千人镇之”。在唐朝的进逼之下,这一个时期吐蕃势力被从勃律逐出。此后,吐蕃与唐朝为争夺勃律又发生了数次战争,直至“安史之乱”起,勃律为吐蕃占据。遍检《全唐诗》,“勃律”一词只在杜诗中出现了一次,由此可见杜甫对唐王朝及其与周边地区、国家关系的高度关注、慧眼独具。
玉河,水名,即今新疆的和田河,唐时属西域于阗国(今新疆和田一带),历史上盛产美玉,《梁书·诸夷列传》:“于阗国,西域之属也。”“其地多水潦沙石,气温,宜稻、麦、蒲桃。有水出玉,名曰玉河。”《新五代史·四夷附录三》:“其河源所出,至于阗分为三:东曰白玉河,西曰绿玉河,又西曰乌玉河。三河皆有玉而色异,每岁秋水涸,国王捞玉于河,然后国人得捞玉。”范成大说:“勃律天西元采玉,蓬婆雪外昨分弓。”(《闻威州诸羌退听边事已宁少城筹边楼阑槛修葺亦毕工作诗寄权制帅高子长》)蓬婆,山名,在今四川省茂县西南,地势险要,杜甫《奉和严郑公军城早秋》:“已收滴博云间戍,欲夺蓬婆雪外城。”历史上,于阗就盛产美玉,名闻遐迩,尤其为中原贵族女性喜好,是身份地位的标志:“贵人、夫人、贵嫔,是为三夫人,皆金章紫绶,章文曰贵人、夫人、贵嫔之章。佩于阗玉。”(《晋书·舆服志》)“贵嫔、夫人、贵人,金章,文曰贵嫔、夫人、贵人之章。紫绶,佩于阗玉。”(《宋书·礼志》)“贵妃、贵嫔、贵姬,是为三夫人,金章龟纽,紫绶,佩于阗玉,兽头鞶。”(《隋书·礼仪志》)于阗玉因此常被后代诗人提及:“又云汉使把汉节,西北万里穷昆仑。行经于阗得宝玉,流入中国随河源”(欧阳修《菱溪大石》),“常骑大宛马,多佩于阗玉”(周端臣《西京少年行》),“采玉于阗河,问君勃律何”(贝琼《行路难》),“人生颜色得坚牢,何必勃律河中三尺玉”(王世贞《于阗采花歌》)。由于于阗玉价值特殊,西域胡商常以于阗玉换取唐王朝的丝绸,元人马祖常说:“波斯老贾度流沙,夜听驼铃识路赊。采玉河边青石子,收来东国易桑麻。”(《河湟书事二首》其二)描绘的就是这一历史事实。
坚昆,古部族名,居匈奴之北,又称鬲昆、隔昆、结骨、纥骨、居勿,在今叶尼塞河上游。《新唐书·回鹘下》:“坚昆,本强国也,地与突厥等。”叶尼塞河位于亚洲北部,是西西伯利亚平原与中西伯利亚高原的分界,也是西伯利亚水量最丰盈的河流以及流入北冰洋的最大的河流。元人于立《题胡环瘦马图》:“坚昆此去几万里,荒草黄云连白沙。得到单于台下日,暖风开遍地椒花。”坚昆汉初被匈奴冒顿单于征服,受其统治。公元前1世纪中叶,匈奴呼韩邪单于降汉,郅支单于发兵西破坚昆,占据其地。坚昆在唐时称黠戛斯,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境异》:“坚昆部落非狼种,其先所生之窟在曲漫山北。”“其人发黄,目绿,赤髭髯。”曲漫山,又称贪漫山,唐黠戛斯部的南界,今俄罗斯西伯利亚南部萨彦岭。《新唐书·回鹘传下》:黠戛斯“南依贪漫山,地夏沮洳,冬积雪”。“沮洳”,低湿之地。李德裕《黠戛斯朝贡图传序》:“黠戛斯者,本坚昆国也。贞观二十一年(647),其酋长入朝,授以将军印,拜坚昆都督。逮于天宝季年,朝贡不绝。”(《全唐文》卷七百七)贞观二十二年(648),唐王朝在叶尼塞河流域置坚昆都护府,以黠戛斯结骨部首领为都督,领其部众,隶属安北都护府。唐人赵嘏《送从翁中丞奉使黠戛斯六首》其二:“旌旗杳杳雁萧萧,春尽穷沙雪未消。料得坚昆受宣后,始知公主已归朝。”诗说坚昆环境萧条,气候寒冷,黠戛斯结骨部首领既已接受唐朝皇帝的委任,那就不用再担心公主不能回朝了。近代以来,历史上坚昆的居地大部分为沙俄侵占,成为俄国的吉尔吉斯;留在中国境内的,译作柯尔克牧族。碧碗,亦作“碧盌”,指琉璃碗,色彩丰富,晶莹剔透,唐时是珍贵的器皿:“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杜甫《郑驸马宅宴洞中》),“翠盘擘脯胭脂香,碧碗敲冰分蔗浆”(唐彦谦《叙别》)。直到宋元时代,坚昆碧碗依旧为诗人津津乐道:“傍帘乳燕双飞去,碧碗敲冰倾玉处。”(欧阳修《渔家傲》其六)“酒挥勃律天西碗,鼓卧蓬婆雪外城。”(杨万里《送丘宗卿帅蜀三首》其二)“碧碗坚昆异,黄金甲第高。”(王恽《题常仁卿运使西觐记行二首》其二)《东京梦华录·食店》:“吾辈入店,则用一等琉璃浅棱碗,谓之‘碧碗,亦谓之‘造羹。”明代诗人贝琼仍有“万里坚昆来碧碗,青莲十叶类天成”(《谢贾齐臣惠碧盌》)的描写。
“旧随汉使千堆宝,少答胡王万匹罗”,旧,过去。汉使,指来自中原的使节。千堆宝,指贡品数量之多、品种之丰富。胡王,西域各国国王或少数民族首领。罗,轻薄轻软、有稀孔的丝织品,如罗绮、罗扇,是丝绸中的上品。《新唐书·地理志》中记载的各地贡品中就有瓜子罗、孔雀罗、宝花罗、孔雀罗、宝花罗、花纹罗、单丝罗、春罗、段罗等种种,唐人诗笔下亦多有关于罗的描写,如“锦江转涸贡转多,宫中尽著单丝罗”(王维《织锦词》),“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曲尘”(元稹《离思五首》其三),“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元稹《会真诗三十韵》),“短发予近梳,罗衫紫蝉翼”(元稹《寄吴士矩端公五十韵》),“春罗双鸳鸯,出自寒夜女。心精烟雾色,指历千万绪”(韦应物《杂体五首》其三),“玉佩金钿随步远,云罗雾縠逐风轻”(长孙无忌《新曲二首》其一)。“万匹罗”,写所赐丝绸数量之多。赵次公说:“旧日以千堆宝随汉使入贡,而中国所答者特万匹罗尔。夫以蛮夷入贡之多,而中国赐遗之不费,自非服化从义而然乎?”(《杜诗先后解》)张九龄《敕勃律国王(苏·没谨忙)书》:“卿兄麻来兮及首领已下各量与官赏,具如别敕。今赐物三百匹,银盂瓶、银盘各一,衣一副,并金钿带七事,至宜领处。”可做杜诗“万匹罗”的注脚。苏·没谨忙,小勃律国王;麻来兮,苏·没谨忙之兄,后立为国王。这两句诗说,旧日西域各国带着无数的宝物随汉使入贡中原王朝,中原王朝慷慨酬答,一出手就是万匹羅,由此体现了大国的慷慨和富裕,表达了与西域各国友好往来的真诚愿望。《汉书·张骞李广利传》:奉汉武帝之命,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国”;“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犛靬眩人献于汉,天子大说。而汉使穷河源,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犛靬、条支、身毒国”。颜师古注:“自安息以下五国,皆西域胡也。犛靬即大秦国也。”大鸟卵,鸵鸟蛋;眩人,即魔术师;安息,安息帝国,位于汉朝通往罗马帝国的“丝绸之路”中间,与汉王朝、罗马帝国、贵霜帝国同为当时亚欧四大强国;奄蔡,西域古国,又称阿兰国,在里海、黑海之间,从事游牧,西与大秦接,东南与康居国相连;条支,今叙利亚一带;身毒国,亦译作天竺,古印度;大秦国,一般指罗马帝国。《汉书》的相关记载,可以加深我们对杜甫这首诗的理解。
英国艺术史学者贡布里奇先生说:“论地理,欧洲跟中国摇相暌隔,然而艺术史家和文明史家知道,这地域的悬隔未尝阻碍东西方之间所建立的必不可少的相互接触,跟今天的常情相比,古人大概比我们要坚毅,要大胆。商人、工匠、民间歌手或木偶戏班在某天决定动身启程,就会加入商旅队伍,漫游‘丝绸之路,穿过草原和沙漠,骑马甚或步行走上数月,甚至数年之久,寻找工作或赢利的机会。”长安是当时著名的国际化大都市,繁荣异常,时常可见突厥、回纥、粟特、大食、波斯和拂菻(东罗马帝国)的商人,而又以波斯商人最多。《新唐书·西域传下》记载:西域各国“武德时,遣使入朝。贞观初,献方物,太宗厚尉其使曰:‘西突厥已降,商旅可行矣。诸胡大悦”。从唐高宗武德初年到唐太宗贞观初年,再到唐玄宗开元年间的一百多年间,西域使节、商人源源不断地进入中原,亲闻亲历古老的中华文明。诗中“少答”一词的使用很是讲究,“少”,副词,表示程度,相当于稍微、略微;“少答”,即略微酬答,浦起龙《读杜心解》:“言少酬其礼,亦必万匹。”杨伦《杜诗镜铨》:“少酬亦必万匹,正言朝廷报礼之重,以绥远夷,冀其复循旧好也。”“少答胡王万匹罗”,表明汉唐王朝是诚心诚意、不打折扣地与西域各民族交往的。
“丝绸之路”是唐王朝的命脉之所在。通过“丝绸之路”把中原文化输出去,又把西域文化源源不断地带进来,由此给整个国家带来了强大和富裕,杜甫(712—770)对此深有感受。杜甫的青壮年是在开元(713—741)、天宝(742—755)中度过的,目睹了唐王朝的繁荣及“丝绸之路”为国家带来的生机与活力,晚年所作《喜闻盗贼蕃寇总退口号五首》中的其三、其四展现的正是“丝绸之路”达到全盛之后万国来朝、争相与唐王朝交往的盛况,赞扬了唐王朝敞放胸怀、面对整个世界的大国气派。
[本文为2020年度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唐代丝绸之路文学文献整理与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号:20JZD047]
(作者单位: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