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立:钱谷融说鲁迅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585 次 更新时间:2021-10-26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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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立  

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年5月出版的上海鲁迅纪念馆编的《上海鲁迅研究》2005年春之卷,刊有《我的祝贺》,署名钱谷融,不见于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11月出版的四卷本《钱谷融文集》,当属于集外文,先照录如下:


《上海鲁迅研究》即将改版,我在此敬致祝贺之意。


鲁迅先生的一生是伟大的一生、光辉的一生,又是实实在在的、十分平易近人的一生。他的作品既有高超的思想、远大的情怀;又脚踏实地,与人民呼吸相通、痛痒相关。他所说的几乎都是人民想说而又说不出的掏心露肺之言,因此我们每一个中国人读起来都十分亲切,而且读了以后,心头都会涌现出许许多多的话很想一吐为快。可是过去,这些话都只让几个代言人去说,代言人说得再好,也不能说尽我们每一个人想说的话。何况他们的话还往往大同小异,陈陈相因,使一个生动活泼、多姿多彩的鲁迅,不免变得有些神圣不可侵犯了。虽然威严吓人,可也远离了人民,远离了真正的鲁迅。这既是人民的不幸,也是鲁迅的不幸。


我希望改版以后的《上海鲁迅研究》,能吸引更多的人来更用心地研读鲁迅的作品,更深入地向鲁迅学习,把鲁迅精神更加发扬光大,进而使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更加大踏步地向前迈进。


文章不长,却是钱谷融的“掏心露肺之言”,呈现了他对鲁迅倾吐不尽的深情。在他看来,真正的鲁迅是“生动活泼、多姿多彩”的,鲁迅研究不能陈陈相因,我们要用心研读鲁迅的作品,把鲁迅精神发扬光大。


《上海鲁迅研究》,原名《纪念与研究》,1988年9月改为现名。改版是指由不定期改为季刊,“每季出版一辑,分春、夏、秋、冬四卷”。《我的祝贺》,与《编者的话》《王元化先生访谈记》和陈漱渝的《欣慰的期待——寄语〈上海鲁迅研究〉》、孙郁的《一个祝愿》,一起组成“改版寄语”专栏。本期的《编后》中还提到:“在本次改版之际,《上海鲁迅研究》新聘了在沪的鲁迅研究前辈贾植芳、徐中玉、钱谷融和杨可扬先生为本刊的顾问。”


《鲁迅全集》是钱谷融最喜爱的书之一种。2017年参加中央电视台“朗读者”节目时,他朗诵的是鲁迅《生命的路》片段。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访谈时,他说:“我总觉得现代文学成就不高,也就是鲁迅、曹禺、老舍等少数几个作家还够分量。”钱谷融的曹禺研究,已为学界熟知。《〈雷雨〉人物谈》,是钱谷融曹禺研究的辛苦结晶,它在曹禺研究史上也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很少人关注到钱谷融在鲁迅研究方面的创获。


钱谷融虽然并未专门研究鲁迅,也不像研究曹禺那样执着,但也写了数篇论文。他最早的一篇关于鲁迅的论文是《鲁迅杂文的艺术特色》,写于1961年3月,6月改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9月出版的李宗英、张梦阳编的《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下)收录了这篇文章,注明“原载《上海文学》一九六一年,第九期”。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2月再版了李宗英、张梦阳编的《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注明“原载《上海文学》1961年,第9期”。笔者查阅1961年9月5日出版的《上海文学》1961年9月号,有“鲁迅先生诞生八十周年纪念”专辑,但并未见钱谷融的这篇论文。经查阅,《鲁迅杂文的艺术特色》最初刊于《安徽劳动大学学报》1978年第4期,又刊于西北大学鲁迅研究室编的《鲁迅研究年刊》1979年号。在文后,他特别注明:“本文原是作为教课用的讲稿写出的,所以用的是在讲堂上对自己学生说话的口气。这次匆匆整理,在语调上未作修改。作为文章发表,语气措词,就颇嫌不逊,尚希读者谅察。”结合具体文本,就鲁迅杂文叙述与理论的形象,严谨而又活泼生动的逻辑结构,简练隽永的、充满机智与幽默感的语言,独特的、巧妙的讽刺和夸张的手法,钱谷融作了细致梳理,正如山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1月出版的冯光廉、刘增人、谭桂林主编的《多维视野中的鲁迅》所言,这篇论文“对鲁迅杂文的文体渊源、文体特色以及文体价值等,都做了非比寻常的细密透彻的论述,可以视为这一时期鲁迅杂文研究趋向深入的一篇代表作”。


钱谷融对鲁迅的小说非常推崇,他认为“鲁迅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奠基者,开山祖”,“必须通过深入的艺术分析,才能充分领会鲁迅作品的深刻的思想内容和高度的诗意的美”,“鲁迅的作品没有契诃夫多,但质量决不低于契诃夫,从所达到的思想高度来说,甚至有超过契诃夫的地方”,“鲁迅的小说有很浓郁的诗意,如《故乡》《孔乙己》《在酒楼上》《伤逝》等等,读过以后,心情总是很难平静,社会的黑暗、腐败,人们生活的艰难和心灵的苦痛,深深地激动着你,要引起你对人生、对真理的深沉的思索,要促使你对人民的前途和出路,去进行坚持不懈的探求”。并且钱谷融还对《祝福》《风波》《伤逝》《秋夜》进行了“深入的艺术分析”,写出了《论〈祝福〉的思想锋芒——祥林嫂究竟是怎么死的?》《“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重读鲁迅小说〈风波〉》《谈〈伤逝〉》《观察与沉思的结合 外界与内心的交融——鲁迅〈秋夜〉讲析》等论文,精彩地呈现了鲁迅作品的魅力。那么,钱谷融是什么时候开始读鲁迅的小说的呢? 笔者注意到他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重读鲁迅小说〈风波〉》中提到,“我初次接触这篇作品,是在读初中的时候”。


《纪念鲁迅话研究》写于1981年5月22日,刊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12月出版的《鲁迅研究》第5期。毛泽东说鲁迅:“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钱谷融在文章中对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做了辩证地分析:“这三‘家’在他身上也不是各自独立而是融为一体的。总起来说,整个地来看时,鲁迅毕竟主要是个文学家。他的作为思想家和革命家的身份是统一于他的文学家的身份,而且是通过他的文学活动而表现出来的。他是以他的作品所反映的广阔的社会内容和深刻的思想见解而显示其思想家的风貌的;是以他的作品和所从事的文学活动来参与现实的革命斗争,并成为人所共钦的革命家的。我们一方面固然不应该忽略文学家鲁迅神圣的思想家和革命家的特异风貌和卓越品格,另一方面也不应该使思想家的鲁迅和革命家的鲁迅脱离了文学家的鲁迅,并凌驾于文学家的鲁迅之上而存在。”


钱谷融绝不盲从已有的鲁迅研究成果,他呼吁鲁迅研究者“努力树立起马克思主义的实事求是的优良学风,从头认认真真地阅读钻研鲁迅的著作”,因为“不是实事求是的、以意为之的做法,决不是对鲁迅真正的尊重,它非但无助于提高人们对伟大的鲁迅的认识,反而只有使真正的鲁迅在人们心目中变得模糊起来,并且同人们在感情上变得疏远起来”。张定璜在《鲁迅先生》中提到,“鲁迅先生的医学究竟学到了怎样一个境地,曾经进过解剖室没有,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他有三个特色,那也是老于手术富于经验的医生的特色,第一个,冷静,第二个,还是冷静,第三个还是冷静”。钱谷融对此持不同意见,他说“他(指张定璜——笔者注)就强调鲁迅的冷静。鲁迅当然有他冷静的一面,但你说他就只有冷静,这即使是单从他的表现手法上来讲,也是皮相之论。其实鲁迅是最热情不过的。他的冷是冷峻,是热之至。正因为他热到了极点,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人们所看到的就只是从他那里外射出来的白色的光芒,而看不见在他内心炽燃着的红色的火焰了。他无论是写祥林嫂,写闰土,还是写魏连殳,写涓生、子君、甚至是写那个既可怜又可笑的阿Q,内心都无一不是充满着强烈出悲愤和准忍的痛苦的,哪里是什么一味的冷静呢?”


“在现代文学的研究中,鲁迅也是我喜爱和研究的对象”,钱谷融不但自己研究鲁迅,而且他还指导学生研究鲁迅。“在中国的现代文学研究中,鲁迅研究向来是一个难度很大的课题。这一方面是由于前人积累甚多,超越不易;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对象本身的博大精深,无形中给研究者造成了客观上的重大困难。特别是对年青学人而言,要想全面、深入且准确地把握鲁迅的作品、生活、思想和精神诸方面,并作出自己的独到判断,尤非易事。因此,虽然人们都很关注鲁迅研究的进展,但真正实质性的学术突破和提高却也很难。”钱谷融很清楚要想在鲁迅研究上取得实质性的学术突破并不容易,但他依然希望他的学生能够对鲁迅研究有所推进,并支持他的学生从事鲁迅研究。钱谷融指导的学生,硕博论文不少是关于鲁迅的,比如殷国明的硕士论文《论鲁迅小说的艺术创新》、吴俊的博士论文《一个“抉心自食”的人——鲁迅个性心理研究》、徐麟的博士论文《绝望的抗战——〈呐喊〉、〈彷徨〉时期鲁迅思想简论》、郑家建的博士论文《被照亮的世界:论〈故事新编〉》、范家进的博士论文《忏悔贵族的乡村遥望:鲁迅乡土小说研究》、苏桂宁的博士论文《鲁迅创作心态研究》、金明姬的博士论文《孤独者的世界:鲁迅的小说和他的精神世界》、韩星婴的博士论文《人文河流中想到的自由文人:中日文化与鲁迅周作人的自由人文精神》。他还与他的学生许子东合写了《论〈祝福〉的思想锋芒——祥林嫂究竟是怎么死的?》。钱谷融的弟子王晓明、吴俊、徐麟、郑家建,后来在鲁迅研究上都卓有建树,当然是他们各自努力的结果,不过导师钱谷融的指导之功也不能完全抹杀。


鲁迅诞辰八十周年时,钱谷融写了第一篇研究鲁迅的论文《鲁迅杂文的艺术特色》。今年是鲁迅诞辰一百四十周年,当我们回顾中国鲁迅研究的历史时,对钱谷融的鲁迅研究略作梳理,当不无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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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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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中华读书报 》 2021年10月13日 ,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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