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化价值的层次
人类历史是在不同地域由分散的种族发展起来的,已经形成颇不一致而又各放异彩的民族文化。每个民族的文化,便是该民族生于斯长于斯的安身立命的家园。文化价值有层次,处于底层的是制度价值,它体现社会的制度安排,包括生产方式、政治制度、法律制度等;处于高层的是精神价值,它体现社会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风俗仪礼之类。在正常情况下,一个民族的文化是历史发展的自然结果,因此其制度价值与精神价值是融然无间的整体,不可须臾分离。然而制度价值与文化价值的性质不同,或者说,制度与精神文化的生成原理与社会功能不同(请参阅拙文《文化守成与制度更新》),在此意义上,二者又是可分的。制度是程序化的社会安排,在人的控制之内,因此可以在短期内改变;而精神文化是生活方式、语言方式和信仰、信念、心理结构的复杂构成物,不是程序化的过程,其必要充足条件多为未知,不在人的控制之内,因而不可能在短期内改革,只能任其在历史中自然演化。制度则不然。由于制度是人的意志的选择和社会程序的构建,因此只要社会的权力部门得到舆论支持,便可以通过修订法律等方式,在短期内变更制度。我们可以在一代人之内看到一些国家的制度变更,而其精神文化依然如故。比如,德国在几十年之内由法西斯制度、共产主义制度(东部)变为民主宪政。日本由军国主义制度变为民主宪政。不少发展中国家皆有类似的制度变更,而文化传统不变。这类历史经验说明,不同的制度可以适应同一文化体系;制度经过合理的社会选择可以在短期内变更,而精神文化则只能任其自然演化。
二、文化与制度的功能不同
文化的功能是安身立命。一种文化体系的生活方式、语言习惯、风俗信仰在一代一代人的繁衍中传习下来,人们生于斯长于斯,安于祖祖辈辈习以为常的生活方式,便是民族的精神家园。语言的形式,交流的方式,生活的趣味,美学的偏嗜,饮食的好恶,居室的习性,园林的格局,景观的构造,以至与自然接触和对话的式样,凡此皆已深深植入人们的记忆和潜意识。自以为忘记或丢弃,却不知在什么时候涌上心头,成为情感的冲动。历史上颇有惊心动魄的实例可资借鉴。满清入关强迫汉人剃发留辫,是靠了屠城,即妇幼无存的持续大屠杀。表面镇压下去了,但有清一代的民间起义总是忘不了强迫剃发之耻,太平天国特别以“长毛(留发)”为标志。直到孙文革命仍以“驱除鞑虏”为号召。武昌起义成功之后,国人的第一行动就是剪掉这根满清的辫子。民国二十六年鹿钟麟带兵驱逐溥仪出宫时,据说还对小朝廷重提“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之耻。此种血淋淋的惨痛教训使我们深信,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是多么神圣不可侵犯,多么深植于人的血液,表面忘记的传统习性一旦由潜意识涌上来可以成为多么强烈的冲动,文革之类的强迫“移风易俗”是多么愚昧的倒行逆施。传统文化就是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决不能因现有体制对人的压抑,而回过头来痛斥传统文化,仿佛我们的传统一无是处。在紧要关头,需要以清醒的理智区分精神文化与制度之不同功能。文化的功能是安身立命,即安于世代延续下来的民族生活方式。制度的功能是权利和利益的安排,社会资源的配置。诸如是否建立了基本正义而有效的法律程序,私人合法财产是否受到有效的保护,公民义务教育是否真正免费和保证高质量,全体公民是否享受高效的医疗和社会保障,社会是否提供充分的就业机会,每个公民是否享有充分表达和参与的权利等等,这些皆是关乎每个人切身利益的生死攸关之事,但与宗教信仰、饮食习惯、生活趣味、仪礼风俗等毫不相关。制度的变革并不影响生活方式及其文化体系,上述德、日等国的实例足以证明这个原理。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如果有一种合理的普世的制度价值,它可以适应任何文化体系。
三、人类社会的普世价值
什么是普世的制度价值呢?就是必然成为一切制度选择的基础的那个价值取向。可以从不同角度来证明普世价值的存在。通常的方式是证明,符合人性根本需要的价值,便是普世价值。这须先证明人性是什么,其根本需要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请参阅拙文《自由意志》)。这里提出一个更为简洁而直截了当的证明,就是一切制度选择的必然前提,即普世价值。无论什么制度选择或制度建设,必然满足一个前提条件,否则不可能进行任何的制度选择或建设。这就是制度选择的必要条件。它是什么呢?就是选择的自由。假使没有选择的自由,根本不可能进行选择。比如说,希特勒上台,选择和实行法西斯制度,假使人的心智结构中以及社会的行动空间中没有选择的自由,则不可能实行法西斯制度。同理,打倒希特勒政权以后,假使没有选择的自由,则西德不可能建立民主宪政,东德不可能建立共产主义制度。其他可以类推。任何制度的建立,必然以选择的自由为前提。否则人类社会的制度只能由上帝或太空超人来设计实行。但我们无法证明在人类历史中存在这种超自然的设置制度的力量。因此一切人类制度皆是人类社会的选择。而一切制度的选择必然有选择的自由。故选择的自由就是普世的制度价值。
四、自由价值的深刻内涵
既然自由选择是普世价值,也就当然适用于中国文化,包括其传统。自由价值在任何文化体系中所起的作用,只是基础的维持和运作的催化,丝毫不影响该系统的固有特色和特定类型。这里根本不存在所谓“全盘西化”的困扰。处于特定文化体系中的人,越是自觉意识到自由价值,越有可能引导其文化体系的顺畅发展和演化。自由选择作为一种价值取向,一旦为人理解和信奉,则激发人固有的主体意识,深信我有权利和能力在尊重他人同等权利的前提下设计我的人生,追求我天性中向往的幸福。可以想象,如果一个社会中的每个人自觉地,甚至意气风发地发挥其生命的最大潜能,这个社会的能量和创造性是多么巨大。所谓追求幸福,不可能仅仅是饭来伸手,茶来张口,坐享其成,而是努力奋斗以创造幸福的条件,因为幸福的目标是我设计的,是社会允许乃至鼓励的,我何乐不为呢?幸福并不是单纯的结果,而是一个生命过程,那种终其一生进行自我创造和爱的心灵交流同时奉献于社会,由此而来的恒常刺激和兴奋才是真正的幸福。这样的社会,岂是那种压抑人管制人由政府或伟人或圣人代理人牵引人推动人的极权社会所能比拟于万一?当然世上没有这么理想的自由社会,但只要执政者和立法者在原则上承认自由是根本价值,舆论倾向自由价值,社会容许自由言论和批评,社会的制度设计和运作朝着自由的方向努力,那么个人发挥主动性的社会空间便会大大扩展,人的潜能便会开始涌现,人便觉得大有希望,社会格局就不同了。人与木偶或石头的不同,就在于人有自由意志。你只要想让一个人动起来,非得通过他的自由意志不可。即使把他变成一个奴隶,也得通过他的自由意志,他甘心为奴才行。但这样做需要持续而巨大的社会压力,开动全部社会的高压机器,付出无法计量的社会成本,甚至需要血流漂杵的大屠杀,才能暂时达到目的。而得到的只是木然楞然踢一下动一下的“社会劳动力”。这样的社会能发达么?不仅如此。奴隶奴才总是一些心理变态的心怀怨恨的人,稍有机会便会阴谋破坏。历史上的宦官、奴才、佞臣,有几个良善之辈?受压迫的农奴和一切被侮辱被损害的底层,何曾停止过暴动和破坏?于此可知,凡是被动被压被改造被代理被当作工具使用的人,都是靠不住的危险的社会因素。只有主动自觉有谈判能力和博弈能力的契约主体,才是靠得住的能对自己行为负责的人。这便引出自由价值在社会学、心理学、伦理学、认识论方面的逻辑后承。只有自由的人,才是社会的能动力量和创造主体,才有豁然开朗的健康心理,才是负责任的道德主体。同时,由于自由选择的条件是客观和主观的诸多可能性,因此负责选择的主体懂得必须慎重权衡各种可能条件,以及深入研究这些条件的性质和后承,这就是何以自由社会的知识和科学特别发达的缘故。自由总是有限度的,必须以他人的自由权利为限度,一个人有多大的自由便有多大的尊重他人自由的责任;而且自由选择只能在可能条件之内进行选择(特定社会在特定时期的选择空间,需要具体分析,不在本文话题之内,这里只探讨基本原理)。但对他人权利的理解以及对可能条件的权衡、研究、选择,仍然是自由选择,仍然以自由为基础。这就是自由价值之为根本价值和普世价值的理由。最后,自由价值是不是绝对不与任何价值冲突呢?并非如此。否则不会发生美国内战和反法西斯战争了。在原则上禁止他人的自由选择(而不是在具体选择空间上有所争论),尤其是动用政权暴力来镇压人民的自由选择,这也是一种价值选择(即选择了反自由),它与自由价值针锋相对,水火不容,二者的斗争乃是近代人类历史上的一大推动力。值得注意的是,镇压自由价值的人的价值选择也是以自由选择为必要条件的,因此他镇压别人的自由其实是在镇压他自己的行为之基础。这使他的镇压行为自内部瓦解,因此这种人在历史上必败。
五、自由价值与中国文化
既然普世价值不但不会干扰中国固有的文化体系,反而会激发中国人在祖国文化框架之内进行建树和创造的潜能,我们有什么理由不承认普世的自由价值,并且在祖国的传统中发掘自由价值呢?难道我国绚丽多姿的悠久传统之中就没有人类的普世价值么?这里仅提出几个启发性的问题。(一)在私人信仰方面中国从来是多元自由的社会,基本上没有过宗教迫害和血腥的宗教战争。这显示中国文化价值中涵有自由多元、兼容开放的因素。(二)先儒孔子思想中富有尊重主体自由的言论,如《论语》中的“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择其善者而从之。”(与“知性则知天”对立)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曷各言尔志!”“为仁由己,由人乎哉!”“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三)管子的理论与实践显示兼顾各阶层利益的相对正义以及非意识形态大一统的社会构想,也是一种多元自由的价值。(四)老子政治哲学可以归纳出一个完整的天赋人权的话语类型,接近自然法理论。(五)庄子的本体论的精神自由思想也显示自由价值。(六)荀子自由意志理论也富有自由价值。(七)墨经的逻辑是中国传统中最可贵的理性求证方法,乃是支持自由选择的必不可少的思维方式,因此也属于我们传统中的普世价值。(以上参阅《中国问题与中国思想•三、什么是自由》《文化守成与制度更新•六、儒家与儒教》《汉语文化读本•管子、老子、墨子、庄子、荀子》)除上述而外,我国历史上还有许多自由思想,如黄宗羲的非君思想、戴震的反对以理杀人、从国风到唐诗的异端精神和讥刺时政等皆是。怎么能说我国没有普世价值呢?一般人不知道,是因为教育体制的缺陷和国学视野的狭小而已。也正因如此,我们急需文化的复兴。
六、文化复兴的先例
所谓文化复兴,便是一个文化体系中的后代,出于社会发展的需要,以当代价值取向为指导,在本文化传统中发现足以推动当前社会进步的文化价值,由文化自觉而引发的社会心理和社会风尚的更新。这样的社会运动,便是文化复兴运动。在欧洲语言中,有一个源于中古法语的词:renaissance(意为rebirth, “再生”,中国通常译为“文艺复兴”,不确。)便是指的这种文化复兴。其核心是文化价值的更新,也就是对人和人的价值的看法的转变。欧洲早期的文化复兴是八九世纪时,局限于法兰克王查理曼宫廷内外的一次文化运动。当时的历史背景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动乱,除修道院而外欧洲几乎消灭了文化的基地。此时查里曼统一了法兰克,建立了宫廷学校和大教堂学校(即后来中世纪大学的前身),延请保存古典文化水准较高的不列颠学者前来任教,讲授希腊罗马哲学和修辞学。然而此次运动在地域、时间、影响方面皆有局限性。欧洲历史上影响最大的文化复兴运动是由十四世纪持续至十六世纪而横扫全欧洲的所谓文艺复兴(La Renaissance, The Renaissance, Die Renaissance都是开首大写而带定冠词的专有名词)。此次复兴的文化价值便是所谓人文主义humanisme。有趣的是,这个词迟至十九世纪才出现(1859年法国历史家George Voigt的著作Le premièr siècle d’humanisme:《人文主义的第一个世纪》)。而远在十三世纪在意大利的大学中已经流传它的源词(意大利文):umanista,意为讲授古典语言的教授。中世纪早期(六世纪)教皇格里高利一世大力倡导圣经拉丁文,从此优雅清晰的古典拉丁文遂被取代。一旦简陋的圣经拉丁文普及全欧,人们也就被教会的权力话语征服了。十三世纪随着城市文化、市民社会和大学的兴起,风气为之一变,西塞罗、利维、维吉尔的优美而自由的拉丁文再度受人瞩目,umanisti的机会来了。他们讲授的学问就是studia humanitatis(拉丁文,意为“关于人的学问”,就是后世所谓人文学术。)。人的价值的再发现,便是起始于对古典语言的重新欣赏和学习。语言是人类意识的形式。社会意识的转变,往往从语言的变化起始。
七、中国怎么办?
辛亥革命不久,中国便发生了白话文运动,乃是近代中国社会意识大变动的表征。然而此次运动没有转向人的价值和普世价值的发现,而仅仅着眼于国家的“富强”。这与当时国内国际的特定环境,也与共和成立伊始新知识阶层尚未成熟有关。清末签订的各色不平等条约,负载着民族的奇耻大辱,如一座大山般压在每一个有良知的知识者心头。列强仍在贪婪地割据祖国的领土,日本军国主义者甚至妄图灭亡中国。而军阀只顾自家地盘和利益,混战不已,难望统一。有识之士多求速强,引颈西望,欲得速强之术,遂醉心引入外国主义,而无暇顾及欧洲近代历史的一个通则:推动现代化的乃是十四至十六世纪的文化复兴、十七世纪的宗教改革、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以及工业革命带来的国际市场,而这一切背后的推动力则是人的价值的发现。不管列强的政客对此的理解是多么表浅,十九至二十世纪初期列强政府的政策是多么自私贪婪,但近代西方历史的推动力确在于此,二战后福利国家和经济全球化的出现也仍在于此。所谓“现代性”这个词,常被德国学人及其中国追随者赋予形而上的涵义,其实现代与前现代的真正区别乃在于人的面貌变了。现代人未必比前人有更多更好的理论或主义。现代人只不过是有谈判和博弈能力,因而也是对自己行为负责的契约主体,因此不那么听话和容易受骗了而已。这种现代人的面貌,可以解释一切现代制度、风俗和语言习惯。这种现代人的面貌的背后,便是人的自由选择能力和权利,即普世价值。当年蔡元培曾指称五四运动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实为misnamer(用词不当)。五四运动不但没有复兴中国的传统文化,反而大加挞伐以孔子为假想敌的“国粹”。尤有甚者,五四运动根本没有认识到什么是普世价值,以及发扬传统文化中的普世价值之必要性和紧迫性。这是五四先贤的重大失误,也是中国走了近百年弯路的根本原因。如果将历史更往前推移二百多年,远在明朝末年,中国已经发生过类似启蒙运动的社会嬗变。撇开东林党人的“学生运动”不提,明末江南的市民运动常常演为暴力事件,乃至罢市、抗盐、盗矿和暴动。而儒者中的异端由对朝廷的批评已经上升为非君非圣,指向王朝政治制度及其意识形态,而且批判“科举抄撮之学,陷溺人心”了。以致唐甄称“凡为帝王者皆贼也!”黄宗羲说“向使无君,人各得自利。”顾炎武主张“政教风俗,苟非尽善,即许庶人之议。”李卓吾谓“私者,人之心也。”王夫之说“六经责我开生面。”稍后的全祖望则以为“自有舍经学以言理学者,而邪说以起。”朱舜水云“百姓者,分而听之则愚,合而听之则神,其心既变,川决山崩!”傅青主谓“理学家法,一味版拗。”宋儒“落得奴才混帐!”此时,人的自由价值的发现,已然近在眼前,只待一种新语言的出现。然而曾几何时,腐朽的明朝土崩瓦解,而一个久居边塞、文化上不成熟的少数民族乘机入关,取得政权,严行闭关自守,焚书兴狱,禁锢思想,自居道统,遂使我国失去现代化的第一机遇。五四的选择失误,则导致第二次错过良机。五四时代寻求速强的知识阶层,往往借鉴于十八世纪的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而实际上不自觉地沿袭中国固有的动乱传统。明末的市民运动也是如此。启蒙运动总有高扬理性标准、无情批判传统的激烈性质。文化复兴则是和平舒缓,以传统中的普世价值为出发点,以发扬人性中固有的主体性为标的,于不知不觉中更新人的面貌的悠长历史过程。在中国近代史中,一切总是那么紧迫,我们的前人似乎没有这种余暇,也没有这种视野,来思考什么是文化复兴运动。
现在不同了。百年来一切有良知的中国人梦寐以求的祖国的独立统一已经实现,经济发展已经启动。虽然建立有效正义体制仍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严峻问题,但不应忘记,制度总是由人来执行的,如果人的面貌与制度的性质是南辕北辙,那么尽管有了理想的制度,也无从实现。制度的建设与人的建树,需要同步进行。尤其重要的是,不应忘记,无论制度的建设还是人的建树,乃至经济的发展,皆必以特定的价值取向为引导。建设也好,发展也好,这些运作,好比火车的发动机和机车,可以推动前进,但必须有轨道和方向,才能真正前进,那就是价值取向。自近代以来,人类面临的根本问题就是选择正确的方向。那是什么呢?就是普世价值。我国近现代史上一次一次的失误,没有别的,只有一个根源,就是没有弄明白什么是适用于一切文化体系的普世价值,因而深深体认到,这就是人类历史的主流和方向。
中国文化复兴从何处开始?历史的经验是,从语言的更新起始。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谈了不少,请参阅《唐逸在<汉语文化读本>研讨会上的发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