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北大文研院”写过个牌子,只有这五个字。文研院的全称是“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很多人都说,这是北大的高等研究院。我不知道啥叫“高级”,啥叫“不高级”,我只是把它当作一个来自五湖四海各个学术村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事各种知识生产的人自由往来、自由交流的平台,就像当年我在农村大田里顶着烈日割麦子,笔直的麦垄一眼望不到边,特想直下腰喘口气躲在树下凉快凉快。在我心里,它就是这么一棵树。或许我理解错了?反正我是这么想。
“五四”以来,中国罢黜旧学(旧学多属人文),独尊新学,新学是西方的科学。我们往往把自然科学叫“科学”,其他归了包堆儿叫“社会科学”。除了“科学”,没有其他。其他都归“迷信”。比如我效力七年的那个考古所,1977年从中国科学院分出来,跟其他非自然科学的研究所凑一块儿,成立“中国社会科学院”。所谓“社会科学”,其实是把文史哲跟政商法绑一块儿。现在,咱们在“社会科学”前面加了“人文”二字,早先不这么叫,听着挺新鲜,我喜欢。而且,咱们搞了那么多活动,多半都不太“科学”,连“社会科学”都未必够格,但我喜欢。
美国有个艺术—科学院,过去我没听说过。后来去了,他们发我一本会议手册,我才知道,他们的“艺术—科学”到底是什么意思,哪些算“艺术”,哪些算“科学”(比如俞孔坚老师归“艺术”,我反而归“科学”)。原来,他们所谓“艺术”,其实是“人文”,“人文”不叫“科学”,“科学”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台湾把这个学术机构叫“文理学院”不一定合适,比如社会科学就不好叫“理科”。还有,北大文科四系有考古系(现在叫“考古文博学院”),我们算“文科”,人家不一样,考古归人类学,属于科学,不但包括体质人类学,还包括英国叫社会人类学的文化人类学,而且他们玩科技考古,日益向自然科学靠拢,大趋势是越来越“科学”,直到“科学”有点玩过梭了,才有“后过程”讲“人文转向”。考古在中国归人文,道理很简单,过去,考古是历史系的一个专业,北大考古系是1983年才从历史系分出,历史当然算文科。其实,考古是综合性的学科,就像军事学,好就好在综合性,妙就妙在综合性。“人文”当然是“混沌”,《庄子》说“日凿一窍而混沌死”,但正面理解是“跨学科”。“人文精神”的优点是“跨学科”。“跨学科”是治疗“过度专业化”的良药。
常洋铭约我写稿,为庆祝文研院成立五周年。五年,一眨眼就没了,怎么这么快?
最近,拱玉书老师送我一本书,他对《吉尔伽美什史诗》的译注。这部史诗太古老,比著名的荷马史诗更古老。他在该书《导论》中讲洪水故事,原来《圣经旧约》里的故事是打两河流域来(那地方经常闹洪水),这才是正根儿。更有意思的是,他还提到一部巴比伦时期的长篇叙事诗,叫《阿特拉哈西斯》,它讲“人是怎么被造出来的”。这个古老话题,其实很现代。学校不就是个专门“造人”的地方吗?拱老师是小常的老师。这个话题,太有意思。
拱老师说:
《阿特拉哈西斯》的第一块泥版描述了巴比伦人的宇宙起源观。在巴比伦人看来,组成宇宙的几个基本要素——天、地、海——原本存在,神也原本存在。原初的自然界,虽有物质,各物质间也有相对固定的位置,但没有一种力量来控制这些物质,于是,大神们通过抽签这一原始民主方式,把这些原本存在的东西分配给不同神掌管。这样,神便有了不同神格和功能,地位有高有低,有尊有卑,小神为大神服务,长期不分昼夜(mūši u urri)地劳作,为大神服务的小神们终于不胜其苦,决定起义。为了把这些小神从苦役中解脱出来,大神们决定造“人”(lullû),让人来代神劳作,承担苦役。可见,在巴比伦人的宗教观念中,人来到这个世上的目的是代神而劳,为神而劳,人为神而生,亦为神所用。母神宁图(Nintu)在智慧神恩基的帮助下造了人,并为人类制定了一些规则,如“十月怀胎”等。没过多长时间,人类就由于过度繁衍而使大神感到不胜其扰,于是,神用疾病减少人类,瘟疫横行,人类痛苦不堪。危急关头阿特拉哈西斯出场,求智慧神恩基帮助解除灾难,在恩基的帮助下,疫情结束,人类渡过了人类历史上的第一次劫难。
原来,大神造人,竟然是为了解放小神!但谁又来解放人呢?眼下,电商还得靠快递小哥满街跑。有人说,以后用无人机送外卖。有人说,将来“人工智能”出,把脏活累活苦活全都包了,人就废了。但只剩“超级人类”的社会,我还是无法想象。
大神造人,造完又不满意自己的创造物,嫌他们太多太吵太闹,扰乱了上天的清静,竟然想用瘟疫消灭人类。难道这就是大神理解的“解放”?
如今,大家都很累,老师累,学生也累,就是钱不累。“闲”是个很便宜也很奢侈的东西。我一直顽固地相信,“人文”不是拿钱就能买到,不是靠课题制就能逼出来的。
“养闲”才能“养贤”。
文研院的同仁,还有邓老师、渠老师、韩老师、杨老师,她/他们为创造一个我们理想的“人文乐土”付出太多,我是享受远超付出。
文研院的活动很多,我参加过一些,主要是听会。这些会,很小,很有效。我只给文研院出过一个主意,“大会不如小会,小会不如走会”,灵感来自北京大学与牛津大学的两次考察,一次河西走廊,一次西伯利亚。
中国,万水千山,太多的故事遍布地上,太多的历史深埋地下,我们有太多的时间在路上交流,交流我们用眼睛看到的东西,一切都很新鲜,一切都很自然,无须领导致辞,无须照稿念经,也不用考虑发言时间,一切仪式感的东西统统玩蛋去。
我们的两次西北考察很成功,希望类似的活动能坚持下去,当然这需要学校领导的大力支持。
2021年5月13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