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什么才是好的学术书”,我谈的范围没有那么广,只是一个大学里的学者尤其是历史学学者从学术史角度的观察。我想从学术史的角度来谈一谈在一个时代什么才是好的学术书,从学术史的行情来谈一谈现在什么是大家需要的学术书,希望出版社跟学界一起来推动出版适合这个时代的好书。
好的学术书有三个标准
我认为,评价一部学术著作好不好,有三个标准。第一要看有没有提供新史料和新证据,如提供了,它就是好书。我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做过一点佛教史的研究,现在回想起来有一个例子印象很深。
1926年,胡适在伦敦和巴黎看敦煌文献时发现了有关唐代禅僧神会的新资料,一下改写了整个禅宗史。禅宗史最关键的一个时代或者说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南、北宗在初盛唐之交发生的一场大转折、大争论,六祖慧能取代了原来可能成为正宗传人的神秀。可是,由于胡适发现了有关神会的新资料,一下子就推翻了这个结论,并指出,神会才是中国禅宗史上最重要的人物。神会的出现,同时是中国佛教史、印度佛教中国化的一个关键。从这个角度来说,胡适的《神会和尚遗集》当然是一本好的学术书,因为它拿出了新证据。
当然,不一定好书就是百分百正确的。胡适也有一些错误,我曾经写过文章,指出胡适的有关禅宗史的结论,包括对神会的研究存在错误之处。但是,尽管有不正确的地方,胡适的禅宗史研究提供了新史料、新证据,那就是好书。所以我要讲一句绕口令式的话:正确的书不一定是好书,不正确的书不一定就不是好书,平庸而无用的全面论述,绝不是好书,深刻的片面,有时候恰恰是好书,能够提供有用的新资料和新证据就是好书。
胡适的研究不仅在禅宗史上提供了一个新的说法,还提供了三个非常重要的启示:第一,禅宗自己写的禅宗史书多是涂脂抹粉,塑造一个正统的历史脉络。第二,所有的伪造的禅宗历史都是在宋代出现的。第三,一定要在禅宗之外去找别的史料来研究禅宗,这一点很重要。能提供新资料和新证据,特别是你提供的恰恰是最关键的那一部分,能发掘历史大关节的,就更是好书了。
好的学术书的第二个标准,是提供新思路和新概念。
说起中国的历史学者,我们最容易想到的就是陈寅恪先生。他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提到一个概念——“关中本位”,就是说从北周到隋唐,政治舞台上的核心人物都是关中人或陇西人,像弘农杨氏、陇西李氏等等。一直到武则天时代这个情况才有所改变,也就是说,陈寅恪改变了过去以山东江左为中心的政治文化史的描述。陈先生用的史料都是旧的,但是他的概念是新的,虽然他提的这个概念也不一定都对,黄永年先生的《六至九世纪中国政治史》就批评“关中本位”这一概念。其实,被别人不断地追着去批评,恰恰说明提出的概念有力量。陈寅恪先生提出的“关中本位”这一概念,现在仍是整个中古史研究的话题,因为它刚好联结了中古史最重要的几个概念——族群、地域、家族、政治。现在我们研究中古史还是围绕这几个重要因素,陈先生很了不起。
新思路和新概念就像聚光灯,打到哪里就亮到哪里,吸引大家不由自主地跟着关注、跟着讨论,不管它是对是错,都刺激你去想新问题和新领域。我认为,有争议、有反响的书,总比水花都溅不起来的书要有价值。我比较熟悉的日本学界,如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论”,丸山真男讲的“忠诚与反叛”,都提出了关键的新概念,因此就非常重要。
好的学术书的第三个标准,是给学界提供典范、提供方法,它不仅能在本专业领域产生影响、提供启发,而且能给其他领域提供样板。
王国维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和《殷周制度论》是最典范的研究,激发了后来的“两重证据法”。我在日本发现了王国维送给内藤湖南的最初手稿,而且是把《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和《殷周制度论》合在一起的,这说明前面的考证背后有大想法,《殷周制度论》大体就是《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的结论部分。这涉及一个中国历史上最关键的问题,自殷商到西周,确立了嫡长子继承制度,中国的礼制最终得以完成。殷商时还有兄终弟及,旁系继承。但到了西周,确认了皇位继承必须是嫡长子,才有了后来中国历史上种种复杂的事情,除了宗法制度之外,比如说宋代的濮议,明代的大礼议,其实都是因为嫡长子继承制。所以,王国维的研究作为两重证据法的代表,被大家记住了。我们必须把地下出土的文物跟地上传世的文献结合起来,这是一个学术典范。
所谓典范研究,就是规定了这个主题讨论的框架、方向和理论。可是我们现在很多学术书,就像是教科书、概论或是高考作文题,既没有新资料,也没有新思路,更不要说新典范。
二十世纪学术史与“预流”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术,我们还要从学术史的角度来看看什么是好的学术书。
陈寅恪在陈垣的《敦煌劫余录》序文里的一段话,即所谓学术要“预流”的问题。他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更通俗一点讲“未入流”就是不入流。当然,陈寅恪先生并不是说一定要追赶潮流,他是说每个时代学术都有它的特点,都有它的问题,有它的关注核心。
做学问要走在时代话题和当下学术潮流的前面一点,只有这样,才会有人跟你讨论,才会有人响应,才会有人理解。特别是现在的全球化时代,在国际学术环境里面,躲进小楼成一统肯定是不行的。所以,我想以20世纪学术史为例,谈一谈20世纪学术主流是什么,为什么当时这些书是好的学术书。
20世纪中国学术变化有四个特征:一个是时间缩短,把传说神话从历史中驱逐出去,这是20世纪中国历史学的一大贡献。二是空间放大,把历史视野扩大到满、蒙、回、藏,甚至整个亚洲和世界。在这一点上,敦煌文书的发现,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激发。三是史料的增多,引出很多课题。所谓“四大发现”,即甲骨文、敦煌文书、居延汉简还有大内档案,如果再加上胡适所说的关注日本和韩国保存的中国文献,就是“五大发现”。这“五大发现”再加上历史学视野发生的改变,使得我们对档案和史料的理解发生了很大变化。很多原来不被认为是史料的东西,开始被关注。四是问题复杂,各种理论从东洋来,从西洋来,使得有关中国和亚洲历史的解释变得丰富起来。需要注意的是,实际上,中国历史学的大变化,是受到了19世纪到20世纪的欧洲东方学和日本东洋学的巨大刺激的。
19世纪到20世纪的欧洲东方学和日本东洋学的新变化,可以归纳为五个方面:第一,西域和南海之学。由于史料与空间扩展到中亚、东南亚这些地方,学者就不得不去了解亚洲各种语言文字,各种语言之学跟历史之学也就密切地结合在一起。第二,超越精英文化世界,走进底层的宗教和社会。欧洲东方学的一个来源是传教士,跟一般的书斋学者不同,他们要走向基层,走向社会,走向民间。第三是中国与外部世界之交往,欧洲东方学和日本东洋学的学者特别关心更大范围的中国与周边,所以,中国文献里的旅行记、出使行纪、诸蕃志、殊域志、航海记录等都特别受关注。第四是田野调查和遗迹发现。如贺昌群所说,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基本上是一个“发现的时代”。中国很多佛教、道教和建筑史上的重要依据,是沙畹、喜仁龙、斯坦因、弗利尔这些人发现的,他们留下了很多田野调查和遗迹考察的资料。梁思成在著作里提到过,对这些遗迹的发现前面全是欧洲人和日本人在做,极大地刺激了他。第五是超越经典文献,注重边缘资料的发现,包括西亚、中亚和东南亚的资料,敦煌文书和民间文献,民族语言的文献,这都是他们先做起来的。
在这五个重要趋势的刺激下,中国学界才出现了上文所说的20世纪的变化,这就是当时的国际大潮流。19世纪后期到20世纪初期,欧洲东方学刺激了日本的东洋学,而日本的东洋学又在20世纪初期强烈地刺激了中国的学术转型,这是一连串的变化。回顾学术史,为什么在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中,梁启超、王国维、陈垣、陈寅恪、顾颉刚、傅斯年这些人是主流?就是因为他们“预流”,进入了国际东方学主流的问题、领域和方法。
王国维了不起在哪里?陈寅恪有三句话的评价:第一,“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就是两重证据法。第二,“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相互补正”,要看各种不同文字的文献——异域文献。第三,“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是说不能够只固守在自己传统观念里面,要接受外来的新观念,然后跟原来的旧材料互相结合。我认为这三句话再准确不过了,这就是王国维了不起的地方,就是身处20世纪学术史的大潮流中,在这个大潮流里面写出来的就是好书。
当时,沙畹的《摩尼教入中国考》,桑原骘藏的《蒲寿庚考》,陈垣的《元西域人华化考》都是好书。此外,看当时外国人对中国学术书的关注,书评最多的,一个是陈垣的《元西域人华化考》,还有一个是顾颉刚的《古史辨自序》,他们认为这些是好书,因为它代表了中国对古代历史观念的一个巨大变化。
“行情”:把中国史纳入世界史
21世纪已走入第三个十年,那么,什么才是国际学术界会关注的大话题呢?以前杨联陞先生讲过一段话,他在《书评经验谈》里说,做学术最重要的一条要懂得“行情”,这跟做商人是一样的。我以个人的一点经验来揣测一下,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最近这十年,世界史的书特别受欢迎,出版得特别多。比如社科文献出版社的“甲骨文丛书”就很受欢迎。这十年来全球史、世界史的书受欢迎,我觉得这隐含着对中国的思考。这些书比较会讲故事,有世界的眼光,而且敢于想象和推论,书写的东西我们觉得很陌生,陌生就会有新奇感。
把中国带进世界,把世界带进中国,也许我们的中国史研究可以有一些新的成就。
9世纪日本和尚圆仁随遣唐使到中国求法,写了一部日记体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哈佛大学教授赖肖尔的《圆仁唐代中国之旅》(Ennin‘s Travels in T’ang China),在世界史范围内做了一个非常好的解释,他指出,《马可·波罗行纪》是世界名著,马可·波罗在中国旅行是世界史上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可圆仁在中国的旅行比马可·波罗要早4个世纪。而且,马可·波罗只不过是一个异域之人来到中国游历,因为他不懂中国语言,他根本不可能真正深入地了解中国。圆仁则不同,他不仅通汉文,用汉文写作,且是一个佛教徒,跟中国文化有密切的联系,他对中国的理解要深刻得多。更重要的是,9世纪在世界史上是罗马帝国和隋唐帝国的衰落期,圆仁刚好碰到了唐武宗灭佛,亲历了那个变动的大时代。在赖肖尔看来,这件事跟当时唐帝国的衰落是相关的。赖肖尔的解释,使对《入唐求法巡礼行记》研究得非常透彻的日本人也大为叹服。像这样拥有宏大的世界史视野,又能对一个事情做精细的研究,就是一部好的学术书。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好的学术书,从学术史的角度讲,要了解这个时代的学术潮流、学术前沿,才能知道什么是这个时代需要的、好的学术书。我们经常讲,博士生有一个大问题就是不会选题,好像套模子似的。其实选题最重要的就是要判断学术界的潮流,像杨联陞先生讲的“行情”或像陈寅恪先生讲的“预流”。所以,如果要看好的学术书,多去讲坛、课堂、会场和书店看看,你就知道什么是好的学术书。
葛兆光,为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及历史系特聘资深教授,本文系社科文献大讲堂2021年第一期活动演讲,石志杭、本报记者陈雪整理。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