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谢辞
昨晚七时半,正在电脑上观看老同学西安刘小七推荐的电影《驴得水》时,突然收到南宁李海华同学通过微信传来的一个文本,打开一看,原来是同学们根据我去年8月15日在南宁缘点学园所作的一个讲演整理出来的文字稿,竟有近五万言,真是辛苦了参与整理的同学们(名单详后)。他们之中既有在校的学生,但更多是早已工作多年的高校教师、政府官员、法官及律师,平时工作极繁忙,而愿意抽出宝贵的时间帮助整理我的讲演稿,令我感动不已,也内疚不已!若非有对于美好人生与生命境界的坚定信念,焉得如此!而这个讲演正是应同学们之邀请讲论生命的话题。其缘起乃是2020年疫情期间完整听完蒋勋先生《细说红楼梦》之后所感发。蒋勋先生认为《红楼梦》是一部佛经。小时读红楼,最喜欢贾宝玉、林黛玉,最讨厌薛蟠、贾瑞,但后来发现生命是多样的,我们对每一种生命形态都应有一种同情。这种看法使我心惊,于是且听蒋勋细说,且复读红楼,感悟颇多,正好同学们要求讲演,于是将心中想法托出,终于形成目前这个样子,算是我当下对于生命的认知水平吧。验之以昨晚所看《驴得水》,颇能证实生命的多样、高贵与卑微。于是感到这个文本似有一些价值。但若非树成与海华精心策划组织,若非同学们不辞烦劳,积极参与文字整理,焉得有此文本?故我在此对树成、海华及参与本文稿整理的同学们深致谢意!
魏敦友
匆草于武汉沙湖之畔,湖北大学西四区,4-2-5-601
2021-04-22
引言
非常感谢如山和海华!感谢各位的到来!今天非常高兴我们能在暑假过了一半的这个时候来缘点学园做这样一个讲座。这个讲座当然有它的缘起,主要是海华她们在有意识地策划一些人文方面的学术讲座,我在人文领域也不断有一些阅读和思考,近期阅读蒋勋先生的作品多一些。我接触蒋勋先生的作品,其实非常偶然,那应该是2018年的某一天,偶然间听到蒋勋先生讲《春江花月夜》,我听了就惊呆了,哎呀,蒋勋先生怎么讲得这么好啊!所以我反复说,要大家把蒋勋先生讲《春江花月夜》听一百遍,对不对?在大家听了一百遍的基础上,我曾在这里演讲过一次,讲的是借助《春江花月夜》这个文本打开我们所想象的“宇宙意识、家国情怀和文化生态”这样一个话题。在这样一个情形之下,我进一步去接触蒋勋先生。在草拟今天演讲提纲的时候,我想到了“与蒋勋先生相遇”这样一个话题,我觉得这样一个话题不是心血来潮的。应该说从2018年到现在,蒋勋先生的文本我接触过很多,除了《春江花月夜》之外,又接触了很多蒋勋先生谈中国文学的文本,从《诗经》讲到唐诗,又进一步讲到张爱玲,就是近现代文学嘛。除此之外,他也讲孤独的话题,今天我带来了他的《孤独六讲》。另外除了这样一些文本之外,我还听了非常非常重要的,或者说是长篇巨著性的这个《蒋勋细说〈红楼梦〉》。这个音频资料,蒋勋先生主要是以《红楼梦》前八十回作为一个文本来细读或者精读。对这个音频资料,我从2018年开始断断续续地听,刚开始也是泛泛而听,但听着听着,就突然觉得听《蒋勋细说〈红楼梦〉》和其他时候读《红楼梦》的感觉很不一样,内心深处受到很多很大的震动。觉得自己原来也读过《红楼梦》啊,但原来读的时候可能对很多地方一晃就过去了,都没有经过认真深入的思考。
蒋勋先生他讲《红楼梦》并不是概念化地宣讲,他采取所谓的细读的方式,就是读了一段之后才开始深入详细地去讲他的一些感悟和体会,有些地方他讲得令我非常感动和震惊。大家还记得我之前多次提及的蒋勋先生讲《桃花源记》吧?我小时候就读过《桃花源记》,但是我直到听了蒋勋先生讲《桃花源记》之后才深深地理解了《桃花源记》的内在意义。印象最深的,就是蒋勋先生对《桃花源记》最后一段话的解读。最后一段说:“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兴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蒋勋先生讲这一段我觉得讲得特别好,特别是对最后一句“后遂无问津者”的讲解。表面上是说,刘子骥死后,再没有人去找桃花源了,就是这个意思嘛,我们平时理解的也很平淡。但是蒋勋先生说,如果没有这句话的话,那么整个一种悲怆的气氛就营造不出来 。这句话它意味着什么?就是说,以后啊社会上再没有人相信桃花源了,也就是说人们再没有一个对理想的桃花源的追寻了,整个世界就没有理想了,对不对?桃花源死掉了!我们对心中的美好的理想,对那种超越尘世、追求美的理想感到失望了,不再追求了。听到蒋勋先生讲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知道大家感不感动,我是很感动。蒋勋先生也讲到,台湾有个儿童剧编剧黄春明根据《桃花源记》编导过一个叫《小李子不是大骗子》这样的片子,说那个渔夫在桃花源无意之中摘了一株桃花就种在院子里面,不料它又长成了一片桃花。蒋勋先生说,一千多年的桃花源的这种理想依然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延续,虽然陶渊明认为好像当时的社会,在他们那一代人心中桃花源的理想已经泯灭了,但是在我们现代社会里面,桃花源的理想在人们心中反过来它又复活了,至少在黄春明的儿童剧里复活了。后来我反复去找黄春明的那个儿童剧,但没找着,大家也可以找来看一下。
我觉得最近两年多的时间里面,可以说我一直在和蒋勋先生神交。我在跟梓瑜聊天的时候也讲到过,白先勇啊,张爱玲啊,这些作家的作品我也读过一些,但是没有像后来这样因为听蒋勋先生对他们作品的解读而产生一种新的触动,现在我因为听了蒋勋先生讲《春江花月夜》和《蒋勋细说〈红楼梦〉》以及他对从诗经到张爱玲作品这样一些诗歌或小说的一种评论之后,就很想再去寻找张爱玲、白先勇等人的著作来细读。当然,这也有一个特别环境的问题,因为疫情大家都禁足在家,有很多时间可以用来读书。我想我们可以利用这样一个机会,在家里静静地阅读文本,来和文本之中的人物神交,来和文本所展示的那一个我们所说的理想世界来神交。2018年开始到现在,我基本上都在断断续续地听《蒋勋细说〈红楼梦〉》,而这段时间听得特别多,有时从第一回一直听到十几回,突然又情不自禁地重头来听过一遍。今年5月23日我到了武汉之后,原以为那边去查找上课和写作用的资料比较方便,后来发现图书馆基本上都关闭了,所以就躲在宿舍里面看书,看书看到烦躁的时候就又开始听《蒋勋细说〈红楼梦〉》。我之前在湖北大学的时候也买了一个新版的《红楼梦》,是启功先生的一个纪念版,今天我没有带来,我现在手上拿着的是《红楼梦》的四个版本,一个是老版本;一个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编的版本;还有一个是一百二十回的版本,三卷本,这个版本估计是目前流行最广的;还有一个版本就是我们桂林漓江出版社出版的,这是我偶然在网上查找周汝昌先生一些著作时看到的,据书中介绍,这是周汝昌先生六十年红学研究之集大成,听起来令人很感动。平时我读书也比较散,看到有人提到一些好书就赶快买过来读,这里其中一个版本的《红楼梦》,实际上是我2015年买的书,专门为听《蒋勋细说〈红楼梦〉》买的,大家看我都把这本书快读烂了,这全是因为蒋勋先生。《蒋勋细说〈红楼梦〉》用的是一个前八十回的一个本子,不是我今天拿来的这些版本,他用的是一个竖排文字的本子。刚才提及的周汝昌先生的那个校验本,当然是他自己的集大成之著,同时也是中国红学的一个集大成之作。蒋勋先生讲《红楼梦》用的主要是原来的文本,不是周汝昌先生的这个文本,这个要提醒大家注意,我对周汝昌先生的这个文本也还没有太多的研究。我这几年重新读《红楼梦》,采取的方法主要就是听蒋勋先生讲一回,跟着他的顺序再认真地把书读一回,所以可以这么说,为了今天的讲座我实际上是准备了两年多了。尤其是,对《红楼梦》的前八十回,这两三年来我是断断续续地、反反复复地去听去读的。
从我的感受来讲,我深深地感觉到蒋勋先生是真正地从文本的角度,同时也是从他自己生活的角度来解读《红楼梦》。听起来,好像是蒋勋先生在讲宝钗怎么样、王熙凤怎么样或者探春怎么样,实际上是在讲他自己对生活的一种理解,在讲他生命体验之上的《红楼梦》。所以蒋勋先生讲《红楼梦》,他所主张的是从文本的角度来讲,其实也是从他对生活的理解的角度来讲。当然,他讲《红楼梦》有一个针对性,针对性是什么呢?就是那种过分地从考据角度去深究的一种解读,就像周汝昌先生这样从考据的角度,或者像胡适那样从索隐的角度来解读,比如去考证《红楼梦》里面的一段话、一件事是不是在真实的历史上发生过。从考证方面来说,《红楼梦》现在公认的是1791年开始出现的印刷本,这是出版家程伟元和当时一个叫高鹗的人,第一次把原来的手抄本变成了一个印刷本,所以1791年对于《红楼梦》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年份。从这一年开始,《红楼梦》才真正从少数人知晓流传到千家万户。1792年,又出了一个版本的《红楼梦》,我们称之为程乙本,对应的之前那个称为程甲本。这样的一些说法,就是属于考证方面的。
关于这些考证方面的解读,不是说不重要,但是蒋勋先生认为过度陷入考证会阻止我们从文本的角度来对《红楼梦》进行深刻地理解,因为如果认为《红楼梦》里每一个事件都有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与之对应的话,那我们就被这样一个思维方式给牵制住了。所以,我们要从索隐派或者考据派的那种研究方法中解脱出来,换作从一种文学的角度,或者换作我称之为人学或人性的角度来研究《红楼梦》。也就是说,把《红楼梦》当作一个展示人性多样性和各种可能性的文本来理解,因为我们人有很多的可能性,我们今天可以在这里讲座,也可以在楼下喝茶,还可以在街上游走,我们有很多可能性。那么,文学就是把这样的很多的可能性给还原和呈现出来。所以我认为,蒋勋先生这样一种所谓的文学解读的方式,可能会更有利于我们来理解《红楼梦》和我们生活的意义。为什么我今天演讲取的题目是“生命的样态、反省与完成——从《蒋勋细说〈红楼梦〉》说起”呢?这是我反反复复地听《蒋勋细说〈红楼梦〉》之后的一个体悟和收获。记得有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海华跟我说近期让我做一次讲座,我说好吧,回头便给了她这个题目。这个题目确实可算作我近两年多来听《蒋勋细说〈红楼梦〉》的一个思想结晶,大家从这个题目就可以看出来,其实我们不是要研究《蒋勋细说〈红楼梦〉》,也不是要研究《红楼梦》,而是要通过《蒋勋细说〈红楼梦〉》和《红楼梦》的文本来反思我们自己的生命,因此今天我们是在研究生命的样态,是在通过观照生命的反省,最终要达到一种生命的自我完成。我认为,这也是贯彻在蒋勋先生整个讲座里的一条经线,或称作一条线索。
蒋勋先生总共对《红楼梦》八十回进行了讲解。每一回大概是两个半小时,那八十回就有两百个小时,对不对?我上次还跟如山和海华说,同学们组织的读书会活动当然可以找今天一些流行的著作来研究,但如果说大家要开阔自己人生的视野和提升生命的境界的话,我建议大家认真听《蒋勋细说〈红楼梦〉》,每个星期反复听一回,那么我想两年就可以全部听完。当然我自己有时听得来劲了可能一天就听了三回,那就要听七八个小时了,一大早就开始听,一直听到晚上,其他事什么都没有干。大家平时可能很忙,没有这样一个集中的长段时间。但我觉得,如果我们有意识地隔段时间就组织十来个或五六个人一起集中听,每次听两个半小时,听完一回,然后再讨论一个多小时,这样的话,我觉得我们对《红楼梦》的理解,对蒋勋先生评论的理解,更进一步说对人生的理解,进而对世界的理解,就会潜移默化地不断提升,积累到一定时间之后我们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水平涨得好高啊!这就是一个从渐修到顿悟的过程。
提及从渐修到顿悟这个问题,想起我生命之中一次经历。正因有这次经历,我今天在草拟这个讲座的提纲时突然想到了一句话——“生命犹如水晶球”。这次经历,与水晶球有关,也符合电影中“停格”的概念。关于“停格”的概念,蒋勋先生在讲座中多次讲到过,我想我们每个人确实都有自己生命之中难忘的一些时刻,比如你在某个地方见到一个人,这个人给了你一个微笑,或者讲了一句话,或者做了一个动作,很多年之后你还经常想起来,甚至永远烙在你的脑海之中,永生难忘,这就是停格。蒋勋先生讲的电影的停格手法可能就是我们所拥有的那种永生难忘的时刻,或者是我以前讲到的认知路途上的震撼性时刻,它的确属于震撼性的时刻,永远烙在你的脑海里,永生难忘。那么我那个与水晶球有关的难忘的经历到底是什么呢?那是我在武汉大学读书时经历的事。大约是1996年的一个晚上,我在武汉大学的枫园看书的时候,突然有人敲我的门,我一打开是隔壁的同学,具体是哪个同学我忘了,但是我记得他的水晶球,一个玻璃做的水晶球。他跟我说:“老魏,这是个什么东西?”我看了说:“这是个水晶球啊!”他说:“你拿着这个水晶球乍一看,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你紧紧盯住它五分钟,看你能不能看透这个水晶球?”我问:“这个玻璃的水晶球,我怎么看得透呢?”他说:“紧紧凝视着它看,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它,看你能不能看破这个混沌的这样一个外表,看见水晶球里面大海波涛的汹涌,看到轮船在里面游弋?”我又拿起水晶球看了一下说:“什么都没有啊!”但他说:“你应该有这个慧根,你能看出来!”我当时心里顿时觉得,行啊,接着看!我又盯着看了五六分钟,刹那间,好像那个球一下子在我面前变得晶莹剔透起来,我真的看到了水晶球里面大海波浪翻滚,轮船在游弋。哎呀,我当时顿然觉得整个世界好像亮堂了,那个混沌一片的球变成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球,在我面前透亮起来了。同学便说:“老魏你行,你是有慧根的!”后来我和他又找了旁边几个同学来看,几个人都没有看透,那时我感到挺高兴的!这个事正好发生在我做博士论文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暗示。因为当时我正在写博士论文,觉得很多思路打不开,各种线索交织着,比如写从古希腊一直到胡塞尔的现象学,不知道怎么把胡塞尔的现象学整合起来?也看不透为什么它成为一个现代性的哲学体系?这些问题困扰着自己,一直捋不清楚。后来不断地在学习,不断地研究和琢磨,但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感觉到心里面一下子变得敞亮起来,就像那个玻璃球从混沌状态一下子变成了晶莹剔透的一个水晶球,好透亮啊!博士论文在不断琢磨的过程中,像一个水晶球一样变得亮堂起来了,于是很快地就写完了。后来这个博士论文还得到比较好的评价,被评为当年湖北省优秀博士论文,那时哲学等每一个学科只评一篇。这篇论文被评上,跟邓晓芒老师的评价有一定关系,邓老师他认为我当时把握住了西方思想发展的脉络。这个就是我要说的生命之中水晶球的经历,今天的讲座让我又得以想到水晶球的那个印象,进而想起我当时做博士论文的印象。
今天我进一步想到,其实我们的生命也是一个水晶球。当然这里我首先要讲的是《红楼梦》是一个水晶球。你看《红楼梦》,它就算是八十回它也有一百万字吧,对不对?它的线索非常多,非常复杂,我们要把它看透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我们要反复看,来回看,从前看到尾,从尾看到头,从中间开始看,从两边开始看,反反复复和来来回回地看。当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在武汉大学枫园看那个水晶球的经历,我就感觉到《红楼梦》就是这样一个水晶球,它是我们生命的一个外在表现,我们的生命当然也是这样一个水晶球。我们今天研究蒋勋先生讲的《红楼梦》,首先第一件事情当然是要看透《红楼梦》的线索,然后要把《红楼梦》的线索看成是我们生命的一种外显,把我们的生命看作是一个水晶球,让这个生命的水晶球在我们不断琢磨的过程中变得亮堂起来。当然,在这个地方我要特别强调的是,生命的水晶球是混沌一片的,我们要把它看透,要让我们的眼界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那可不容易啊。如果我们读过《金刚经》,可能会记得里面讲到有“五眼”,首先是肉眼,然后是天眼、慧眼、法眼、佛眼。我们对《红楼梦》的理解,我们对生命的理解,也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刚开始用肉眼可能看到一个很表面的现象,然后慢慢进入到天眼,慢慢进入到慧眼,慢慢进入到法眼,慢慢进入到佛眼,这是一个逐步深入的过程。一旦我们进入到佛眼看人生之后,可能整个水晶球在我们面前就袒露无遗了。我在这里要特别讲一下,蒋勋先生他讲《红楼梦》跟其他很多人讲得不一样,有一个非常高明的地方,就是他认为《红楼梦》有很多线索经纬交织,指出《红楼梦》里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观念,那就是编织的观念——用经纬线不断地编织,形成一个前后相续且有序的整体。我之前在讲《宇宙意识、家国情怀和文化生态——品味蒋勋讲〈春江花月夜〉》时,也讲过“编织”这个概念,这在《红楼梦》里更为明显。我常常一边在听蒋勋先生讲《红楼梦》,一边翻开书跟着读,也一边在思考,在不断品味这种“交织”的韵味。《红楼梦》确实很有趣,不管八十回版本也好,一百二十回版本也好,读的过程中我们常会有一种感觉,有些地方读着读着突然断开了,原来的事情不往下说了,新的事情突然过来了,里面的线索就像一条河一样,波浪翻滚,此起彼伏,但是它整个河流是一个整体,不断地往前涌。有的故事结束了,有的故事又重新开始了,有时这条线断了,但是后来又接起来了,所以《红楼梦》真的是一条生命之河,波浪翻滚,精彩纷呈。编织的观念,是蒋勋先生在解读《红楼梦》时反复强调的一个观念,后来我又想到这种编织的观念其实跟我们的生活、跟我们的经验是一样,我们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部《红楼梦》。也就是说,我们的生活也是这样经纬交错地编织而成,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我们现在回想一下,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多线条的呀?我们每个人都有家庭,家庭生活是一条线;我们有朋友,又是一条不同的线索。一个大事情发生之后,它可能作为一条经线,因为它的影响会穿越我们很多阶段。在生命的过程中,我们会碰到不同的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思想、不同的观念、不同的事业,这些也是经纬交错在一起的,把我们的生命不断地往前推,等我们回头看时,才能透过这些看似混沌一片的交错关系,看清生命的这个水晶球。
接下来,我想讲一下《红楼梦》写作的问题。讲到这个话题,想起我在武汉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写了一篇日记,写了什么呢?因为那天我见到了一些朋友,回去之后就把见到朋友的事写了一下,当我往前翻看日记的时候发现很奇怪,我那天写的见到朋友的事已经在前面早早埋下伏笔了。想起这个事,让我突然想到,《红楼梦》的写法其实刚开始很有可能是以日记的方式来写的,后面加以集中整理和反复增删而成,但我们今天搞不清楚这个日记到底是谁写的了。现在我们假定作者是曹雪芹,到底是不是他也搞不清楚了,谁写的其实并不要紧,蒋勋先生他要给我们破解这类考据的教条,让我们重在理解文本,重在把握文本里面鲜活的生命之彩。就算像我们现在所说的,作者是曹雪芹,那曹雪芹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个《红楼梦》呢?这也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能为我们更深刻地理解《红楼梦》提供一个重要背景。按现在的说法,那是在曹雪芹十四岁的时候,他经过了富贵繁华,后来被抄家,家族败落了,就从南京流落到北京,流落到香山,然后在年纪渐长的时候在那里回想自己的人生,觉得自己碌碌无为,但在一生的繁华里见到过很多精彩的女子,就把这些故事整理出来。所以我们一般说《红楼梦》主要是女子的赞歌,特别是年轻女子的赞歌,它是赞美女性的,男人都是污泥浊水,女性都是鲜花。我们一般认为,宝玉就是作者曹雪芹在《红楼梦》里的化身,对不对?所以他写到宝玉的时候,很多都是一种反省,一种自我批判,比如说写他自认为是臭皮囊啊、碌碌无为啊,总是以这种自我反省的方式来写。今天我们虽然不能断定是谁写的《红楼梦》,但只要有这个文本的出现,就一定是曾经有某个人来写它,它不可能是“天外来物”,在写的过程中,整个故事都已经过去了,所以他是在回过头来用倒叙的方式来写自己的这个家族的故事。他要赞美谁,要贬损谁,当然有自己的立场,但是更重要的是有一种悲悯的情怀在其中。当蒋勋先生讲到《红楼梦》写法的时候,也特别提到第一回里面有一句话,说作者在悼红轩中“批阅十载”,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是先写好了,写好了之后再批阅十载, 然后再增删五次。首先是批阅,然后增删,前后五次。下面还有一个动作,读到这个地方我特别有感觉,说“编成目录,分出章回”。这个写法很不像我们现在的命题作文,先写第一回是什么,第二回是什么,最后到第八十回是什么,《红楼梦》不是这么写成的,作者是先把这个故事写完了之后,然后才一边批阅,一边增删,然后再编目录,是这样一个写作方式。《红楼梦》这个写作方式,和我们今天写日记不正是一样的吗?我们把今天经过了什么事情写下来,明天经过的事情又写下来,等到我们写了很多日记之后,比如像我写了第四十本日记之后,我们会突然发现整个日记就是我们生命的一条河流。在这条河流里面,有时候有惊涛骇浪,有时候也没什么事,很平淡的,有时候可能非常激烈的事件在发生,有时候可能只是一些朋友的日常往来,这些故事就构成了我们整个的人生。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小说,其实是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我们的生活本身;或者反过来讲,我们的生活本身是一本打开了的但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文学作品。我想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刚刚我不是讲到了蒋勋先生强调的编织观念了吗?我的这个观念,是把蒋勋先生编织的观念作了进一步的发展,我把它进一步发展到文学跟人生融二为一了。回头大家再考虑一下这个编织的观念,现在我把这个观念加以发展了,就是说一本小说看起来是编织而成,就是说好像把文学当作是创造出来的,其实我们生活本身它也是创造出来的,是由我们创造出来的,我们就是其中的主角。大家读《红楼梦》,作者把故事中的这些材料加以增删,再把它分成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的的确确有一种编织的观念有效地贯彻在里头,经纬交错,异彩纷呈,形成一个像毛毯一样非常精美的艺术品。所以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生命,其实就是要靠我们来把它打造成为一个艺术品,使它成为一个有意义、有价值的存在物。
以上算是我今天讲座的一个引言吧。为了今天的讲座,我在结构上还是颇费心思,除了引言,打算分六个话题依次来讲我聆听蒋勋先生细读《红楼梦》所领会到的一些东西。有些地方,我可能讲得比较平淡,有些地方可能会相对精彩。我讲的第一个话题是“生命之门与生命之缘”;第二个话题是“生命中的欲、情、智”;第三个话题是“命名、谐语与梦境”;第四个话题是“作为一首诗的生命和生命像一首诗的生成”,我觉得这可能是今天讲座中会比较出彩的一点,这个话题最初拟的题目“生命是一首诗”,后来改为“生命是一首两面诗”,今天在拟提纲时突然想到“作为一首诗的生命和生命像一首诗的生成”,觉得这个能够更好地表达我对香菱这个生命的理解,大家应该知道香菱这个人物吧,我觉得这个地方可能会讲得比较出彩;第五个话题是“人生是一连串的告别”,这个是十多年前我领悟到的,我一直想写一本书《人生是一连串的告别》,但现在还没写成,今天我会讲一下这个话题;第六个话题是“人性、社会与政治”,到时候可能会讲一下探春这个人物;最后我就作一个简单的结语,就“读红楼,省人生”的话题说一下,然后再说一下“活出生命的精彩”这个话题,我想这就是我们人生最终的意义吧,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面,最重要的是要活出我们的精彩。好了,下面我就按照这个思路来给大家讲一讲。
一、生命之门与生命之缘
首先我讲第一个话题:生命之门与生命之缘。
生命这个词啊,我想也是一个需要我们去反思的词,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我们该怎么去理解生命。《红楼梦》里面也讲过,秦可卿快去世的时候,王熙凤拉着她的手说,咱们这么富裕的家庭,有什么病看不好的,让她大可放心。秦可卿却说,婶子啊,我现在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感到很荣幸,也感到非常开心,但是你要知道,医生治得了病而治不了命。这里就涉及到命的观念。对这个细节不知道大家还有没有印象?命的观念,在我们中国文化传统中当然是一个基本的词汇。我们讲命,讲命运,也讲生命,这些词汇在《蒋勋细读《红楼梦》中是反复出现的。但是蒋勋先生他对生命并没有做一个解释,在听他讲解的过程中我也想到我们能不能给生命一个解释的问题。何为生命呢?我们传统的一个经典著作《易经》里有一句话叫作:“天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但它只讲了“生”,没有讲到“命”。在我的印象里,《吕氏春秋》中有一句话叫作:“生之为命。”生本身就为命了,生之为命,所以生命是一个合成词,它是由“生”和“命”两个词所组成的。上一次讲座我也说过,我去年回到武汉之后跟江畅教授他们在合写一本书,书名叫作《中国优秀传统观念》,我承担的是“其命维新”这一章。“其命维新”这个词是来自《诗经·文王》里的两句话:“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说的是周朝虽然在肉身上面是旧的,但它的命是新的,这里出现一个“命”的观念。这个“命”到底指什么呢?对于“命”或“生命”,我们往往可能会把它理解成一个肉身的存在,但我在研读蒋勋先生的文本过程中就感觉到,这个“命”它不是我们所理解的那一种作为肉身的存在,它可能是一种规则。比如刚才我讲到的,秦可卿说,婶子啊,我们贾家虽然有钱可以请最好的太医过来,但他也只能治我的病,治不了我的命。“病”那是肉身意义上的,“命”则是非肉身意义上的,我突然领悟到“命”它可能是一种超越于肉身存在之上的一种规则。“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中的“命”和“新”,指的是和旧规则不一样的新的生活规则。“命”理解为“规则”时,所以我们改变不了我们的“命”,秦可卿也改变不了她的“命”,她要按照规则走,走到太虚幻境报到,进到太虚幻境里面过另外一种生活,不要待在大观园里,对不对?所以说,“新命”就是一种新的规则,一种新的生存规则。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就觉得“生命”这个词它含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生”,就是活着;另外一个方面是“命”,就是规则,就是我们如何活着,怎么活着。我们如果对哲学家李泽厚有点了解的话,他在讲他的哲学时,其中有两个非常重要的观念:首先是人活着;然后是怎么活着,活得怎样。这样的话题所展现出来的对人的哲学的理解,就是很深刻的。因此说,“生命”它可能不仅仅是一种肉身的存在,它同时也隐含着一种规则意义上的“命”的深意在其中,合起来就是生命。我们在生活之中,更倾向于把生命理解为一个肉身的存在,如果仅仅如此的话,那我们看问题的视角可能就局限于一个比较低的层次了,可能落入了一个庸俗唯物主义的层次,而不能上升到一个精神的层次。这就是我要讲的关于“生命”的其中一个问题。
接着要讲“生命”的另一个问题:我们既然有生命,那我们生命之门该如何开启?我们获得了一个肉身的生命之后,如何使之成为一个精神的生命,也就是我们该如何活着,该如何在一种特有的规则之下活着,这样的一些问题自然而然地就摆在我们的面前了,对不对?当然很可能我们会认为,生命的问题,或者生命之门的问题,对我们来讲可能并不是一个很急迫的问题,因为我们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上了,已经走过了生命之门了,所以反而对生命之门的问题没什么感觉了,对生命的观念本身也没什么感觉了。但是我在这里想再强调的是,我们讲的“生命”这个词,它本身隐含的深意可能远远超越于我们流俗之见所理解的肉身意义上,或者庸俗唯物主义意义上的这样一个含义,它更多的是从一种规则的维度关照我们生活的意义和价值。所以说,我们讲秦可卿所说的“命”,也应该是这样一个意思。当然,蒋勋先生没有讲到这些,这是我引申出来的关于“命”的这样一个思考,我把“命”理解为一种规则。所以“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这两句话的深意,不在于周朝作为肉身意义的一个国家得以延续,而在于它的整个生存法则焕然一新了,所以它会有新的意义。这里的“命”,可能应该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如果这样来理解“命”的话,可能就会对那种神秘意义上的命运观念形成一种消解。我觉得这样来理解“生命”,可能有它的意义。
我在聆听《蒋勋细说〈红楼梦〉》的过程之中,也在反复听于晓非先生讲《金刚经》,借以深化自己对“生命”的理解。于晓非先生他出身于物理学,是天体物理学方向的一位学者,后来他从宇宙论进入到了《金刚经》。他讲《金刚经》的时候我觉得他讲得也挺好,他特别讲到了生命观的三种类型,在这个地方我要特别讲一下,因为我认为这跟我们从《红楼梦》里领悟到的“生命之门”和“生命之缘”这样一些话题有重要的相关性,所以我在这里要对此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南京大学的于晓非先生,他在讲《金刚经》的时候,他谈到从人类的意义上来讲,生命观有三种类型,简单地说就是有所谓的“一世说的生命观”“二世说的生命观”以及“三世说的生命观”。什么叫“一世说的生命观”呢?“一世说的生命观”更多的是从肉身的意义上来理解生命,或者从庸俗唯物主义意义上来理解生命,或者说它是我们今天一般意义上所说的那种科学主义的生命观,这种生命观简而言之就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然后就死掉,就消失掉了,人死如灯灭,人死掉了就完了。到这个世界上生活,然后死掉就消失了,这是一世性的,这是科学主义意义上的生命观。于晓非先生认为,今天80%的人类,特别是中国人,都是这种生命观,所以大家拼命地消费,因为如果不消费的话,那死了就完了。这个科学主义的生命观,把我们的生命简化为一个物质,它会导致一种无意义的人生,人在行为上面没有什么责任感。于晓非先生认为这样一种生命观它是不对任何人负责的,凭什么要对别人负责呢?因此说这种生命观它是一世说的。这种生命观对我们今天的中国影响极大,五四运动以来科学主义对我们的影响极大,我们今天持有的主要是这种观念。于晓非先生认为另外一种观念是“二世说的生命观”。“二世说的生命观”,它主要是西方基督教的这样一种生命观。这“二世说的生命观”主要指什么呢?简单地说,我们有一个现实的生活,我们在现实生活里面活着,但是我们活着并不是为了我们当下的生命,我们的意义在于我们还有另外一个超越的世界,就是上帝,我们要对上帝负责。这种基督教的生命观认为,我们对现实的这样一个生活并不是满意的。我个人认为,这样一种思想跟古希腊的哲学应该是一脉相承的,都属于一种二分的世界观。于晓非先生认为,我们中国也有很多人持有这样一种“二世说的生命观”。在传统文化里面,我们很多中国人也认为有两个世界,一个是阳间,一个是阴间,人活着的时候在阳间生活,住在阳宅,人死之后在阴间生活,所以很多活着的人要给死去的人建一个豪华的坟墓,这个坟墓叫作阴宅。我们活着时在阳间,我们死了就回到阴间去,这种中国式的“二世说的生命观”就是这么一个逻辑。我们今天如果到西安去看秦俑的话,可以看到那地下也有一个世界,被称为阴间。这种生命观对我们中国有很重要的影响,当然这是阴阳学说。后来我也想到,我们中国人与这种阴阳二世或二元生命观有别的,还有儒家的生命观,还有道家的生命观。比如说儒家对生命的观念——“事之以礼”,“生要事之以礼,死要祭之以礼”等等,这是一种儒家的生命观。道家的生命观更像是一种自然主义——活着就活着,死了就死了,死了就随便丢了得了,想那么多干嘛!我们如果读《庄子》的话,可能就会感觉到里面有这个意思。如果从定义上讲的话,儒家的生命观和道家的生命观好像给人的感觉是一元论的,这种一元论的生命观又跟科学主义的一世说的这种生命观是有一些区别的。我个人比较倾向于道家的生命观,道家的自然主义体现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科学主义。所以我们今天经常有人说,道家对科学发展比较有利,认为它是自然主义的。
于晓非先生还说到有一种“三世说的生命观”。他认为这种生命观主要是印度的一种佛教观。我觉得这种“三世说的生命观”,对我们今天也是很有影响的,“三世”就是我们经常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或者说前生、今生和来生,对不对?西方的“二世说的生命观”主要是对上帝负责,基督教徒要艰苦修行,主要是要对上帝负责,我们中国的“二世说的生命观”主要是对祖先负责,要光宗耀祖,这里面也有儒家的思想。如果说“二世说”主要是对“上面”(上帝或祖先)负责的话,那么“三世说”的观念就很不一样,它主要体现为一种因缘论的思想,主要是对自己负责,管好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以上是于晓非先生讲到的三种不同的生命观,一世说、二世说、三世说。但是我认为还应该有第四种,就是我们当下应该有的一种新的生命观。我们中国阴阳二元的生命观虽然跟基督教的生命观有所类同,但是我们中国的生命观还是有其特色。中国文化它是一个开放的文化,一直受到西方的影响,先是受佛教然后是受基督教的影响,所以我们的生命观也会发生一些变化。要对上述的生命观作类型上区分的话,一世说呢,它主要是科学主义的,唯物主义的生命观,人死如灯灭,人的行为对任何人都不负责任,所以它是一种没有责任的生命哲学。二世说呢,基督教它要对上帝负责,我们中国人要对祖先负责。说到对祖先负责的问题,大家有没有感觉啊,我们今天好像也慢慢地不对祖先负责了,因为祖先很多坟墓也被挖掉了,但是有两个地方还是能体现出我们对祖先是负责的:一个是我们今天很多人还是会在家里给祖先立有牌位,一般都是给过世的父母亲立的;另一个是在荒郊里面肯定还有祖先的墓碑,可能是在山上,可能是在田间。现在一个比较突出的问题是,今天的科学主义这种生命观对我们挤压得很严重,过世的人的墓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窄,使得我们祖先好像慢慢在远离我们而去了,确实有这个问题在里头。另外想到一个问题,我们中国的这个生命观里面也隐藏着很多佛教的观念,我在听《蒋勋细说〈红楼梦〉》的时候常常有这个感觉。有一次听着听着,我就想起我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从南宁赶回去和家人一起送她入土为安,那天早上三四点钟就起来给她送行,然后大家都说好,祭奠她之后我们就要往前走,途中不能回头,这样才能让妈妈往生,因为她可能在看着我们,如果我们一回头的话,她就不能往生了。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类似的生命体验,往生的说法很显然就是佛教的观念。我想说的是,我们中国儒家的生命哲学里已经吸收了佛教的往生的观念,我在听《蒋勋细说〈红楼梦〉》的时候我也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我的妈妈她已经往生了,那我还在家里给她立个牌位干嘛呢?是不是有这个疑问在里头。所以说,我觉得我们今天的生命哲学可能是混沌的,是交错混杂的,需要我们来重新运营。我们应该从当下我们人类社会的发展实践来建构新的生命哲学,来建构一种新的生命观。我们要思考如何使得中国的文化能够把我们古老的儒家、道家、阴阳家和佛教乃至今天的基督教等等这样一些不同的文化传统整合起来,形成新的生命概念,形成新的生命哲学系统,进而来安顿我们人类的灵魂。这可能是我们要做的一项重要的工作。
所以,我觉得关于我们生命之门开启的问题,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在听《蒋勋细说〈红楼梦〉》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了开启“生命之门”这个问题,也就是说要思考我们怎么成为一个生命,我能作为一个生命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到底是谁等等这样一些问题。生命之门的问题,确实应该成为我们仔细思考的问题,从这意义上讲,我觉得我们今天要安顿我们的生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或者说我们要安顿我们赖以活着的规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们肯定要荟萃不同的文化传统,包括我们中国的文化传统,佛教的文化传统,基督教的文化传统,甚至包括科学主义的这种生命的传统,然后来形成我们新的生命观,这可能是我们需要努力的一个问题,这是我想讲的一层意思。另外我要讲的一个意思是,在这个生命观的建构之中,特别要关照到生命的自然与人文的问题。我们是一个肉身的存在,但这个肉身的存在跟一块山上的石头是不一样的,山上的石头它永远屹立在那个地方,但我们的肉身是要和很多事情结缘的,要进入到人文当中的。如果说人的肉身,像一株绛珠草那样,它永远屹立在原来那个地方,不进入我们人类社会的话,那它怎么能跟我们的人类结缘呢?我在听《蒋勋细说〈红楼梦〉》的时候,特别想到了生命的自然和人文这两个方面的问题。我们的生命之门如何才能得以真正开启?开启之后我们的生命怎样来绽放出它的光彩呢?这些都是引人深思的问题。对此,我们的生命哲学可能会有它自己的独到之处。比如说,我们发现《红楼梦》大观园里这些少男少女,他们实际上有一个对应的世界,这个对应的世界就是太虚幻境。我们读《红楼梦》所看到的这个真实的世界是什么呀,大观园或者贾府对不对?但是它还有一个作为影子的世界——太虚幻境。当然,根据《红楼梦》的观念,假作真时真亦假,它是反过来的,贾府或者大观园这样一个世界如果是假的,那么真正的世界是什么呀,真正的世界是太虚幻境,那才是真的世界。这样看去,世界就是二维的,有一个所谓的真实世界,也有一个作为影子的世界,就像“起舞弄清影”,我在舞剑的时候,那个影子跟着我,在影子与我这样的关系中,我是主体,影子它是从属的。但在《红楼梦》看来,可能正好是相反的,作者写的这些贾府的故事可能是假的,是影子,那个背后偶尔出现的甄家的故事,可能才是真的,所以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假和真之间它的这种辩证关系是非常有趣的。关于真假问题我后面还会讲,可能我们小时候看《西游记》看真假美猴王那一节感到很奇怪,怎么会有两个孙悟空啊,在那里打来打去,打来打去,我们肯定说哪一个是假的,哪一个是真的,后来发现好像把我们的眼睛搞迷糊了,没有真假了。
影子最后可能跟我们的身体融和在一起了,没有真假了。在这里,我到底想讲什么意思呢?我想说的就是在我们的生命里面,或者在我们即将建构的生命哲学里面,我们中国人肯定是离不开肉身的,所以《红楼梦》向我们展示的一个很有趣的生命图景是什么呢?就是它是一个神话故事,一个女娲补天的神话故事,女娲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剩下一块没有用,丢弃在大荒山青埂峰下,搞得这块石头很失落,很消沉,突然它又很奋发,它经历了最后的繁华来到人间。同时也有一棵草,一棵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因感戴神仙对它的浇灌,当知道这颗石头要到人间去,它也想去,因为它要去还泪啊。后面我也还会讲这个还泪的故事,因为很有趣。《红楼梦》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自然和人文之间,是一体的,并没有分离开来。自然是人文的生成,这个关系到马克思主义的话题;自然是人文主义的生成,康德也讲过这个意思,也就是说我们今天所理解的生命是来自于自然的,是自然向人文的一个发展。我们经常把自然和人文对立起来、分离开来,但我们的人文世界不可能离开自然世界,实际上人文和自然经常是一体的。《红楼梦》给我们展现出来的生命图景,就是一块玉和一颗降珠草来到了人间,变成了贾宝玉和林黛玉。当然书中也有一些其他的东西没有讲到,他们也是来自太虚幻境,是从太虚幻境来人间历经患难的。贾府和大观园是《红楼梦》里所呈现出来的与太虚幻境对应的一个场景,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当前的广西南宁,我们的中国甚至全世界它不也是一个大观园吗,它不也是有另外一个世界来与之对照吗?今天我们的重点还是要讲人文,那我们一个人来到人间或者比如说我们这十来个人今天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讲座场面出现呢,应该是有因缘际会的推动在里面。所以人文的因缘问题就是我们今天要思考和反思的重要话题。
接下来,我就要讲一下因缘这个人文话题。对于为什么我们会在南宁这个地方生活,为什么我们此时此刻会在这里汇聚,为什么我们汇聚在这里讲《红楼梦》等这样一些问题,我们的哲学是没有办法回答的,科学也很难解释。当然,如果是按照德国哲学家莱布尼茨的预定和谐论来说倒可以说得通,认为在整个上帝的法条里面早就把我们各种情况设定好了,比如说把小蕾今天要晚来多久时间都已经设定好了的,并不是她自己想晚来的。若采取这样一种“预定和谐”的解释,当然会让人没有话说了,因为这种解释好像把这个世界都解释死了,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看作是上帝的一个安排。我们今天对这种解释可能很难接受,我们中国传统哲学,尤其是受到佛教的冲击以后,它对我们生活潜意识地采取一种因缘和合的解释方式。也就是说,我们有缘人才能相聚,缘又有深有浅,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同枕眠,因缘际会这个观念一直到今天我们觉得还是很有解释力的。这种解释力给人一种感觉是,人生走向有一种偶然性,偶然的背后好像又有一种力量在支配着我们,但是我们对这个力量没有感觉到,所以把人的相遇、相聚说成是一种缘分。对的,我们在一起是一种缘分,所以我们要珍惜。
关于缘分的问题,其实上次我们在这里讲《春江花月夜》的时候,也提到了蒋勋讲缘分的话题。他讲到有三种缘,先讲到尘缘,也就是尘世的缘分,然后讲到佛缘,最后讲到仙缘,他认为唐代三个重要的诗人分别完成了这三种缘,成为一种典范。比如说尘缘,侧重的是事实生活,杜甫就是尘缘的代表,他的诗都是关心民生,关心罹难之中的个人,写的《石壕吏》中有“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等句子,蒋勋特别赞美了这首诗,他认为这首诗在一个大的环境下关注了小生命,如果不是这首诗,哪里知道安史之乱的时候会有这些卑微生命的存在。诗中写到那个老头跑了,一点担当感都没有,那个老太太倒有担当。这些都是很卑微很弱小的生命,却被杜甫通过诗歌关照到了,所以蒋勋说杜甫是在尘世的世界里来完成自己的生命,或者说是在儒学思想中来完成自己的生命。另外一个就是佛缘,通过诗歌在佛的世界里来完成自己的生命,那就是王维。王维晚年修道和写诗,形成一个诗的新世界,他那首重要的诗《终南别业》中,有著名诗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说的是我们现在的生命在这条路走不通了,但我们可以走另一条路,所以说人生不是没有机缘可以转,而是有机缘可以转的。当时我听蒋勋先生点评这句诗的时候,突然很有感觉,觉得其中这样一个深意能打动我,能使我内心发生震颤的力量。人生是可以转的,这个便是佛学的世界。王维晚年修道,万事不关心,所以他成为一个诗的典范,被称为诗佛。另外还有一个典范我们更加熟悉,那就是李白。按照蒋勋先生的说法,李白他不愿意跟人在一起,好像生活在仙境,不是在凡尘间。他也有几个朋友,杜甫是他的朋友,孟浩然也是他的朋友,这个挺有趣。李白和孟浩然是到过武汉,到过黄鹤楼的,以前我到武汉的时候没有感觉,但这次我到武汉有感觉了,感觉他们到过武汉。黄鹤楼那里他们的气息还在,想象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那个场景,我现在还有感觉。在蒋勋先生看来,李白是在仙的世界里面完成自我生命的一个典范,是一种仙缘。所以这里就有尘缘杜甫、佛缘王维、仙缘李白这三个典范。
在《红楼梦》里也有尘缘、佛缘和仙缘的典范。小朋友们读《红楼梦》的时候总是想让哪两个人成家呀,那肯定是贾宝玉跟林黛玉,对不对?但蒋勋先生说,如果让他们两个真的成家那就麻烦了,天天打架拌嘴,因为他们不是尘缘,他们的缘分属于仙缘,真正的尘缘是宝玉和宝钗的缘分,所以宝玉和宝钗可以结婚,可以住在一起。宝玉和黛玉那是仙缘,因为我们知道在《红楼梦》第一回讲到,宝玉的前世真身是赤霞宫神瑛侍者,黛玉的前身是一株长在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神瑛侍者看到绛珠草快要枯死了,就每天给她浇灌甘露之水,让她活过来。最后他们来到人世间,化身为宝玉和黛玉,所以说他们的缘分是仙缘,仙缘不是尘缘,怎么能结婚呢。仙缘结婚的话就麻烦了,肯定生活不到一起,所以你看宝玉跟黛玉拌嘴拌得多好呀,如果他们在一起的话就不拌嘴了,就整天无话可说了。《红楼梦》里除了尘缘和仙缘,还有佛缘。蒋勋先生讲到佛缘时,他认为宝玉跟妙玉的缘分是佛缘。我们知道那个妙玉是被强人所逼,最后成了带发修行的居士,整天住在栊翠庵里,算是出家了。宝玉与妙玉之间,他们是佛缘。《红楼梦》里妙玉出场的戏份是很少的,非常少,但很重要。
以上讲的是人文世界三种因缘——尘缘、佛缘、仙缘。这种因缘,我们用今天所谓的科学理性逻辑去分析的话,依然会感觉到它们是一种很奇怪的存在,可能我们对它没有办法进行理性的分析。另外,蒋勋先生也讲到,在我们的语言背景里还有一个“还债”“报恩”的观念。我在蒋勋先生的观点上再加上一个“救赎”的观念,并认为“还债”“报恩”“救赎”的观念在这个因缘和合的人际关系当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我认为,我们今天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还远远不够,没有从研究中把一些重要的观念挖掘出来并赋予重要的人文意义。我记得哈佛大学的杨林生先生曾经写到过一篇关于“报”的论文,但是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着,他写的主题是“论报”,大家看过这篇文章吗?我现在一直没有找到这篇文章,到时候找到的话我把它发到群里面。那么这个“报”就是报恩。报恩跟还债,蒋勋先生对这两个话题讲得也挺有趣。我们知道林黛玉来到人间就是追随贾宝玉来的,如果贾宝玉不来,她也不会来了,所以她是来干什么呢?她是来还泪的,还债的。还泪之说,也是我们中国小说里没有的。欠的是泪,所以只能还泪,因为人家当初给她浇灌的是灵河水,是甘露之水,已经被消费掉了,不可能还人家灵河水,还甘露之水,那么灵河水就变成了林黛玉的泪。《红楼梦》里面林黛玉为什么一个劲地在哭呢,就是因为她要还泪嘛,她把泪还完了就可以走了。所以关于林黛玉到底是怎么死的,也有很多种说法。蒋勋先生也说过,原来有很多个版本,说林黛玉根本就没有我们现在后四十回写得那么精明,那么富有戏剧性,还说什么一边是林黛玉在焚诗断稿,另外一边是薛宝钗戴着盖头和宝玉成亲,形成一种戏剧性的对比。这两幕,应该说是后四十回中写得最有对比性、最富戏剧性,也是最精彩的。但是蒋勋先生认为,其实林黛玉早就死了,没有焚诗断稿那样的事了,也就是说续后四十回的人,他已经不再写贾宝玉的家史了,而是完全走向了戏剧化,为了可读性,为了故事的完整性,可能就加了这对比性很强的两幕。蒋勋先生认为,林黛玉是死得比较早的,可能在八十回之后不久就死掉了,可能过了很久宝钗和宝玉才成亲。
蒋勋先生讲到“还债”这个观念,在细读的时候觉得也很有意思。比如说,父母亲跟子女之间的关系有时就特别有趣,子女小的时候都淘气,不想读书,还老是问读书有什么用,这时爹妈就很烦燥,心想孩子不读书怎么行呢,就常发脾气说:“真是前世欠你的,现在得要还债”。今天早上我有个加拿大的同学康健,去看他的数学老师。他的这个中学的数学老师,可能在20世纪60至70年代的时候被打成右派,经历了人世很大的波折。老师成亲很晚,夫人是一个南洋的华侨,当年为了响应祖国建设的号召回到大陆工作,回来之后很快就被当做间谍,打成了右派,总而言之非常悲惨。老师当时是师出名门,他的数学水平高,本来结婚很晚就有些悲伤,后来生了个孩子非常不孝,可以说一生都是悲剧。我就跟康健也说到一件事,我在武汉大学读书的时候认识了姜军继先生,姜军继先生当年给飞虎队做过翻译,后来他成为了哲学家,在武汉大学任教。好像是一九九五年左右,有次我陪他去广州开会他跟我讲了很多怎么防范别人之类的“技巧”,还说到他的儿子很不孝顺。讲到这里,我就想到蒋勋先生讲的还债之说。这是科学上解释不通的,本来老来得子,中年得子都是很好的事情,结果儿子很不听话,但是父亲也拿他没有办法,就拿还债这种观点来解释,因为我前世欠他的,所以我现在也只能认了。这种观念,是今天的中国文化,中国人的生命观,或者说是我们当下的中国哲学还远远没有跳出去的一个观念。我们能不能跳出去,要不要跳出去,这里面涉及的问题非常复杂,我依然认为还债说在中国的家庭里面还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我们中国人,不像西方人,父母亲的房子就是父母亲的房子,父母亲和子女之间有着界限。我的女儿玄子和女婿他们也有这种体会,比如我的女婿,他很清楚什么是他父母的,什么是他自己的,虽然父母亲在英国有房子,在南美也有庄园,但是他要买房的话他还是要贷款。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在西方,父母和儿女的关系是非常清楚的,没有我们中国人这么模糊,但是今天中国人为了应对新的生活要建构新的概念,要发展出新的概念,发展出新的生命哲学系统。
上面讲到“还债”的观念,还有报恩的观念。刚才我们讲了林黛玉是来报恩的,但是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今天很火的那个影视剧《新白娘子传奇》。《新白娘子传奇》也很有趣,蛇可以变成人,所以我们中国人的生命智能的开启是多路的,并不是说只能人生人,人生人是一方面,也还有很多的方面,比如石头变人,草变人,蛇变人,对不对?这些都可以变,生命的智能都可以开启,但又有缘在其中,好像是有条线把我们牵着的。这个报恩的“报”的观念,在我们中国文化里面是值得深思的,“还债”“报恩”我觉得这个都可以深入研究。我刚才讲到那个哈佛大学的杨先生写的文章《报》,这个虽然我一时没找着,但很值得我们研究,它属于生命哲学很重要的一个方面,很重要的一个切入点。另外,还有“救赎”的观念。我觉得救赎的观念,可能更多来自于基督教,但在我们的生命里面也是存在的,比如说我们看《红楼梦》里那么多的人,很多都是互相成对比性的,我们对刘姥姥印象很深吧,我们对贾母印象也很深吧,如果我跟你说,刘姥姥来到贾府得到很多赏赐,但这并不是贾府对刘姥姥的恩赐,实际上是刘姥姥对贾府恩惠,是给予贾府的一种救赎机会,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蒋勋先生说,表面上看,贾府赐予了刘姥姥那么多的银子、布匹、罗纱,一车一车的,但实际上是贾府因为刘姥姥的出现才完成了它的自我救赎。我听到蒋勋先生这个解读时,感到很震惊,这便是“救赎”的观念。如果没有蒋勋先生这么提醒,我们可能不会这么想。我们现在能够这么去想,这便是生命的反思。再看那个薛蟠,薛蟠非常下流,他讲的话、做的动作和持有的观念都非常下流,只要他一出场,就感觉整个周围都下流无比。柳湘莲后来出气把他痛揍一顿,我们平时读过去也就读过去了,但蒋勋先生在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我认为他也讲到了一个“救赎”的观念,看起来是柳湘莲把薛蟠痛揍了一顿,但这是柳湘莲给了薛蟠一次救赎的机会,你想想薛蟠出生在一个什么家庭,权势和财富无比,他要什么有什么,所以蒋勋先生反复讲这样一个可能在我们很多人看来是非常好、非常显赫的状况的时候,这才是一个最大的悲哀。为什么说,“要什么有什么”这才是一个最大的悲哀呢?我们用行走来打个比方,如果行走在路上没有惯性的话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们会站不住。所以柏拉图还是康德在他的书里面说,幻想我们在没有摩擦力的时候会不会走得更好,后来我们发现如果没有摩擦力我们根本就站不住。所以蒋勋先生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我特别有感觉,薛蟠因为有了被柳湘莲的这一次痛揍,所以他对生命有了一次反省。
这是我听到蒋勋先生讲到的其中一次生命反省的例子,我感到非常震惊,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另外一次,就是他讲到贾瑞的时候。贾瑞在《红楼梦》里是很低下的人,他调戏王熙凤反被王熙凤戏弄,后来道人给他一面镜子并让他照反面不要照正面,结果他不听道人的话,猛地照正面,后来就死掉了。我在想啊,可能在《红楼梦》里面唯一没有生命反思的或者说生命没有得到反省的,大概就是贾瑞这个人。贾瑞的生命应该是唯一没有反省的生命,其他人可能都有反省。贾瑞在照风月宝镜的时候,道人要他照背面,背面是一个骷髅,但他害怕不愿意照,他只照正面,正面镜子里是王熙凤。他跟王熙凤发生关系,导致他最后精尽人亡,到最后他也没有反思。那你们可能要问其他人都有反思吗?其他人基本上都是有反思的。即使其他人平时可能不会有反思,但事情发生以后也会对他的生命有个反思,比如有个叫尤二姐的人,他是被贾琏偷娶的,后来被王熙凤转到大观园,再后来被王熙凤和秋桐联手整死了,是吞金去世的。尤二姐死了之后,应该是六十九回中有一段说到,一些丫鬟和贾府之中的人想到尤二姐比王熙凤人要好,抛开漂亮不说,尤二姐人好但大家没有对她施以援手,心里感到非常的过意不去。蒋勋先生讲到这里的时候,我马上就感觉到人性是有反省的——有人对你不好,现在你死了,他人感到很对不起你,这就是一种生命的反省,生命的省思。可是,生命的省思往往是晚半拍,就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才有省思。但这也是好,毕竟有省思比没有好。贾琏也是有这种生命反思的,他虽比贾珍好一点,但也是个花花公子,可是尤二姐死之后他抱着尤二姐痛哭,其间肯定有深深的愧疚在里面,这便是生命的反思。那个王熙凤那么强势,贾琏作为一个男人也是挺难的,尤二姐作为一个非常温柔的人在他的生活中出现了,这是一种缘分。尤二姐虽然在世俗看来年轻的时候不干净,但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温柔可人的人,所以她跟贾琏的关系应该是非常好的,对不对?所以尤二姐去世之后贾琏抱头痛哭,甚至不惜和王熙凤翻脸,这便是生命的一种省思。《红楼梦》从六十四回到六十九回,有五六回专门写“贾府二尤”或称“红楼二尤”,我们今天可能认为尤二姐、尤三姐都是悲剧性的人物,我们刚开始对她们可能没有同情,但是到后来你会发现按照蒋勋先生的讲法,“红楼二尤”是被一个豪门卷进去而最后不幸丧命的这样一个故事,对她们会有一种深深的同情。的的确确是这样的,刚读《红楼梦》时,对“二尤”,特别是对尤三姐,我觉得这么一个女人真是很糟糕。但是这次我听了蒋勋先生讲了之后,更加觉得尤二姐、尤三姐都是悲剧性的人物,其中尤二姐是个温柔委婉的生命,死得很惨;而尤三姐,喜欢上柳湘莲,后面刎颈自杀,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生命。尤三姐一听说柳湘莲毁约了,不喜欢自己了,想到可能是因为自己节操不好,因为柳湘莲当着贾宝玉的面说过宁国府只有两个石狮子是干净的,其他的猫儿狗儿都不会干净,他不做这剩王八,所以不愿意和尤三姐在一起了。尤三姐刎颈自杀,柳湘莲也出家,所以悲剧有它的道理,这个应该是六十六、六十七回吧,大家可以回头查一下。尤三姐刎颈自杀之后,她也要回到那个太虚幻境去,我们看到柳湘莲的生命因此开始醒悟了,这么好的一个女人自己没有要,害得人家自杀了,他要出家了,这也是生命的救赎或称反省。柳湘莲和尤三姐这段确实很动人,在《红楼梦》这个迷幻写作过程之中,自杀后的尤三姐又出来了,说要跟柳湘莲作告别,从此以后与君再无干系,很能感动人。所以我说,蒋勋先生在细说《红楼梦》的时候也讲到佛教的一些知识,比如说讲到“不受后有”,就是说我们在人世间见面,缘断了之后,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你看柳湘莲和尤三姐就是一面而已,对不对?见了面之后尤三姐就自杀了,所以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真正是“与君再无干系”。《红楼梦》这些地方,我觉得都非常动人。当然,这是生命的一种形式,是在还债、报恩、救赎、反省的过程中完成生命的一种形式,这也是一种生命的缘分。
蒋勋先生还特别讲到了一些小人物,以此来说缘。他认为《红楼梦》对小人物写得都是非常认真的,讲了很多小人物。大家想想你们对《红楼梦》里面的小人物印象最深的是哪一位啊?我印象最深的有一位二丫头,大家有印象没有?她在《红楼梦》里就出现过一次,那时秦可卿去世之后在送葬的过程中,贾宝玉他们到一个农家里面住了一下,他们看到纺车很有趣,当时他们可能正在想纺一下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小姑娘就出来说不能动,这个纺车你们也不会弄,然后她说让我来纺给你们看。突然有一个老奶奶叫“二丫头,二丫头”,然后她就走了。宝玉就看着,觉得这孩子真的是很灵光啊,她走了之后大家到处找也找不着。后来他们送葬的队伍就往前面走,宝玉突然回头一看,二丫头抱着她的一个小弟弟在怀里面,在看着他们走,在跟他们说笑,然后就再也没有见面了。这也是一种缘是吧,大家生命之中有这样的缘分没有?后来我就想到,我的生命中也有这样的缘分。记得有一次好像是九几年,大概九一年吧,我跟一个同学到福州去开会,住在工会大厦,当时有一天下雨,我们两个出去玩,结果我跟他搞丢了、分开了,当时又没有手机和电话,我就到处找他,找工会大厦到底在哪里。当时正好处于雨季,雨停了一会儿,路边又没有人,不一会我突然看见有两个女孩子在一个桥边,那真是很难忘的一个印象,以至于三十年了我还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就感觉到这好像是那个白蛇娘子和青儿,当时真有这种感觉。我们读完《红楼梦》,你看二丫头留给宝玉的印象很深是吧,这都是普通人的缘分,就是一面之缘,就过去了。所以人文的因缘啊,可能它就让你的生命的记忆烙在你的血液里面,或者记忆里面,可能不经意之间就会想起来。所以人文的因缘或者生命的缘分,可能是我们要经常反思的。
这是我讲的第一个话题,就是生命之门与生命之缘。
二、生命中的欲、情、智
我下面讲第二个话题:生命中的欲、情、智。
一般人认为呀,《红楼梦》是一本写情的书。这基本上是一个共识,但是情和欲之间的关系往往是相混的,所以在《红楼梦》的第五回,就是宝玉在秦可卿的卧房之中进入梦境的时候,到了太虚幻境,特别有一个标志,有一块石牌,大石牌。我们知道第一回甄士隐也做梦,也梦见走到了一个大石牌处,但是他没有进去,他正准备进去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惊雷,他就醒过来了,但是宝玉进去了,进去了之后,其中有个警幻仙姑,对宝玉说了令他感到很震惊的话,说他是“天下第一淫人”。宝玉就觉得很奇怪,我怎么是天下第一淫人呢?这里说的就是情和欲的关系。在警幻仙姑看来,人世间情和欲的关系是一体的,情欲分开是一个假象,但是我认为整个《红楼梦》里面还是试图把它做一个区分,蒋勋先生在讲《红楼梦》的时候也是反复地把欲和情做一个区分,所以我个人认为我们生命之中的情欲论是我们要加以发展的一个思想,就是我们要思考情和欲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我认为从《红楼梦》里面也会得到一些启示。
我在这里要讲几点,就是我在那个提纲里面也讲了“四块半玉”的问题。因为“玉”的谐音就是“欲”,欲望的欲嘛。刚才讲到的秦可卿,其实后来她化成了警幻仙姑,这两个人应该是一个人,如果说我们看了八七年版和2010年版的《红楼梦》电视连续剧的话,我们可以看到是同一个人,她就是一个欲的化身。那么《红楼梦》的研究者在研究《红楼梦》的时候介绍了这么一个观念,就是说《红楼梦》里面以“玉”命名的主要是四个人,还有半块“玉”,哪四个人呢?就是宝玉、黛玉、妙玉、蒋玉菡,还有半块玉就是红玉,也叫小红,我就简单讲一下这个话题。如山不是把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贴在我们群里面了吗,在那里面有一些说法,也就是说在100年前,就是在1921年前后,王国维先生在研究《红楼梦》的时候,他借鉴了德国哲学家叔本华的这种意志论的理论,或者说生存意志的理论来研究《红楼梦》。叔本华有个基本思想,就是人和整个世界就是一个欲望。欲望有两种表现形态,第一个是什么呀?欲望要得到满足,对不对,欲望在得不到满足之后就怎么样?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就痛苦,这是一种表现方式;欲望得到了满足,它就无聊。所以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来回摆动,这是叔本华的生命哲学,也就是把人生甚至把整个世界都理解为欲望以及欲望的一种显现。那么这一种思想传到中国来之后,王国维先生就用这样一种思想来研究《红楼梦》。他认为整个《红楼梦》就是讲“欲”的,就是讲欲望的,其中有四个人,宝玉、黛玉、妙玉、蒋玉菡,你看他们名字都含有“玉”,所以他们实际上是用这个“玉”隐含着另外一个“欲”,就是这个意思。后来在听蒋勋先生讲《红楼梦》的过程中,我认为除了这四块“玉”之外还有半块玉,那就是红玉,红玉后来不是被改成了小红吗?我们在《红楼梦》的文本里面都可以看到,王熙凤很讨厌这个“玉”、那个“玉”的,她很烦都叫“玉”的。她为什么烦呢?这个要细读,可能她觉得他们的欲望太多了,对不对?欲望是一种什么样的特点呢?欲望它是一种占有性的,它是以我为中心的,要归为我所有。占有性嘛,物质上的占有,甚至人身的占有,财富的占有等等。所以欲望它表现了一种占有性。所以今天你看我们的科学主义的生命观,它实际上就反复地激发人们的占有欲,是吧?你创造为了什么呢,读书为了什么呀?按照以前的说法,我们在20世纪80年代考大学的时候,老师说读书是为了什么呀,读书是为了不穿草鞋穿皮鞋。因为我们那些乡下孩子啊,考不了大学就要回家种地,种地就穿草鞋,考上大学就在城里工作,那就穿皮鞋。后来到了我们下一辈,跟小孩子讲读书是为了什么呀?读书呢,就是赚大钱,娶漂亮妹妹,这都是欲望啊,对不对?现在社会里面的科学主义都是欲望,是吧?比如我们今天为什么要努力工作啊,就是为了提高工资待遇,提高各种待遇,提高社会地位,对不对?这种思维把我们的生命变成了一个欲望机器,就是说人只是成了整个现代社会欲望齿轮之中的一个构成要素而已,是吧?所以呢,人就是一种欲望,人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所以他要不断地占有。比如说最近被抓的赖小明,外界说他有三个100,100多套房子,100多位什么关系人,100多个情妇。这是非常典型的物质主义生命观的一种途径,一种结果。
我们今天这种所谓的现代社会的困境就在这里,就是一定要用物质的占有来掩盖生命价值的无意义或者生命价值的虚无,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建构新的生命哲学体系、建立新的生命哲学概念,就是由于存在这样一些问题。在《红楼梦》里面也是一样的,是不是?不断地要去占有财富,特别是贾珍、贾琏这两兄弟,按照我们的道德上来讲,是非常卑下的。但是呢,我在这里也特别要提醒,就是蒋勋先生教育了我们,让我们意识到所有的生命都是有他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的,即使卑微龌龊而且毫无生命反思如贾瑞,也是要得到同情的。蒋勋先生讲的有段话,我特别的感动,他说以前读《红楼梦》,今天我看如山说蒋勋先生读《红楼梦》读了30多次,其实蒋勋先生仔细地读了100多次。他说他早年读《红楼梦》的时候,可能从7岁还是13岁才开始读,在被窝里面读,把自己的功课读得一塌糊涂。他说他读了应该有100多次,他说他早年读的时候非常讨厌像贾瑞、贾琏这些人物,特别是里面的两个人物,一个是贾瑞,一个是薛蟠,这两个在生命上面从我们世俗的话来讲是最丑陋的。但是他认为呀,作者如果说是曹雪芹的话,那么从曹雪芹或者从剧中人宝玉来看,他对他们并没有丝毫的所谓的鞭挞,他其实对他们两个都充满了更多同情。我听到这里的时候,觉得令人震动,也就是说一个为自己的欲望而死的人,一个为自己的欲望所纠缠而不能够意识到、而不能够突破他的欲望包围圈的这样的人是最可怜的。包括赵姨娘这个角色也是最可怜的,大家读过的话肯定也有印象,对不对?可能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否则贾政不会娶她的,但是在整个贾府的这个世界里面呢,她是很卑微的。就是因为他们可能过于卑微,所以他们欲望得不到满足,他们得不到满足,所以要去追求,在追求的过程中意识不到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所以这样的生命是非常非常痛苦的。所以我听到蒋勋先生讲到这里的时候,这的的确确唤起了我内心一种同情心理上的感受,我觉得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所以说,《红楼梦》它是把我们的生命这种欲望加以澄清的一部著作,但是同时它也使得我们要认识到欲望的本质——它可以说是一个永远得不到满足的一个过程。那么怎么来超越欲望呢?我想这里面就有一个“情”的问题,也就是说“情”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如果说《红楼梦》是一本讲“情”的书的话,如果说《红楼梦》是一本讲“情”超越于“欲”的书的话,那我觉得我们对“情”的研究就要继续深入下去。当然今天的中国的哲学家像李泽厚啊,蒙培元啊,这样一些中国当代重要的思想家,他们也认为中国哲学对“情”的研究要提到今天的议事日程上来。
的的确确,我们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就是说人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如果他仅仅是一个欲望的话,那可能我们不能够理解我们人,所以要超越于欲望之上,那就是情感。我在思考这个问题时,也想到钱穆先生应该是在《中国思想通俗讲话》里面也讲到“欲”跟“情”的关系,比如说“情”是怎么产生的等问题。当然“情”有很多,“情”呢,我们说是人对这个世界环境的一种反应,是一种主观的感受。比如说一个小孩爱妈妈,对妈妈有不舍的这样一种情感,它是怎么来的呢?比如说你虽然是他的妈妈,但是你对他没有进行物质上的照顾,或者分离很久,他会对你有感觉吗?他没有感觉。那从钱穆先生的观点来讲,“情”是欲望的一个转进的过程,也就是说情还是来源于欲望,也就是说没有欲望的话,那“情”是一个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我们人作为一种存在物,还是在跟我们周遭世界打交道的过程中来生存。怎么打交道,那就是我们要进行生产,物质生产,我们也进行这个人种的生产,对不对?然后我们人与人进行交往,在这样一个欲的世界里面慢慢生长出来的一种情感。钱穆先生讲到的欲转进为情,我们今天往往把情欲混为一谈,可是情跟欲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但是它有一个内在的关联性,也就是情是由欲望转进而成的。这就是钱穆先生的观点,我认为这个观点是有道理的,就像人文是自然转进而成的一样。所以情它是来源于欲望,但是情生成了之后,他的欲望就是不一样的了。不一样在哪里呢?如果说欲望的本质是占有的话,是以自己为中心的话,那么情它可能不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它更多的可能是以别人为中心的,以他者为中心的;如果说欲望是一种自我满足的话,那么情感肯定更多是一种付出。我觉得,这样一种对情欲论的论证或论述,可能更需要我们进一步加以丰富和发展。
在情感方面蒋勋先生特别讲到有一句话让我印象特别深,我在这里也简单说一下。他认为在我们中国的美学的范畴里面,“痴”是最重要的一个范畴,“痴”就是一个病字头加一个知字,痴情的痴。所以《红楼梦》里面都是一些痴情的男女,对不对?很痴情的。蒋勋先生在讲这个词的时候,他把它提升到中国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里面去,听他讲到这个地方,我觉得非常感动。我们一般来讲,“痴”在我们中国的汉语的语汇里面是有两个意义,一个意思就是白痴,就是智障,没有认识能力,不能自我分辨,认识不到自己;另外一个意思就是痴情含义上的痴,什么叫做痴情?就是对一个人无保留的爱,对一个人永远的想念、不知不觉的怀念。比如说宝玉对黛玉的这样一种感情,就可以看成是一种痴情。蒋勋特别讲到“痴”,还把它作为中国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并认为这痴是逻辑、理性所不能解释的。实际上,我们讲的缘分在某种意义上也存在这个问题,也是理性和逻辑所解释不通的,所解释不清楚的,正如我们没有办法来解释我们现在为什么碰在一起。我们算是有缘人吧,我们在这个缘点学园聚在一起,你用物理学怎么来解释呢,是解释不了的,是解释不通的,对不对?痴情也是这样,也是很难解释的。我们现在是从一个局外人的视角来看整个《红楼梦》,来看大观园中青年男女之间的感情,可能我们有的时候觉得他们挺好笑,他们的表现是我们今天在一个成人的理性世界里面所不能理解的。蒋勋先生特别讲到,大观园是一个青春王国,生活在里面的人之间的感情,是青年人之间的感情,他们很多是14岁左右,不超过15岁,宝玉是14岁,宝钗可能不到15岁,黛玉可能是13岁多一点点,大概是这么一个年龄段。那个年龄段的青年男女之间的感情很特别,比如说一个男孩跟一个女孩住的地方隔得很远,学校在他们中间的位置,但这个男孩去上学时要尽量拐着弯去这个女孩住的地方,然后一块再去上学,这都是在大观园里面才发生的事情。可能人的情感里面最深的就是“痴”这个字,这个痴情的“痴”可能是我们需要进一步研究的一个话题。
当然,对欲和情的领悟需要智。智,就是认识,就像《金刚经》里面讲的智慧,它不是我们精打细算的小聪明,而是我们对生命的领悟,是我们对“生命状态应该成为一个什么样子”这个问题的思考和认识。我在这里简单讲一下“智”的问题,也就是我们的生命应该成为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的问题。我们今天不是要讲生命的样态吗?《红楼梦》第五十九回中,作者借春燕这个小丫头的口讲了宝玉对生命的三种状态的理解,我觉得很有趣。当然,春燕主要是批评她的姨妈和妈妈这两姊妹对物质的一种贪欲,她是通过转述宝玉的话来说的,我觉得这个非常有趣。春燕说,宝玉有时候疯疯痴痴的,但他讲的有一段话我觉得很有意思,在我姨妈和妈妈身上都能够得到印证。宝玉说过,女儿未嫁之前就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宝珠似的,但是一嫁人之后就慢慢变成了一颗死珠,没有光泽了,然后再往后她年纪慢慢大了,变成个老太太了,就变成死鱼眼了,你看我姨妈和妈妈她们年轻的时候像一枝花,好像对财富没有什么贪欲,怎么后来越来越对财富有那么大的兴趣呢,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们都知道宝玉有个观念,女儿嫁了人之后都没有好的了,就从一朵花变成一株野草了,变得面目可憎了,变得天天发威了。我当时读到春燕这个话很有感触,人的生命状态原来有三种:一种是宝珠,晶莹剔透,光彩照人;一种是死珠,暗淡无光;一种是死鱼眼,完全没有光泽了。对生命的这三种状态,我觉得我们要在情欲论的这样一个意义上去理解,我们是愿意做死鱼眼,还是愿意做死珠,还是愿意做宝珠呢?很显然,我们希望我们的生命能散发出它的光泽来,我们希望能做宝珠,对不对?这是我讲的生命之中的欲、情、智,主要是讲情欲关系,讲情欲论。简单点说,就是我们不能没有欲望,但要有情感,更要有对生命状态的认识,要有智慧。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女儿玄子跟我的一段对话很有趣。那时候她很小,大概七八岁,她说:“爸爸,要是人们可以不吃饭,该多好啊!”我说:“哦,假如我们可以不吃饭,想想会发生什么,人不吃饭的话,那农民就不用种地了,对不对?那小麦呀,稻谷呀,都不需要了,那餐馆呢,也没有了,对不对?那如果说餐馆等场所都没有了的话,那人与人之间就没有关系了。”玄子以为跟小朋友一起玩,可以不用回家吃饭,可以尽情地玩。她的发问,让我思考到了一个问题,就是说人是否可以只有一些高层次的情感需求,而不需要低层次的欲望了呢?但我想啊,假如人没有低层次的欲望的话,那我们一个生命的所谓高层次情感的光彩能不能得以绽放出来,这也是一个问题。其实,我还是同意钱穆先生的看法,就是说我们人类的高级情感,它是有它的基础的。
三、命名、谐语与梦境
下面,我讲第三个话题:命名、谐语与梦境。
在这里我主要想讲一下,通过《红楼梦》所领悟到的语言、事物、语义与人文世界的关系。简单讲三个问题,第一个讲一下命名与事物的关系。我早年读《红楼梦》,对第十七回最有感觉。大家读过第十七回的都知道,大观园建立了之后,贾政要领一群人参观大观园,主要是为迎接元妃的到来。大观园建立了之后,山水很美,但是到处还没有名字,因为还没有命名,贾政就领着一帮人来大观园游览,要给园中每个地方命名,然后把宝玉也叫过来了。贾政当时有一句话,当年我读了之后就特别有感觉,他说:“若直待贵妃游幸过再请题,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没有用名字来给这些山水命名的话,这些美丽的山水、阁楼、楼台亭榭它们是没有光泽的。在这个地方我领悟到了什么呢?我领悟到语言的意义,领悟到命名的意义。一个好名字和一个不好的名字,它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可能一个好的名字,可以使一个地方生出光辉,比如说岳阳楼有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黄鹤楼有崔颢的伟大诗作《黄鹤楼》,如果没有这个名篇诗作的话,我想岳阳楼和黄鹤楼在人的心目中一定会失色不少。这让我想起有一次和朋友一起游览玉林市的真武阁,我说这里很漂亮,怎么就没有像《岳阳楼记》《滕王阁序》那样的文字记载呢,我还开玩笑地说是不是我要写一篇关于真武阁的文章。我在《当代中国法哲学的使命》这本书里有篇文章还特别写到过那个场景和想法,大家可以回头看一下。那次我突然想到,真武阁之所以在世界上名声小,可能是因为没有雄文一篇来为之做铺垫,我开玩笑说那我就来写一篇吧,最后却因“寻无纸笔而作罢”。记得当时是因为我在玉林师院有个题为《我们今天如何做学问》的讲座,讲完之后朋友们就陪我到真武阁和贵妃园看一看。当时我就感到真武阁也很不错,也很奇特,整个建筑一个钉子都没有,也是临江,环境很好,怎么人们只知道黄鹤楼、滕王阁,只知道滇池边的大观楼,怎么就不知道真武阁呀?就是因为没有文字来彰显它。事物出场,需要一个命名,需要文字,需要语言为它来铺张,因此人们才经常讲语言的重要性。
但后来,我在读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时候却看到一个正好相反的观点。我在这里把它拿出来作一个对比,说一说命名重要还是不重要的问题。《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一出名剧,讲的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的故事,他们两家是世仇,但是他们两个偏偏相爱了。蒋勋先生在讲《红楼梦》的时候,他认为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在模式上讲,就相当于是罗密欧和朱丽叶的这个模式,他们是以生命来谈恋爱的,是不顾生死的,就像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是年轻时候的故事。但是年纪大了以后,就成了一个妥协的生命,便可以讨价还价了。罗密欧和朱丽叶他们正好处在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生命阶段,所以他们两个人谈恋爱是不顾家族的这个背景的——两家人是世仇,绝对不可能联姻的。在这个背景之下,朱丽叶有一个独白,她说玫瑰很香,如果说我们不叫它玫瑰,那它是不是就不香了呢?这里面有两个含义:一个是“玫瑰”,是一个语词;一个是事物,是一个实体,是玫瑰所指的对象。如果说我们不叫它玫瑰了,它是不是就不香了呢?这个意思就是说如果罗密欧你不叫罗密欧了,难道你就不是你了吗?这里面隐含一个意思,朱丽叶是把语言跟她的语言所表达的那个实体区分开来了——你不叫罗密欧也可以呀,我不叫朱丽叶也可以呀,这与我们两个相好没有关系。在这个地方,它隐含着语言(命名)跟事物之间的一个关系,两者是可以区分开来的。这个问题也很有趣,三十年前我读《红楼梦》的时候,也曾想到语言跟事物之间的关系,也在思考它是一种必然关系呢,还只是一种偶然关系?或者换句话说,语言使事物呈现呢,还是说事物能自我呈现? 这里面就隐含着这个问题在其中。所以说,如果我们用这种观点来看《红楼梦》的话也会很有趣,蒋勋先生说《红楼梦》里面的人物大概有四百多人,具体我没有统计过,每个人的名字都有它的寓意在其中,按照我们一般的命名来讲,比如说你叫贾政,你叫贾连,你叫贾宝玉,你叫甄宝玉,你叫甄士隐,你叫贾雨村,那都是指的一个人,对不对?但是《红楼梦》的写作很隐晦,它是一本隐晦的著作,真假之间可能是颠倒的,语言跟他所命名的事物之间也是颠倒的。所以周汝昌先生就认为,应该发明一门学问,叫做“《红楼梦》姓名学”,比如说“贾雨村”就是“假语存焉”,“甄士隐”就是把“真事”隐掉,“甄英莲”就是“真应怜”,对不对?命名跟事物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这里面值得深入思考。一方面,贾政说如果没有好的名字,那这些山水也寂寞无趣;另一方面,朱丽叶说你不叫罗密欧不是一样很帅吗,不是跟我一样很好吗?的的确确,名字跟事物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这值得我们思考。其间,好像有一种必然关系,比如说叫到“陆小蕾”,你站起来就是陆小蕾,“陆小蕾”这个名字已经跟你这个人融合一体了。我们怎么去思考事物的命名跟事物之间的关系,这确实是个问题。像贾政、元春、迎春、探春、惜春,他们的名字构成了一张语言的网,我们要看破这张网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我们现在必须通过我们自身的努力来看破这一张网。这就是我要讲的命名和事物之间关系的问题。
下面我讲一下第二个问题,就是《红楼梦》中的谐语和语意歧出的问题。其实我刚才已经讲到了,当我们给一个事物命名的时候,其意义已经隐含在其中。比如说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这个小女孩走失的时候才五岁左右,很可怜,所以它的名字与“真应怜”是谐音,意义是这个小姑娘真可怜,真应该同情,这样“甄英莲”三个字的意义就歧出了。我们的语言命名本来是指一个对象,但在命名的过程中,它隐含了作者或说命名者他所想表达的意思,名字的意义从这个对象里面跑出去了。“贾宝玉”,这个名字它又隐含了什么意思呢?隐含了“这是一个假的宝玉,不是真的宝玉”这个意思,它是隐射的,那个意义已经歧出了,已经游离出去了,看起来指的是这个对象,但是它隐含着另外一层意思在其中,这就是所谓的谐语。《红楼梦》里面有非常多的谐语,这种谐语很有趣,本来是这样一个叙述,但其实它说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比如说,有一次林黛玉中午没事干,就睡个觉,贾宝玉看见她在睡觉,觉得刚吃完饭睡觉会不消食,就讲了一个故事逗她,说一群耗子去偷粮食,去偷香芋,其中有一只很小的耗子会幻术,可以变成人样,一变就变成了林黛玉,这一下就把林黛玉逗笑了,因为这里“偷香芋”指的是偷偷相遇。《红楼梦》里有很多笑话,比如有一段,讲的是贾母过的最后一个中秋之夜,贾母对人生一直有很多的眷恋,那天夜很深了,大家都要散了,但是贾母不肯散,后来大家就通过讲笑话,讲段子,讲谐语,来逗乐贾母。其中一个段子是这样讲的,有一天一个妈妈生病了,请了一个人过来给她做针灸,可是总扎不到位,后来发现是这个妈妈心脏长偏了,医生就说天下母亲偏心的人多了。贾母听完就说,看来我也要被扎一针了。后来尤氏说她也来讲一个笑话。这个尤氏是贾珍的夫人,不是很显眼,没有真名字,但是这个人经常串场,特别是在《红楼梦》第七十二、七十三回中,所以蒋勋先生认为尤氏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人物。尤氏说,古时候有一家人,大儿子是个独眼龙,二儿子只有一只耳朵,三儿子只有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是很齐全,可是他是个哑巴。这个故事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蒋勋先生说,这是在说一个道理,人生永远是残缺的,其实是在暗示贾母,即使到80岁了,还是要离开人世的,人总还是要走的,这就是谐语语意的歧出。我觉得要好好研究《红楼梦》中的笑话、谶语和谐语,包括那些人物名字所隐含的意义,都是很有趣的。
下面我还想讲一下第三个问题,就是梦境。我认为梦境也是《红楼梦》里面值得我们认真对待的一个点。我在这里主要想讲一下贾宝玉的两个梦。第一个梦出现在第五回里,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了包括金陵十二钗在内的每个人的命运,它分为正册、副册、又副册,其中在又副册里主要讲到晴雯和袭人的命运,副册里讲到了香菱的命运,正册里讲到了金陵十二钗,包括林黛玉、薛宝钗、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王熙凤、巧姐、李纨、秦可卿、还有史湘云、妙玉,她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都有一首诗,可是在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即时把命运之诗都给宝玉看了,他仍然还是悟不出来。蒋勋先生讲了一段非常有趣的话,他说事情还没有发生的时候,人是很难意识得到一些话语的深刻含义,往往只有当事情发生了之后,我们才猛地意识到原来讲的是这个意思。所以说,生命的反省往往是在后半拍,或者说慢半拍。蒋勋先生说《红楼梦》这本书很有趣,作者把里面每个生命的结局,或者说整个红楼的结局在第五回提前告诉我们了,都已经暗示过了,包括十二钗的命运都很清楚了,但是我们很难提前领悟透。蒋勋先生接着说,我们要记住,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之中的点点滴滴和爱与恨的纠缠。当我听到蒋勋先生讲这段话的时候,心里很感动。确实,结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细节,是我们生命中的点点滴滴以及爱与恨的纠缠,这些细节才是重要的,所以我们不要只顾大局,不顾细节,这一点我觉得蒋勋先生讲得非常好。这是宝玉的第一个梦,另一个梦我觉得是令人惊心动魄的,因为这个梦讲到了两个“自我”。宝玉听说南方的甄家有人来了,他们家有一个孩子叫甄宝玉,他感到很奇怪,难道真的有一个宝玉跟自己一样吗?人家说都一样,在吃玩方面也一样,也都不爱读书,都爱跟女孩子在一起,长的模样也一样,他觉得很奇怪。那天贾宝玉就昏昏地睡着了,恍恍惚惚地进入了梦境。在梦里,贾宝玉到了南方,见到一个园子,很像大观园,进去之后碰到了几个女孩,一看上去就像袭人、晴雯她们,她马上过去叫姐姐,人家一看便说,你是个什么臭东西,跑到我们的园子里面来了,我们还以为是宝玉呢,我们现在要去找宝玉,你自己滚!然后,贾宝玉就进到一间屋子里去,看到在那个藤椅上躺着一个唉声叹气的男人,那些在周围扶着他的人都在说宝玉啊,宝玉啊。贾宝玉便马上走过去问那个躺在椅子上的人说,你是真的宝玉吗?然后他们俩就握手了。甄宝玉说,你是贾宝玉啊,哎呀,我好想念你哦,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我到了北方,进到一个大观园里,见到几个女孩,我叫她们姐姐,她们骂我是臭皮囊,叫我滚,然后我往里走,就看到了一个叫怡红院的地方,进去之后发现那里也有一个宝玉,他睡着了,只剩皮囊,灵魂都没有了,原来你到这里来了。然后,甄宝玉和贾宝玉把手握得更紧了。他们俩一个在问这可是梦?一个说这不是梦,这是真得不能再真的了,两人都感动不已。正当他们两个人要倾心交谈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老爷来了,老爷叫你”,贾宝玉马上魂飞魄散,梦就醒了。梦醒后,贾宝玉猛地叫宝玉、宝玉,想找到那个甄宝玉。袭人在旁边就很疑惑地说,哎呀,你叫谁呀?后来才知道宝玉是做了一个梦。然后宝玉就问怎么做了个这样的梦?袭人跟他说,因为你睡觉前对着镜子啊。在这个地方,在宝玉的梦境里,就涉及到两个“自我”的问题。关于梦的研究,从现代心理学角度来讲,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我在这里把它概括成两个“自我”的问题,蒋勋先生也反复谈到,一个自我可能是我们当下意识到的自我,还有另外一个自我是不在我们身上的,它是一个理想的自我。通过梦境来反思我们的生命,这是我想讲的其中一个问题。
命名、谐语与梦境,可看作生命的三个层次。我们通过命名好像把握到了事物,但是所把握的事物在我们的谐语中,语意又有歧出,后来我们分成了两个人格、两个“自我”。两个人格、两个“自我”怎么合一,这是一个很大的难题。我觉得,对梦的研究应该成为生命哲学研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或课题。
四、作为一首诗的生命和生命像一首诗的生成
下面我就讲第四个话题:作为一首诗的生命和生命像一首诗的生成。
我刚才也给大家提前预告了,我个人觉得这个话题可能是我今天演讲比较出彩的地方,大家听听有没有趣。这一节的题目是《作为一首诗的生命和生命像一首诗的生成》,这是我在听《蒋勋细说红楼梦》时不断领悟到的。取这个题目,当然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我原先想到的是“生命是一首诗”,因为我们刚才不是已经进入到了大观园吗?大观园是诗的王国,是诗的族群,是诗人的联合体。但是我们知道,在另外一个影子似的世界里面存在着一个太虚幻境,里面每个人也有一首诗,它是关于这个人的生命的,我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生命是一首诗”。在太虚幻境的那些册子里面,每个人的诗,每个人的命运,都在那个地方安放着,是已经定好了的,是提前安排好了的。前天我突然意识到,太虚幻境里每个人的那首诗,它是一首先天诗,先天地给每一个人定了一首诗。但是我后来发现每个人还另外有一首诗,他自己就是这首诗的作者,自己就是一位诗人,是一位成长起来的诗人,他的生命是通过自我的努力而完成的,他把自己的生命淬炼成为一首诗,或者说绽放成了一首诗,这首诗是后天形成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生命好像有两首诗,一首是先天的,一首是后天的。我之所以有这个领悟,是因为对《红楼梦》中的一个人特别感动,她的成长经历正好印证了这一节的话题:作为一首诗的生命和生命像一首诗的生成。这个人是谁呢?她就是香菱。
在细讲香菱之前,我想讲一下《红楼梦》中谁最可爱的问题。年轻的小男孩和小女孩一般都认为是林黛玉最可爱,可是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就认为薛宝钗最可爱,因为她会操持家务,林黛玉既会写诗又长得漂亮那又怎样呢,整天哭哭啼啼的,她只是像蒋勋先生所说的一个精神性的存在。林黛玉确实是个精神性的存在,《红楼梦》前八十回基本上不写林黛玉的穿着,对她穿着的描写只在后四十回才有。蒋勋先生讲,张爱玲最讨厌后四十回,认为面目可憎,言语乏味,拒绝去读,因为它写到了林黛玉的穿着,而前八十回对这些从来不实写,都是虚写。所以蒋勋先生就说,林黛玉在前八十回是一个精神性的存在。当然,这样一个精神性的存在,在我们日常生活里也是很烦人的,比如说我娶了你,你整天在哭哭啼啼,不做家务,那肯定不好。所以男人长大了之后读《红楼梦》,一般都最喜欢薛宝钗,蒋勋先生说薛宝钗是一个理性的人,有一种向上的人格,是一种很有生命意识的存在。她顾全大局,是一个理性、开阔、乐观、向上的一个存在。所以男人到了一定年纪之后,慢慢结婚成家之后就会更喜欢薛宝钗,但你们现在这个年纪估计还是更喜欢林黛玉。蒋勋先生还说到他在北美教书的朋友,每年教《红楼梦》都有一次调查问卷看金陵十二钗谁最受学生欢迎,最早都是林黛玉入选,后来就慢慢变成了薛宝钗,再后来又变成王熙凤,并且从最近几年直到现在都是王熙凤。王熙凤她是贾府的CEO,实行铁腕统治,这个贾府被管得挺好,她还会放高利贷,总而言之人很能干,也长得漂亮,所以王熙凤被学生选为最喜欢的人也是有原因的,这和社会及时代变迁有关系。蒋勋先生还讲到受西方文化影响很深的林语堂先生,他在向西方人介绍《红楼梦》的时候,提到最喜欢的人是探春。我后面还要专门讲探春的意义。林语堂为什么喜欢探春呢?他认为探春是一个公私分明的人。比如说,她亲妈妈赵姨娘看到自己的亲生女儿管贾府之后很高兴,为舅舅的事跑过去向探春多要钱,探春说不可以,不能因为你是我亲妈我就可以多给钱。就好比陆小蕾哪天当了我们南宁市市长之后,妈妈马上过来提困难,然后南宁银行的钱就全给提走了,那怎么可以呢,对吧?要公私分明。所以,林语堂先生他特别喜欢探春,她正义而且能干。
如果也要我来选的话,十二钗中或者整个大观园的年轻女性们中我最喜欢谁呢?我会选香菱,我认为她最可爱,这是我前几天突然想到的。太虚幻境里金陵十二钗中,在副册的只有香菱,她的判词是这样的——“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这个判词可以说就是给她的生命的一首诗。这诗写的是什么呀?你看“根并荷花一茎香”,我们想象那荷花在荷塘里面,菱的根与荷花连在一起,透露着香味;“平生遭际实堪伤”,就是说香菱本来不叫香菱,她原来是叫英莲,是财主甄士隐的宝贝女儿,但在五岁那年元宵节突然被拐子拐走了,被拐子慢慢养大,八年之后她长得漂亮了,人也渐渐大了,拐子就要把她卖掉换钱,正好碰到一个叫冯渊的公子。这个冯渊公子本来不喜欢女人的,他喜欢男色,但看到了英莲之后觉得很好,打算娶这个英莲,彻底不再搞同性恋了。冯渊要正式娶英莲为妻并打算三天后来迎娶,但其中发生了变故,那个拐子很坏,他又把英莲卖给了薛蟠。冯渊前来理论,薛蟠看英莲很漂亮,便执意要买,最后把冯渊给打死了,后来就引发了官司,薛蟠自己就溜到京城来了。我们中学语文课本里也讲过“葫芦僧判葫芦案”这个故事,就是讲英莲被拐卖之后被拐子卖给了冯渊和薛蟠,薛蟠为了强买英莲而打死了冯渊,贾雨村作为审判官来审理这个命案。后来英莲就随着薛蟠进到了贾府,成为了薛蟠的妾,因此得以跟薛宝钗在一起。因为英莲她不知道自己本来叫什么名字,薛宝钗就给她取名为香菱。英莲从拐子手上随着薛蟠进到贾府,又改名香菱,这是她人生中一次很重要的变化。我们知道后来薛蟠又娶了夏金桂作为夫人。夏金桂认为,你叫香菱这个多不通啊,还说宝钗姑娘有学问,我看这个名字就取得很不通,还是改成秋菱吧。所以英莲的名字有三变:英莲、香菱与秋菱。这是香菱判词中“平生遭际实堪伤”的寓意。
香菱在整个《红楼梦》里面,可以说是一个背景性的人物。整部书中,她很少出场,我觉得作为一个坎坷的悲剧性的生命,香菱本来应该得到我们深深的同情,但她并不臣服坎坷的命运,而是一直积极向上的生活着,这令人非常感动。我们在前面讲到过,薛蟠有一次被柳湘莲痛揍了一顿,然后薛蟠感到很不好意思,说要出去做生意,借机去躲一下人。在这背景之下,香菱跟薛宝钗住在了一起,也因此得到了一次机会。什么机会?香菱说我要学作诗,并要宝钗教她。宝钗说你还作诗呢,得陇望蜀。香菱说我一定要作诗,后来就想拜黛玉为师。黛玉说,你想学诗很容易啊,那就拜我为师,我虽然不通,但是教你还是绰绰有余。后来香菱就开始跟黛玉学诗。这就是《红楼梦》第四十八回讲的香菱学诗,我认为这是整部书里非常精彩的一段。我们从这里面,主要是借黛玉之口,也可以看到清代中叶人们对中国诗原有的一些看法,其中包括作诗不要学宋人等观点。这里面主要说到写了一万多首诗的陆游,陆游现存的诗都有九千多首。香菱特别喜欢陆游其中的一首诗,后来黛玉说不要学他们的,你如果学陆游这些宋人的诗,那你的格局就低了。黛玉说要学谁呢?要学唐人,“诗在唐”,比如学王维、杜甫、李白这三个人,把他们的诗每人学一百首,然后心里就有一个底了,慢慢的你就能够作诗了。在黛玉指点之下,香菱就去学诗。学着学着宝玉说我看你行了,不用再学啦,干脆自己写。这样,香菱就从学诗到创作,后来自己作了三首诗。大家回去看第四十八回,我认为这部分写得非常精彩。这是香菱她如何从一个被宰制的生命,然后完成一个自我作为主体的生命,特别是作为一首诗的生命。
一个人的生命也像一首诗的生成。生命像作诗一样,要有四句或者更多句,它的完成要经历一个过程,不可能一步到位。《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特别讲到香菱写的三首诗。如果我们今天来解读的话,这三首诗可以看成是香菱她作为一个生命把自己绽放成一首诗的一个过程。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香菱是作为一个生命的典范存在着。我们可以简单地说一下香菱的三首诗,题目都叫作《咏月》,就是吟咏月亮。第一首: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我想,在座的我们作诗的话也就这个水平了吧。但黛玉点评说,意思是有了,可是措辞不雅,比如“常思玩”“影团团”“不忍观”不够雅。黛玉还特别指出原因所在,就是香菱看的诗还太少了,被有限的诗句束缚住了,语言不够丰富,词汇太贫乏了,所以只能写出“常思玩”“影团团”“不忍观”这样的句子。我觉得这是香菱进入她生命状态的第一个层次,对景物基本都是客观的描述,比如描写月亮高高挂着。我们也知道,写诗和作文要情景结合,光有景还不行,还需要有情来引路。上面是香菱的第一首诗。我们再看她的第二首: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我们一听这首诗,就觉得韵味好像跟前面的那一首不太一样了,有点意思在里头,人的情感被带进去了一点。宝玉看了之后觉得,好倒挺好,但却不像吟月,像吟月色了,不是写月亮本身。这里宝玉的评论又进了一层。结合蒋勋先生的讲法是,香菱刚开始写诗的时候,一些用词都是从别人那里拿过来的,这些词没有跟自己的生命融贯成一体。到了第二首,写了那些客观的东西之外,慢慢地也把自己的情感带进去了,香菱心里觉得已经写得很不错,但听到宝玉这个评论之后,还是觉得非常失落,没有想到宝玉给出这种评价。所以蒋勋先生说,宝玉黛玉这帮人不仅写诗,还都是诗歌评论家,他们都很了不起。后来香菱苦思冥想,在梦中忽然得了一首,就是她的第三首诗,我在这里也给大家念一下: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我们听到这首诗之后,就感觉香菱写的跟前面的两首很不一样了。第一首主要是客观描写,第二首客观之上慢慢有些主观的情感进入里面,而第三首则是完全的主客情景融为一体了。宝玉黛玉他们就觉得这首写得非常好。为什么好?因为这首诗是香菱本身的自我生命的写照,不再是一种外在的描述,而是把自己的生命绽放成了一首诗。所以我就说,《红楼梦》里面的女性我最喜欢的是香菱,从她身上我看到了生命像一首诗的生成。她虽然有一个被锁定的命运,但是她却在现实生活里把自己的生命绽放成一首诗,这就是香菱。
我们关注香菱,这可能跟我们的生命有紧密关系。我在今天早上还特别记录了杨绛先生的一段话,我觉得她讲得很好。杨绛先生说:“当你身居高位看到的都是浮华春梦,当你身处卑微才有机缘看到世态真相。”我们依仗着《红楼梦》,可以看到世间的百态,也能看到浮华春梦,更加能看到一些地位低微的生命,更加应该看到这些低微生命不断往上生长的积极状态。所以,我觉得香菱她能够成为我们每一个人的楷模,我认为她是大观园里面生命的典范。大家回头可以认真听一下蒋勋先生对香菱的评论,他对香菱的赞美也是很高的,但是他没有像我这样说“把自己的生命绽放成了一首诗”,我认为在这一点上我比他讲得更好。其实每个人都有很多的诗,你看黛玉的诗更多。从哲学上讲,的的确确,我觉得在大观园里面我们每个人都有两首诗,一首是我们不知道的,先天的,隐藏在背后的;一首是我们可以写的,后天的,逐步崭露出来的。所以,我们不能过多地被前面的这首先天的诗所宰制,我们要写出我们自己的生命的诗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香菱是一个生命的典范。如果林语堂先生还在世的话,我会对他说我不喜欢你的探春,我喜欢香菱,并告知其理由。
五、人生是一连串的告别
下面我讲第五个话题:人生是一连串的告别。
我认为这第五个话题也是我们生命哲学之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话题,就是聚和散的问题,人生有聚也有散。我认为《红楼梦》对这个主题进行了深刻的思考。我们看到黛玉和宝玉关于散和聚也有一个讨论。首先说黛玉,她是喜散不喜聚这。是黛玉的性格。她的理由是这样的,人总有散的时候,聚的时候再高兴,散的时候也免不了有悲伤,所以还不如不聚的好,这是黛玉的心态。而宝玉呢,他说聚很好啊,只愿长聚在一起,大家很高兴,散了那也无可奈何了,这是宝玉的心态。从宝黛这样一个有关聚散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黛玉是比较冷酷的一个人,是更加理性的一个人,而宝玉则是对生命充满了眷恋的一个人,是更加感性的一个人。这个性格上的差异可能跟他们的经历有关系,宝玉是经过人世繁华的,所以他对人世繁华要多体验,要多聚,而黛玉是来还泪的,尽快还完就走了,所以没有必要跟谁多聚。这是宝黛的聚散论。关于聚散论这一点,我认为《红楼梦》里面写贾母的最后一次中秋夜也是写得非常的动人。前面我也略提到过,就是贾母最后一次与家人中秋夜赏月。这次赏月很奇怪,贾母是第一次到了那么晚,可能到凌晨两三点钟了,都不愿意散。蒋勋先生认为这是《红楼梦》里面非常非常动人的一个场景,贾母这时已经81岁了,她知道人世将终,这可能是自己与家人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夜晚,但是儿孙满堂,自己对这个世界很留恋,所以那一夜她一直坚持着,坚持着。先是贾赦走了,后来那尤氏也劝贾母说是不是该回去休息了。但是贾母还一直坚持要继续聚,不肯散,直到尤氏讲那个一家四个儿子的笑话讲到第四个儿子五官俱全却是个哑巴的时候,贾母“朦胧双眼,已有睡去之态”,也就是快睡着了。尤氏这个笑话有些诡异,就是说人生的残缺总是内在于我们的生命本身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要学会告别,要学会散场,这也是一个智慧。如果我今天的演讲这样老讲下去也要不得,也要有个结束,是不是?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红楼梦》既像蒋勋先生所说的是一本青春的书,但我觉得它同时也是一部告别青春的著作。人生是不可能有不散的筵席,人生总会有散场的时候,所以说《红楼梦》它也是一种告别青春的著作,当然它也会在告别青春之后不断地来回忆青春,使得我们的生命能够葆有活力,如果没有青春的不断到来的话,那我们的生命就会枯萎,就可能变成“死珠”而永远失去光彩了。我们要把我们的生命永远保持在一个“宝珠”的状态,在生命的青春状态之中来完成我们的生命。
走过生命状态的时候,我们会有不同的对待方式。但我们要认识到人生是一连串的告别,要学会聚,更要学会散。即使我们对生命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但也有散场的时候。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生和整个生命,它永远是残缺的。贾母81岁了,子孙满堂,荣华富贵,但她也要告别这个世界,对不对?而我们今天呢,社会越来越老龄化了,我们要保持人类的青春的状态,这一点很重要。我曾经主张可以施行安乐死,我认为这一点也很重要。我们在疫情期间不是小范围地讲过一次生命的话题吗,我是很反对那种“好死不如赖活”的生命观,该活就好好的活,该死就该坦然地接受。当然,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也是需要勇气和智慧的,毕竟有一个很深的情在其中。我觉得贾母她最后领悟到了这一点,即使对人生有无限的眷恋,但是终究还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终究还是要告别这个世界的。
六、人性、社会与政治
下面我讲一下第六个话题:人性、社会与政治。
《红楼梦》的一个主题,就是讲人性、社会与政治这个话题,就是要从心理学慢慢转换到社会学和政治学。蒋勋先生在细说《红楼梦》的过程中,也反复地强调这个《红楼梦》,它是一本残缺的著作。这个观点,基本上已得到公认。虽然说有人续写了《红楼梦》后四十回,形式上使之成了一部完整的著作,但蒋勋先生认为一部未完成的著作其实也是挺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完成呢,为什么一定要完整呢,对不对?蒋勋先生讲八十回本《红楼梦》的时候,特别讲到香菱跟夏金桂的关系。我觉得这个很值得在心理学上进行深入的研究,为什么香菱就变成秋菱了。夏金桂认为,你是香菱,你香什么香,我夏金桂才香,对不对?在夏金桂心里,世界上只有一种香,那就是桂花香,你香菱哪有香啊,所以我给你改名字,改成“秋菱”又能怎么样?看人家香菱是怎么说的,她说没关系啊,我人都是你的,你改我的名字有什么关系呢?所以后来香菱就改成秋菱了。很显然,夏金桂是在侮辱香菱,同时也在敲打给香菱起名者——薛宝钗。但是香菱其实根本就不在意,她觉得根本就没有关系,我是服侍你的,你爱怎么改就怎么改。在这个过程中,她们两个还一起讨论香味——夏金桂说,什么香不香的,只有桂花才香,其他都不香;香菱说,那不能这样说,土有香味,草有香味,菱角也有香味,这些都有自己的香味,桂花也香,但是桂花香是另外一种香。香菱这样一说就不得了了,因为夏金桂有过谕旨,大家不能说“桂花”二字,因为“桂”是她的名讳,甚至任何人也不能提“桂”字,所以宝蟾丫头就对香菱说你居然冲撞了奶奶!香菱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觉得蒋勋先生在这个地方对香菱的评价非常到位,说她能够欣赏到世界的美,能够闻到泥土、草木等各种香味,是一种非常好的人生态度。刚才我也给大家念了杨绛先生的那段话——“当你身居高位看到的都是浮华春梦,当你身处卑微才有机缘看到世态真相。”大意是说我们身处卑微的时候,可能看到世间百态,也可能欣赏到的世界各种的美,看到的是一个更好的世界,但当你站得太高、身处高位的时候,可能看不到一个完整的世界,看不到下面卑微人物的各种情状,也进入不了他们的世界,很多东西被遮蔽了。
在生命之中,特别是在社会生命之中,我们经常喜欢比较。比如说喜欢排名,当然排名也是社会管理的一个需要,如果社会不排名的话,我们社会可能乱套了。比如说如山你所在单位的工作,全区需要排名,看哪个市排第一,哪个市排第二,然后大家就在努力工作。全国各省之间也要排名,在一个班集体上也要排名,你排到最后一名的话就很糟糕,所以这个比较的现象很普遍。蒋勋先生在讲夏金桂这段的时候,他特别对比较进行了反思,认为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比较之中,我们整天比较名次,比较财富,比较父母子女,比较各种各样的东西,这就导致我们生活在痛苦之中。蒋勋先生这个反思我觉得很好,需要引起我们重视。记得有一次我的女儿玄子跟我说,爸爸我今天考试考了最后一名。我说,啊,最后一名呀?她说,最后一名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不是最后一名的话,其他同学他们怎么排在我前面呢?我想《红楼梦》里宝玉就是这个意思。宝玉他每一次写诗都是落单,都是最后一名,但是宝玉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最后一名有什么不好。他欣赏所有在他之上的那些姐妹们写的诗,认为那些诗就是他的姐妹们的生命的光泽。我记得1985年左右,好像在北京的一个街头,我在一个图书馆里面看到一本书,书的名字和作者我不记得了,但是那个作者在书中写到的两句话我印象特别深,一直记得。作者写到一个场景,他“上山下乡”之后又回到北京城里,到了80年代就找了份工作——做清洁工,每天凌晨或者清晨的时候就开始扫大街,但只需要扫清华大学那一段。有一天他扫地的时候,突然看见清华大学的学子进进出出,他看呆了,就不扫地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意识到有人拍他的肩膀,一位师傅说:“孩子别看了”。接着,师傅对他又说了两句话:“货比货就得扔,人比人就得死。”当时我读到这两句话之后,特别震撼,到现在快30年了,我印象还是特别深。“人比人就得死,货比货就得扔”,后来我还加了一句——“国比国就得亡”。比如有一些奴役自己国民的、不讲人权、老欺负他人的国家就应该亡,历史上不是有很多国家因此灭亡了吗?关于这三句话,我很想写篇文章,但一直没有写出来。这里要讲的“比较”,的的确确是非常糟糕的一种方法,是控制社会的方法。这次我回仙桃的时候见到了姑爷和姑妈,现在他们生活得比以前好多了,他们和两个儿子开车过来看我岳父,大家谈得挺高兴,但是谈着谈着就慢慢不高兴了。怎么回事呢?因为今天的社会贫富差距大,人与人相互比较,让人陷入无限痛苦和煎熬中,姑妈突然说了一句话:“干脆大家一起死了算了。”我说:“姑妈你怎么这样,你是挺善良的一个人啊。”但是我能理解她,从经济上来讲她觉得自己现在处于很卑微的一种状况,她看到今天很多人通过一些在她看来是很糟糕的方法赢得了财富、荣誉和地位,这让她心里不平衡了,这就是一个比较效应。我听了《蒋勋细说〈红楼梦〉》之后,就想到里面的宝玉有多么博大的一种情怀啊,自己永远是最后一名,永远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来看待比他优秀的姐妹们;而香菱也是永远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来看世界,看到所有的一切都是好的,都有香味。之前蒋勋先生还讲到庄子的“天地有大美”,所有的都是好的,没有坏的。想到这个,当我听到姑妈说出那句“干脆大家一起死了算了”的话时,我马上说:“姑妈你这个心好可怕哟,感谢姑妈不杀之恩!”对的,有时我们会突然感觉到某些人好可怕,会突然感觉到我们今天这个社会某些现象好可怕,并不像“天地有大美”那样美好。我昨天看新闻了解到,当当网董事长兼CEO俞渝写了一个信息,说她先生李国庆和她在法院打离婚官司,李国庆在法庭上就大吼:“赶快判,再不判,我就要杀人了。”如若属实,你看这心态多么可怕。我们今天整个社会都有很多病,最近看到有一些女孩子在互联网上调侃说:“哎呀,不能结婚了,结婚了就等待着被丢化粪池。”我们今天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真是令人焦虑和揪心。
我们今天为什么要在理论上对生命的样态进行思考,我又为什么喜欢香菱,我想其中都是有着深刻的原因的。我上面确实讲到了社会上一些不好的现象,其实我也可以反过来讲,人和社会总是有优点的,需要我们去发现和欣赏。蒋勋先生在这个背景之上提出来一个问题——“什么叫美?”并强调说美在于欣赏。的确是这样的,每一个人,每一个事物,每一个社会,总是有它的优点的,需要人去发现和欣赏,你看香菱能够闻到所有事物的香味,而夏金桂她只能闻到自己的香味,别人的都是臭的。香菱和夏金桂,谁更可怜?当然是夏金桂更可怜。蒋勋先生也说到,其实最不幸的也恰恰是夏金桂,因为她是一个封闭的生命,而香菱是一个开放的生命。香菱可以欣赏万事万物,她多幸福啊;而夏金桂只能欣赏自己,她多可悲啊。夏金桂怎么可悲呢?她说,薛蟠你在外面玩,我也要玩,然后就把猪的肉剔出来送给别人吃,把猪骨头用油炸碎然后自己在那啃。蒋勋先生非常赞美《红楼梦》的作者,他说这个作者居然能够如此成功地塑造出夏金桂这样的人,一个人在那啃焦的骨头,你说这个人的心理状态是多么的煎熬,多么的值得同情啊。夏金桂她完全没有生活的快乐,对生活完全没有美的享受,完全就是自我折磨。蒋勋先生又讲到,一个自我折磨的人是不快乐的,或者一个折磨他人的人,他自己其实是最痛苦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做父母的要理解孩子。记得当年玄子非常痛苦的时候,作为父亲的我可能感到很烦,但是其实作为孩子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有悲悯之心,都要建立一种美的观念,都要具备欣赏的能力,这个鉴赏的能力其实也是从心理开放的角度出发的,因此我们也要具备开放的心灵。我为什么欣赏香菱,因为香菱本身是一个卑微的生命,但是她最后使自己成为一个开放的心灵。而出身高贵的夏金桂,家缠万贯的夏金桂,就像我们今天的俞渝女士和李国庆先生一样,是一个封闭的生命,所以真正可怜的不是香菱这样的生命,而是俞渝女士和李国庆先生这样的生命。我想俞李夫妇他们和平分财产的话,每个人至少可以分一个亿以上吧,而香菱一分钱都没有,但是她依然觉得很快乐。最近我也看到微信朋友圈发的一个正能量的故事,说一个人要借钱了,结果借给他钱的是一个乞丐,乞丐借了一块钱给他搭个公交车。乞丐心里想,自己的钱反正也是问人要来的,要来一分钱就花一分,要不来就算了,但这个世界永远是美好的。我看了这个故事挺感动的,有人还把它做成了视频,有意识地宣传正能量,我觉得很好。今天我们来审视我们的社会,我们要努力建构一种健康的生命样态,这个观念也是很重要的。
《红楼梦》里面有三四百个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样态,有高贵的,有卑下的,有穷人,有富人,他们在不同的生命状态之下都有各自的表现方式。蒋勋先生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他说:“《红楼梦》是一部颠覆性的书,它不是在讲荣华富贵,它是在进行文化批判,进行社会批判,甚至进行政治批判。”蒋勋先生他说这个话的背景是什么呢?我们可能从《红楼梦》里面看不到。我们知道,《红楼梦》之前都是手抄本,直到1791年程伟元第一次把它印刷出来。那个时候程先生为什么要印刷呢?这当然有很多原因,首先印书是可以赚钱的,有利可图,同时他也觉得值得,认为自己是在做一个有意义的文化事业。所以他就在沈阳专门开办了书店和印刷厂,是前店后厂的格局——前面是书店,后面是印刷厂,印了很多《红楼梦》,他也成为印刷史上一个成功人士,这是发生在18世纪末期的事。18世纪从世界历史来看是一个什么世纪呢?蒋勋先生拿西方进行了对比性说明。17、18世纪是西方启蒙运动的一个时代,1791年法国大革命,1804年诞生《法国民法典》,那时候一些风起云涌的人物如卢梭、伏尔泰等都是启蒙运动的骄子,他们使得西方社会从沉睡千年的中世纪走出来,迎接一个理性的光明的世界。在这么一个背景之下,我们中国相对应的事件就是《红楼梦》的印刷出版。在《红楼梦》的描述里面,我们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当时它所置身于其中的清代社会的一些图景,比如司法不公,出现葫芦僧判断葫芦案;比如买官卖官盛行,贾蓉在夫人秦可卿去世之后为了面子上光彩点,就买了一个官;比如巧取豪夺,王熙凤放高利贷,还有薛蟠为抢夺英莲打死冯渊。当然《红楼梦》里也还有很多其他社会层面的一些图景,比如说美食、建筑和医学等。关于医学,有一段写得很有趣,薛宝钗得了一种病,治她病所用的中药真是非常难找,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的花蕊,夏天开的荷花的花蕊,秋天开的芙蓉花的花蕊,冬天开的梅花的花蕊,然后一起配起来制作成冷香丸。蒋勋先生讲,《红楼梦》出版发行那个时候的中国在苦苦地挣扎,在从挣破束缚到争取自由的改变之中。其实,我们中国一直到今天,也还在向现代社会转变的苦苦挣扎中,我想这样一个挣扎可以表现为很多方面,比如从人性上面来讲,我们还没有真正确定所谓的个人本位,或者说我们还没有真正地把自我当成一个主体并突显出主体性,我们总是生活在家庭之中,生活在群体之中,生活在社会之中。当然,个体生活在家庭之中这一点,到了今天好像快要颠倒过来了,儿女已经不怎么听爹妈的话了,他们的主心骨倒是已经变得挺强似的。但是他们到了单位就又不一样了,单位里面他们的领导级别更高,自然就得服从领导,又生活到了群体之中、社会之中了。昨天我还有朋友在讨论上下级关系不应该成为主人跟奴仆似的关系,但实际上我们今天某些地方的官场这个问题还是非常严重的,存在一种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比如说一个学院的院长很霸道的话,下面的副院长就很没有尊严,至于普通老师就更加不在话下。我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现象,今天的家庭结构好像和一个现代社会离得很近,而不少地方的官僚体制好像离现代社会还挺远,还深陷在传统那种主仆关系里。关于现代社会,我们的成年子女按照家的组织结构,主体性表现得很强,爹妈都要听他们的,特别是有些女儿她们的主体性、主动性表现得更强,原来传统文化意义上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早已荡然无存,特别是家庭里面夫为妻纲都已经快被颠覆了;倒是在政治领域,在某些官僚场域里,君为臣纲好像还没有被颠覆,上下级官员之间还没有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关系,甚至人格上的平等都没有,蒋勋先生认为这是非常糟糕的一种现象。不过,随着国家现代化的治理在不断地全面推进,官员之间的关系也开始慢慢发生变化,很多地方已经变得逐步好起来。因此我觉得,在人性上面,或者在心理上面,我们要确定个人的一个主位,包括在社会上面和政治上面都应该确定个人的一个主位。确定个人的一个主位的任务,今天在心理上面我们已经完成了,至少在家庭里面已经完成了,甚至完成得过头了,但是我们在政治场域可能还远远没有完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些地方,特别是基层,随处可见一些官员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做派,平等待人的气象还没有完全出现,这也是我没有走到官场的其中一个内在的原因。也有人,比如像应如山,很多年前曾经想离开机关到高校,但被我挡住了。所以我们的社会,包括我们自己,都需要继续改造和提升,包括人性上面与政治上面的改造和提升。
下面讲一下《红楼梦》引出的一些经济层面的话题。清朝有个专门负责皇室所用丝织品的采办及督造机构叫江南织造府,其主管官员的官职便叫江南织造,是个肥缺,因为和皇室关系很密切。而贾府长期担任此职,在经济上应该很显赫,但是后来江南织造府并没有自主发展出一个现代大企业,这也有其原因。按照今天红学家们的研究,普遍认为曹雪芹即为《红楼梦》的作者,而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父亲曹頫曾连任江宁织造此职,但到雍正五年的时候,曹頫因亏空巨大获罪入狱,后又被抄家,全家遣返北京。为什么被抄家?除了表面上的一些原因,更因为雍正上了台,而曹家是康熙的党羽,是在康熙大帝的庇护之下才成了江宁织造。江宁就是南京的旧称,今天南京也还有个江宁区。也有人说,《红楼梦》贾府的原型就是清朝时的江宁织造府,那时的江宁是非常发达的。《红楼梦》里的薛家,当时也是皇商,也很了不起,但后来贾家和薛家都败落下去了。为什么它们没有能够成长为这种自主的现代企业,主要的原因就是它们依附于政治,比如曹家依附康熙大帝,胡雪岩依附左宗棠。依附政治而没有自主性,所以企业的败落那是不可避免的。蒋勋先生讲到这里的时候,特别强调我们中国的社会要从一个传统社会转进到一个现代社会,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最后我要特别讲一下探春,因为她是一个政治人才。林语堂先生不是说喜欢探春吗,他为什么喜欢探春?这是有原因的,我们在前面也提到过一些。探春在两个地方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一个地方涉及她的妈妈赵姨娘。赵姨娘是丫鬟出身,因此探春和贾宝玉是同父异母的关系,虽然不是正出,但也是一个小姐,地位还是挺高的。而赵姨娘是很烦的人,经常出来闹一闹,探春就觉得待在贾府很不是滋味,所以她有一次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话,她说要是我是一个男儿的话,早就离开这里啦。探春是十二金钗之一,她的命运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所以她是要远嫁的,这也正好符合她的性格,她本身也想离开贾府,实际上她也离开了。蒋勋先生说她嫁到了柬埔寨或越南之类的地方,但是我觉得应该不是那些地方,在后四十回里写到她是嫁到江浙一带,嫁到了海边,也是一个很远地方。“假如我是个男儿的话,我早就离家出走了,不会待在家里了,但我现在是个女儿身,我没有办法,所以只能这么将就着过”,这话里面透露着很强的自主性意识,这是我要讲的对探春印象深刻的第一个地方。如果说第一个地方主要反映的是她心理上的自主性的话,那么第二个地方反映的就是她能力上的自主性。如何见得呢?当年王熙凤小产之后出血,没有能力管理贾家,就由探春和大嫂子李纨来代理,后来又加入了宝钗,但宝钗一般不管事。而李纨原是贾珠的妻子,后来成了寡妇,性格很软弱,是一个阿弥陀佛的人,她的主要任务是把儿子贾兰培养成人,因此也不怎么管事情;而探春就很不一样,是一个非常有决断力的人。刚开始大家觉得探春和李纨两个女人管家肯定会很温柔,所以下面也都不把她们当回事儿。但有一件事情就体现出了探春跟李纨不同的处理方式,也让人看到了探春极有治理能力的一面。什么事情呢?赵姨娘的哥哥也就是探春的舅舅死了,赵姨娘就来向李纨和探春要安葬费。李纨说,前阵子袭人的父亲去世了是给了四十两,那就按照袭人父亲的先例给四十两,马上就要到库房里面去领钱了。探春马上说,等一等,给四十两的根据是什么,让办事的人看一看其他姨娘的哥哥死了之后是怎么给安葬费的。办事的人心里是知道给了多少,但想探一下探春的口风,便说不知道到底给了多少。探春质问道,你天天在我们家干事怎么会不知道,到底是给多少?”办事的人说,我真的不知道,我得回去查一下。假装查完后回来回复说,查到了,是给二十两。探春便下令,赵姨娘这边也是给二十两,不能给四十两。赵姨娘一听非常恼火,责骂说你是我女儿,你现在掌权了,却要来欺负我,便在那里闹个不停。探春便没有搭理她,就给二十两。我想林语堂先生之所以喜欢探春,可能主要是因为她的能力,她有洞察力,办事也干练。这里也带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袭人的父亲去世要给四十两,那也是有讲究的。袭人的身份跟赵姨娘是不一样的,赵姨娘是姨娘身份,而袭人是大丫头的身份,而贾母那边大丫头的长辈去世都是给四十两,而姨娘的亲属去世是给二十两,这是有先例可循的。所以,探春是在按照先例办事,而不是像李纨只懂做和事佬,和事佬只能搞一时,不能搞一世,只有执行制度才能做得长久。
讲到探春治家的话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那是一九八八年的时候,我到顺义去工作,当时带一两个班,做班主任。有一天中午我看到同学们打饭排队排很长,后来我就跑到打饭窗口帮师傅们打饭,然后我没按价格就随便打了几份。这时就有个师傅赶快跟我说,他们忙得过来,不需要我帮忙了。那几份饭菜,比如说收的是两块钱,但我肯定给他们打的是五六块钱的饭菜,因为当时我想我只能干一时,所以就随便打,往多的打。其实那一刻的我就跟李纨的角色一样,属于不当事、不当家的人,所以就情字当头,导致很多学生都跑到我这个窗口来打饭。但人家探春做事情是很理性的,情和理分开,一是一,二是二,按照先例来办事情,就算是亲舅舅也不能违反了贾府的先例,道理在探春一边,所以她也不怕赵姨娘闹。自从发生这个事情之后,大家就知道探春是一个治家的人才,都不敢乱动了。那些具体管事的人,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贾家惯例,但假装不知道,想忽悠和糊弄探春,因为她是主事的,是责任者,最后责任都会归到她身上。这些人在心里想,你探春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其实他们心里都知道该怎么办,这反映出人的一种推诿和狡诈。他们有意糊弄一个人,糊弄成功之后心里就瞧不起这个人,往后便继续糊弄,如果第一次糊弄不了,就会严肃对待,不敢再糊弄,因此他们就对探春肃然起敬。
探春代理贾府事务这段写得非常精彩。从现在的意义来讲,我们中国的人性、社会和政治都要转进或者转型,要从一个传统的社会转向现代社会,在这个过程中探春这样的人物是非常重要的,能够公私分明,公的归公,私的归私,否则现代性将无从谈起。比如说,我们的小蕾当了南宁市长,如果我是她哥哥,那我说妹妹你干脆把南宁银行的钱全给我算了,那怎么可以?小蕾口袋里的钱是可以给我的,因为是她私人的,但银行的钱就不能给,因为是公家的。探春就这么做的,她有二两银子,那给人一两,但是贾府的钱不能动,国库的钱不能动,政府的钱不能动,要做到公私分开。但是现在很多人做不到这一点,因此说我们中国社会的整体转型还有待时日,包括我们在理论上的建构也有待时日。李泽厚先生曾提出了两种道德观——宗教性的道德和社会性的道德,说宗教性的道德里面有好坏,社会性的道德里面有是非,要分开对待,要走向公正,要按照法律来办事情,这样社会就会慢慢公正起来。如果还是像那样,你当了官你的群党得好处,我当了官我的群党得好处,那就麻烦了,社会公正就永远也建立不起来。还是应该做到朋友归朋友,这是私,公事归公事,这是公,要把公私区分开来,在《红楼梦》里面探春就是这样一个人物。
从探春的心理人格来讲,她是一个自主性的人格。她用冷眼看过去,贾府已经烂透了,当王熙凤带着大批心腹来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其他人包括迎春、惜春都吓坏了,一点担当都没有,而探春表现得非常威武,对下属很有庇护担当精神,对着抄检的人说你们来呀,你们先来搜我。这是蒋勋先生对探春非常赞美的地方,她的心理人格是自主的,是一个现代型的人格——在处事方面能够依法办事,在维护下属方面能够有担当。我想这大概也是林语堂先生喜欢探春的重要原因。林语堂先生最喜欢探春,最讨厌妙玉,为什么讨厌妙玉呢?他认为妙玉是个两面人,她已经出家了,但是好像凡心未灭,我们也知道后来妙玉死得很惨,是个悲剧性的人物。18世纪诞生的这本《红楼梦》,它也是一面镜子,能够反映我们中国古典艺术传统视角下异常的人性、社会和政治,跟西方来比,我们要回到启蒙上,努力促进社会和政治的转型。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通过聆听《蒋勋细说〈红楼梦〉》,也能真切地聆听到我们社会前行的步伐。通过聆听,我们知道哪一些人格是现代的人格,是未来的人格,也知道哪一些人格是应该被淘汰的。当然这些人格里面我们可能有自己的爱好,我们可能讨厌贾瑞、贾琏、薛蟠,我们可能喜欢黛玉、宝玉、香菱,但是我们也要记住,这些不同的人格都是我们自己人格的外显,不要以为贾瑞就是贾瑞,不要以为黛玉就是黛玉,贾瑞就是我,黛玉也是我,他们实际上是一种人格的外显方式。我们每一个人,最终都会完成我们自己的生命,比如香菱就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并把自己的生命绽放成了一首诗,这个也是非常重要的。
好,以上就是我要讲的第六个话题。
结语
下面我简单做一个结语用来结束今天的讲座。这个结语我还是想给它取一个名字,叫作“活出生命的精彩”。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著作,近两三百年来人们一直在阅读。它同时也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是一部残缺的著作,是一部维纳斯似的著作,同时也是一部有待于我们参与去完成的著作。最近两百多年来有很多人在续写《红楼梦》,比如张爱玲就参加了续写,张爱玲也是我们理解《红楼梦》的一个很重要的视角,但是今天我讲她讲得比较少。张爱玲喜欢谁呢?她喜欢的人物可能是我们想都没想到过的,也很有可能是我们最讨厌的一个人物,因为蒋勋先生说张爱玲喜欢的是夏金桂。为什么张爱玲喜欢这样的人格呢?我想跟她所处的社会有关。张爱玲处在一个大家族,她有一个恋人叫胡兰成,我个人认为可能胡兰成的背叛使得张爱玲达到了一种对社会的反思和批判,所以张爱玲笔下的故事里那些主角都是夏金桂似的人物,心理变态且对社会充满了仇恨。我在听《蒋勋细说〈红楼梦〉》的时候,听到蒋勋先生反复讲到张爱玲,我女儿也很喜欢张爱玲的书,但是我看得比较少。最近可能因为蒋勋先生的原因吧,我也买了一些张爱玲的书,还买了台湾白先勇先生的《游园惊梦》等著作。我觉得他们的的确确都从《红楼梦》里面吸收了很多的养料,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领悟到我们读《红楼梦》不仅仅是读一部两百多年前的著作,我们是通过读《红楼梦》来省思我们的人生,省思我们当下的社会和政治,进而我们要参与《红楼梦》的创造。《红楼梦》它是一部未完成的著作,的确是个遗憾,但是它也召唤着我们在新的条件下来参与续写《红楼梦》,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张爱玲和白先勇他们都是《红楼梦》的续写者,他们续写的作品也启示着我们。
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在于《红楼梦》它是一本青春的著作。它呼吁我们不要忘掉青春的甜美,在一个功利化的成人世界里面,我们要不断的回视我们青春的时代,借此使我们获得生命的活力。我们要像香菱那样挣扎着,欣赏着,无论生命多么坎坷,无论被压得多么沉重,也要把生命绽放出一首诗来。我想,这就是我们今天之所以要讲《红楼梦》,能讲《红楼梦》,并继续不断讲《红楼梦》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我就简单讲这些,谢谢大家!
(录音整理:董涛勇、钟倩霖、李海华、王轩、冯兰琦、覃维嘉、夏素贞;文字校对:王景山、陈诗钰;全面校核:应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