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中国学术界，武汉大学的彭富春教授真可谓乃一异人也，乃一奇人也。何以异？何以奇？富春兄身居珞珈山上三十年，却与珞珈学人几无往来。富春兄曾因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与现象学的精湛研究闻名遐迩，却与国内海学及现象学中学人从来不与交接。富春兄近年来国学著作频出，已发展成为一相当成熟思想系统，却从不参与国内日渐甚嚣尘上的国学浪潮。我十分好奇地询问富春兄何以如此？没想到竟遭富春兄如此反诘于我：“你什么时候见过青云舔过污泥的呢？！”
我与富春兄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相识于武汉大学珞珈山上，甚有好感，那时富春兄刚从德国学成归国，意气风发。然不久我则远遁南邕，竟二十年未见矣，亦不曾通音讯。孰料二十年后江城乍见富春兄即赠我新著《论大道》一册，且告我此其哲学体系之作也。初不甚以为意，然归后捧读，眼前顿觉一亮，反复再三，爱不释手，叹其圆熟也，博大也，渊深也。
富春兄少禀异才，上世纪七十年代末不足十六岁即入武汉大学，初学文学，真爱哲学。旋赴德国精研二十世纪最伟大哲学家海德格尔，卓然有成。后归国又深入中国古典思想深处，粲然成一家言。富春兄在《论大道》书末夫子自道如是说：“西探海德格，中论儒道禅。漫游古今路，开说欲技道。”由西回归到中，由欲技升华至大道，如此以人文大道反观人文世界，此富春兄思想之臻于圆熟之表征也。其圆熟更突出的表征在于，观《论大道》一书，竟无一句引文，无一本参考书，此在当今中国学术界再无第二人也。反观当下中国学术界，多寻章摘句东抄西拼之徒也，所著书几无血性，而富春兄《论大道》则为生命之书也。常遥想千三百年前之唐代慧能大师，义理圆融无碍，而文字则自称不认得。果不认得乎？未必也。而今富春兄不引一句不参一书，其不能引一句不能参一书乎？非不能也，不愿为之也。我宁愿相信慧能大师不识字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隐喻，慧能大师其实是假装不认识字，他要告诉人们真正的价值在于直接面对义理的建构，而不能无谓地耽溺于字句之纷争中。我也愿意这样理解富春兄不引别人一句话，不参考一部书，而直接阐发人文大道的内在义理。当然并不是说全然主观，其中亦有势力存之焉。以慧能大师论，佛学入华近千年，文化交融必会催生文化新型，慧能禅学应运而生也。今耶教入华已近五百年，亦必能有文化新型生也。富春兄年少即入德深探西学究竟，又返身叩问中学根本，诚可视为在富春兄一身而重演五百年之耶华交融历程，由此视之，富春兄《论大道》一如慧能大师之禅学，实亦应运而生也。此《论大道》之圆熟也。
复次，《论大道》真乃博大之作也，渊深之作也。就其博大言之，其所涉及面之广，几乎涵盖了人文世界的所有方面。以人为中心，人必生存于世界之中，且世界是多重的，富春兄重点阐发了自然世界，社会世界与心灵世界，而人又是欲望的存在，承认这一点是现代性的基础，不承认这一点则标明尚未进入现代时段。显然富春兄敏锐地把握到了现代性的核心。另一方面，人要满足自己的欲望必得靠技术，欲望日进，技术亦日进。人与技术的关系成为现代性的中心话题，但富春兄在这里没有过多地象海德格尔等人那样对技术采取一种悲观的态度，因为它引入了中国思想中最基础性的道观念，他认为人与技术之关系必受制于大道，欲望不至于膨胀到让人自我毁灭，技术也不至于成为控制人的异化力量，此乃富春兄所谓之欲、技、道的游戏之精髓。富春兄将道理解为行动这样本源性的意义外，又将道区分为存在性的道、思想性的道与语言性的道不同的样态，此与当代学人亦有甚大不同。最后，富春兄非常乐观地指出，蕴涵在欲、技、道游戏之内在的真理乃是美作为欲、技、道的显现。读到这里可能人们会眼前一亮，生活不再局限于物质生活，甚至于伦理生活，生活的美才是生活的真理。我们在这里似乎看到了乃师李泽厚先生将美学作为第一哲学的影子，但显然富春兄又与李先生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说李先生将美学作为第一哲学颇有几分先验哲学的味道的话，那么富春兄则是历史哲学的，美是从人类的生活世界中生成的而不是预定的先验的原则。我们从富春兄所涉及到的广且博的内容方面同时也看到了其渊深。这里指的是其结构的内在谨严性。《论大道》分五章，依次是世界、欲望、技术、大道、欲技道的游戏及作为附录的《论无原则的批判》。这是一个严谨的思想结构，它是一个由远及近、由外在到内在、由表象到本体的过程，而无原则的批判作为现代性的根本取向推动着这个结构不会是一个静止的结构，而呈现出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
我愿意将富春兄的《论大道》一书视为中国现代性的一个实质性思想建构。无疑它具有典范性的意义。深入考察富春兄此一思想建构的根本取向，我认为基本上是属于美学的思想取向。这自然与富春兄的学养和个人精神气质有内在关系，从根本上看也可以说是中国现代性思想建构的一种可能性被富春系统地阐发出来了，这当然是一个伟大的思想贡献。但我同时觉得中国现代性的思想建构还可以有其他的可能性。比如法学取向。在我思考中国人文大道的过程中，因为偶然从哲学进入法学，我发现法学世界观也许也是中国现代性思想建构的一种可能性，法学世界观与富春兄的美学世界观一样共享着一些基本观念，比如承认人的欲望的正当性，承认技术的能力，但不必然走向美学，它更强调公共理性，强调公共理性化身为法律，法律成为人文大道的肉身化。当然，中国现代性的思想建构应该有很多可能性，相信富春兄《论大道》一书将激发中国现代性思想建构中的许多可能性。
魏敦友
匆草于武汉沙湖之畔，湖北大学哲学学院
2021-3-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