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此乃为解放日报"朝花"专栏而作。上一期属报告文学,重在报告,所知之事,恨不得倾囊相授。本期是散文,重在艺术。掌握的资料,仅用了百分之几,实为冰山一角。读者如有兴趣,可猜猜那些隐于幕后的材料,猜得高妙的,有奖。
苏州勾留,朋友一个电话把我勾去乡下——他的农家小院。
是老友了。二十年,三十年——嘁,这还能说老?四十年,五十年——不止,再向上猜。那就六十年,到头了,你初中、小学的玩伴。
玩伴,倒是名副其实,六十年,还得往上加,古人怎么说的,“总角之交”,对啦,咱俩打小就是邻居,初中时失散,在茫茫而又滔滔的人海,搭帮互联网,近来又奇迹般地结为网邻。
忆昔两小无猜,叹今彼各天涯——是惋叹,也是慰藉。
说不完的话,说了半个上午加一个下午外带半个夜晚,还想说——夜渐深,渐沉,总归要分手的了。
临别之前,老友让我留一幅墨宝。
“我只会写字,不会书法的呀!”
老友说:“你谦虚。”
“不是谦虚,”我解释,“写字,传达的是片刻的思绪心情,书法,展现的是功夫技艺,两码事。”
“你懂书法的”,老友坚持,“从你今天谈的、写的,你懂。”
谈的?啊,我俩是谈到书法。老友是从某大学退休,潜心文史,热衷收藏,给我看了部分藏品,偏于汉唐碑帖、清代字画,今人的,少,极少,聊胜于无——显示他的志趣。
他去过长沙,登过欧阳询的书堂山,恰巧我也到过那里,是开会,与书法沾点边的会,乘兴念了几则当日写的段子,如:
“九十九人当了书协主席,唯一的组员是欧阳询。
“九十九人得了创新奖,唯有欧阳询被淘汰。
“创新的是形,讲究的是姿态,不甘于平庸的搔首弄姿,于是掌声四起,欢呼雷动——旋即被遗忘。
“欧阳询留下的是核,质的飞跃,注定将长留于青史。”
写的么?晚间闲聊,我给他看了一则“今日谭”(这是近来新尝试的一种文体),是饭后的急就章,涉及当今书坛世相,其中说道:
“搞书法的人不能太少,少了文化就趋于贫血。
“搞书法的人不宜太多,多了社会就滋生浮滑。
“书法既是博学审美、修身养性的大道,也是吞噬时间、耗散精力的无底洞——眼见许多人踌躇满志地掉了进去,且永无出头之日。”
这都是冷眼旁观、大而无当的话题,并不能说明我真懂书艺。其间,老友曾问及临池的体会。我老实承认,少时也临过帖,临过碑,老来,不练了,多半是在伏案劳作之余,信手一挥,权当休息。而且,读书、写作既已疲倦,态势已呈强弩之末,再捉笔写字,精神更加不济(写字也是很累的啦),通常都是一时半刻,便掷笔作罢。
甭管如何推托,老友还是执意要我留墨,二楼书斋有现成书案,文房四宝一律齐备。
看来是推不脱了。于是请老友回避,声明:“我写字是不要别人看的。”
独自一人,绕室徘徊。
抬头瞧见斋名“月枫城声”,一愣。
推窗四望,纳闷,何方见月?何处植枫?哪侧近城?哪厢飞声?
这斋名大有玄机。
脑筋急转,啊,噢……不愧是苏州人家……遂拿过一幅四尺整张的生宣,横放,用习惯的行草,写了一首唐人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你看明白了吗,“月枫城声”,分别对应每行诗句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四字,奥秘原来在这里。
啊,听他说高考落榜(他二叔四八年去了欧洲,下落不明,那年头海外关系是大忌),随在苏州城西教中学的大舅当初一代课老师,地近寒山寺,长夜无眠,他一定听惯了落第士子张继敲响的千古“夜半钟”。我边想,边把纸张掉个头,试着重写一遍,找找古人的,也是书斋主人的感觉……无眠并非长吁短叹,自暴自弃,他说,是沉下心来,坚持自学……三十三岁那年恢复高考,他完成了惊险的跳跃,成了南京一家大学的研究生……我写罢第二遍,左瞧,右瞧,觉得总差了点什么,索性把纸张竖放,写第三遍……十年前他从南京的高校退休,来此卜居,猜他当初就是在这一带代课,这是他的流落地,也是他人生的拐点和奇点,这处农家小院是他的精神殿堂……我又把纸张掉过来,写第四遍,接着想……他说,晚间,酒喝高了,他面红耳赤地说,仿佛跟谁在争辩,唐诗里最美的,也是最让人悚惕的,就是《枫桥夜泊》。这是他的美学,他有旁人不可知不可解的生命密码,否则不会用明显出格的“悚惕”来定义。让他说,让他说,中间我想插问他二叔后来是否现身,又是否回国探亲?那领他到苏州当民办老师的大舅呢,曾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想必早放下教鞭,重操旧业,趁房地产勃兴大展身手了吧?以及,既然夫人和孩子早早去了海外,为什么还要独自留守(夫人和孩子倒是常常回来,他偶尔也会去住上一阵/帮他料理杂务的是两位半老的学生),难道是安土重迁,留恋这享誉古今的人间天堂?抑或是出于某种宿命的、雷打不动的定数……?话到唇边,又都一一咽回,既然他不提起,我也就别问,谨遵客随主便,默守底线,省略号里的灵犀一点……寻思间,我又把纸张反过来,照前挥洒四遍。你别笑,这是积习,小户人家,出于敬惜字纸的祖传。如是双面各两纵两横书写一通,纸上已然黑云翻滚,墨蛇狂舞。末了,搁回正面,用斗笔篆体,写了“月枫城声”四个大字。
扔于一旁,重新扯过一张白纸,回到行草,郑重其事写了一幅《枫桥夜泊》。
数天后,逛罢宜兴、南浔、乌镇,那日傍晚,老友又电召至其住处,说有惊喜给我。
登上二楼,进入书斋,主人拉开窗帘,但见壁上新挂了一幅作品,远看一块黑板,近看黑多白少,烟笼雾罩,虽然是以墨色、线条为主调,但它否定了点画、造型、布局、各种节奏与韵律——这是书法吗?当然不是,整体不是,局部不是,一笔也不是。这是绘画吗?没有哪个画家会承认,我想,即使最前卫的创作者,目光也不会在上面停留。但我在停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好像他乡遇故知,犹如我与老友的重逢。咱俩,自少及壮及老,中间是长达六十余载深不可测的“黑洞”,像是两条互不相交的平行线,花自开其开,水自流其流,海阔鱼沉,形同隔世。而近来,通过互联网,特别是日前的应约再会,促膝长谈,“黑洞”渐渐变成了缀满白玛瑙和蓝宝石的夜幕,双方都从星移斗转中引出了一大堆五味杂陈、百感交集的回忆,说来俱是寻常事,但置于“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大背景下,又实实在在地显得不寻常。这是混沌初辟、草莱方开的情感世界,六十多年的“黑洞时光”是一部庞然巨帙,仅仅才掀开一角……
方遐想间,主人按亮了顶灯,我这才看清,眼前,画面上(姑且称之为画吧),影影绰绰浮现出四字篆书:“月枫城声”。
下方贴有标签,用小楷署着我的名字,作品题名“天书”。
好一个“月枫城声”!
好一幅“天书”!
细辨,果然月色斑驳,果然枫影参差,果然城深似海,果然暗夜飞声——自唐诗的意境,自时光的深处——你听,钟声,寒山寺的钟声,正逸出画框,掠过窗台,融入夜风,飘进大野,在有心者的耳畔、心头、神经末梢,茫茫苍苍地回荡。
原来,主人把我试笔涂鸦的那幅废纸,加以剪裁装裱,堂而皇之地挂出来了。
一幅别具鬼斧神工的“天书”,就这样,就这样应和着千载前张继的心律,在千载后久别重逢的旧雨的书斋,以意想不到的姿态,破壁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