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郁:巴门尼德的Ἒστιν:本源论语境中的“它是”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547 次 更新时间:2020-06-08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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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文郁 (进入专栏)  

摘要:本文局限于处理巴门尼德关于ἔστιν(它是)的一段文字。鉴于这个问题在国内学界争论不休,本文希望回到巴门尼德提出“它是”的语境来追溯这一用法的问题意识和处理思路。总的来说,我认为,巴门尼德的“它是”用法是要对本源一词进行界定,而他提出的真理之路三标志便是在界定本源概念。然而,他提出问题以及解决问题的方式引发了一个语言问题,即主词界定(概念界定)问题。这个语言问题便是存在论的开始。

关键词:巴门尼德、它是、本源、概念界定

考虑到篇幅限制,本文将仅限于讨论巴门尼德关于ἔστιν的用法。[①] 巴门尼德(鼎盛年约西元前6世纪中叶)写了一首哲学长诗,开头部分提到,他是在一位太阳神侍女的陪同下,从黑暗(受蔽于人的各种意见)进入光明(发现这些意见都是错的),驾车来到正义女神面前。正义意味着正确判断。也就是说,正义女神给出的判断就一定是正确的。女神向巴门尼德指出了一条正确的求知之路,即真理之路。如何在这条真理之路上行走呢?巴门尼德指出,真理之路有一些重要的标志,总结起来有如下几点:

Νόνος δ’ ἒτι μῦθος ὁδοῖο λείτεται ὡς ἒστιν. ταύτῃ δ’ ἒτι σήματ’ ἒασι τολλά μάλ’, ὡς ἀγένυτον ἐόν καί ἀνώλεθρόν ἐστιν, οὖλον μουνογενές τε καί ἀτρεμές ἠδέ τέλειον.[②]

我先试译如下:

剩下的道路只有一条:它是。这个“它”有一些标志,即:它是非生成的且不会消失;独一无二且不动;完满无缺。(残篇8:1-4)

这里列举出了三个真理之路的标志。我们注意到,它们是巴门尼德的关注中心。在接下来的讨论中,巴门尼德基本上是论证这三个标志。我想问的是,巴门尼德为什么关心这三个标志?他在和什么人争论?争论的焦点是什么?本文希望通过分析巴门尼德的论证来逐一回答这三个问题。我们发现,巴门尼德的论证开辟了一条以论证为杠杆的思维方式,把希腊哲学引进一条不归之路。

1、“它是”中的语言问题

我们先讨论一下ἒστιν的语言问题。就语言形式来看,ἒστιν是εἰμί的第三人称单数。作为系动词,它的功能是连接主语和谓语。由于ἒστιν已经变形,所以无论出现在句子中的什么地方,它都指称一个第三人称单数的主语。也就是说,ἒστιν一词已经包含了一个第三人称单数主语(它、他、她)。古典希腊语在语法上并不太严格[③]。有一个显著现象,希腊人在使用ἒστιν时往往省略掉主语。对于他们来说,ἒστιν在语境中包含了一个第三人称单数的主语。希腊语的动词都有位格的变化。在涉及其他动词的使用时,省略主语的现象很普遍。因此,我们在阅读时需要把主语补上。准确来说,这个词的翻译是“它是”。英语在处理这个字时一般都用it is。国内学者在翻译ἒστιν时,无论是用“是”还是用“存在”,都省略了其中的主语。这直接导致了在理解中忽略这个主语。[④] 这种处理是令人困惑的。

我们来分析“它是”的组成。首先,我们可以问,这里的“它”是指什么呢?其次,“是”作为系词,但没有谓词(或宾词)。就句子结构来说,这是一个不完整的句子。就行文而言,巴门尼德接着就加上三个谓词:“非生成的且不会消失”;“独一无二且不动”;“完满无缺”。我们问,巴门尼德凭什么加进这些谓词呢?或者,我们能否加其他谓词?要跟上巴门尼德的思路,我们必须回到当时思想界的关注热点。

巴门尼德之前,人们关于宇宙的思考是在米利都的泰利士(鼎盛年西元前6世纪初)的思路上。泰利士是当时备受尊敬的贤者(有学问的人)。泰利士喜欢到处游览,见多识广。他知道的东西很多,比如,他知道有一种说法认为,地球的四周都是水,所以雨从天降。他还知道有另一种说法,认为地球原来是湿地,后来干涸而成陆地。他知道的东西还很多。因此,当他说宣称宇宙的本源是水之后,关于本源问题的争论就欲罢不能。[⑤] 水是一种不定形的存在,用什么容器就成什么样子。用万物作容器,水就可以成为万物的样子。生物在水的滋润中成长。水能生汽。水能成冰(土)。等等。所有这些迹象都表明,水是一种原始存在。正因水有此本性,所以它可以用来言说宇宙的本源就有许多便利。换句话说,水的不定性能够生成天地万物。

不过,泰利士没有想到的是,当他用“水”来言说“混沌”时,他的思维从神话想象转化为经验思维。神话是在想象中进行思维的。一个神是什么样子的,被想象出来之后,对于读者或听者来说,跟着去想象就是了。你可以接受它,也可以拒绝它。也就是说,读者听者没有权利修改神的形象。否则,你所谈论的神就不是原来的神了。然而,在经验思维中,每一个人都有权根据自己的经验观察进行理解。“水”是在经验观察中呈现的。而且,作为一个观察对象,水在泰利士眼里和在其他人眼里乃是同一对象。泰利士依据他的观察来谈论水作为宇宙的原始存在(本源),人们则可以从各自的观察出发来理解水如何作为万物本源。比如,在理解泰利士的本源之水时,人们会想到这样的问题:水(湿、冷)火(干、热)不相容;水如何能够生成火?如果水是本源,我们就无法解释火的产生。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泰利士的弟子阿那克西曼德顺着水的不定性而提出了“不定者”概念,认为泰利士所说的“水”并不是经验观察中的水,而是一种包含万物却又不是万物的一种存在。就它的可变性而言,这个原始存在是一种像水那样的存在。就其包容性而言,它可以生成万物。

这里的争论是很原始的。泰利士的水是不定性的,阿那克西曼德的“不定者”是要对泰利士的水进行界定。但是,从理解的角度看,这样做似乎把问题弄得更复杂了。人们对“水”还是可以在经验指称上进行理解,但对于一个“不定者”,我们无法在经验上指称,因而理解起来就困难的多。因此,阿那克西美尼(阿那克西曼德的学生)认为,它是一种气,聚而成某事物,散则复归于气。赫拉克利特(爱菲斯人,鼎盛年约西元前6世纪末)则认为,它是火,在一定尺度燃烧,在一定尺度熄灭。在意大利南部的西西里岛,还有人提出,它是土。还有人认为,它是数,如毕达哥拉斯(萨摩斯岛人,鼎盛年约西元前6世纪中叶)。这些争论者,就其本意而言,都希望给出一个既能够在经验中指称,又能够包含本源的特性的说法。我们看到,关于这个原始存在问题,在当时的希腊思想界是一个争论不休的热门话题。

我们注意到,这场争论的焦点是:本源是什么?然而,我们得到的回答是:“水是本源”、“火是本源”等等。就日常语言来说,“什么是它”和“它是什么”似乎可以不做区别。比如,人们在谈论杯子是什么时,得到的回答却是:桌子上的那个东西就是杯子。但是,在逻辑上,简单的分析就可以指出,“甲是乙”,和“乙是甲”乃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命题。当我们说“水是本源”时,“水”在主词位置上,是全称概念;“本源”在宾词位置上,乃非全称概念。说“本源是水”时,本源是全称的,水则是非全称的。日常思维往往不去追究其中的区别,把“水是本源”和“本源是水”这两个命题同等对待。这种日常用法是会导致思维混乱的。因为,“本源是水”这个命题是对本源一词进行界定;而在“水是本源”命题中,则是关于“水”的界定。它们是两个不同结构的命题,决不能混为一谈。

巴门尼德洞察到了这场争论的问题症结。在他看来,就争论本身而言,人们想要搞清楚是:那个本源(原始存在)是什么?就问题本身来看,这是谈论关于本源的界定。然而,人们在讨论中却不断在争论:这个东西或那个东西是本源?这样的争论不是在界定本源,而是在界定“某物”。然而,在没有界定本源是什么的前提下,“本源”可以是任何东西。比如,在我不知道“书”这个字的定义的情况下,如果有人告诉我,这块石头(上面刻着字)是书,或那棵树(上面也刻着字)是书等等,对我来说,都是可以接受的。在这种情况下,我所理解的“书”是在“这块石头”和“那棵树”中界定的。巴门尼德注意到,人们在谈论水(或气、火、土、数等)是“它”时,心里还是有某种关于“它”的界定的。但是,由于对“它”的界定缺乏讨论,以至于各说各的,完全无法进入真正的对话。比如,我们可以说:“火是本源”。对于听众来说,由于“本源”不能在经验上指称,因而他们所理解的“本源”是在“火”中被界定的。然而,说者心中所认定的“本源”显然比“火”含有更多的意思,即:它指的是万物的本源或原始存在。也就是说,如果听者对“本源”没有任何认识,他就只能在他所经验到的“火”中理解“本源”了。反过来,我们也可以说:“本源是火”。这里,“本源”是全称概念,而“火”则非全称。也就是说,“火”包含了某些因素是“本源”所没有的。这个说法的本意是要用“火”来界定“本源”,但是,当我们强调那些不属于本源的“火”因素(如水火不相容)时,这个界定也就失效了。因此,巴门尼德认为,如果要解决人们关于“本源”问题的争论,首先必须对“它”(本源)进行界定。本源首先必须作为主语而被界定。只有当我们对本源有了明确的界定,拥有了关于本源的知识之后,我们才能在谓词的位置上使用本源二字。这种关于“它”的界定之追问,在语言上可以表达为:它是。

我们进一步分析这个表达式。作为系谓结构,“它是”尚缺谓词。因此,纯粹从语言上看,这个“它是”是没有完成的句子,因而要求说者完成这句话。完成这句话也就是把所有关于“它”的界定都加上,即:它是如此这般。

在完成这个表达式之前,我们需要确定两件事。首先是这个“它”的实在性。我们知道,在经验指称中事物都具有某种实在性。但是,这个本源不能在经验中指称,因而它的实在性是需要加以说明的。如果这个本源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说法,那么,我们的讨论也就是徒劳一场。这就提出了“它”是否真实存在的问题。巴门尼德对此做了肯定的回答。他的基本思路是:我们谈论“它”或对它进行界定这件事本身就说明“它”是是实实在在的。我们来分析他的这个思路。

巴门尼德写到:ἡ μὲν ὅπως ἔστιν τε καὶ ὡς οὐκ ἔστι μὴ εἶναι(至少可以确定,它是且它不能不是)(残篇2:3)——为什么“它不能不是”?他解释到:οὔτε γὰρ ἂν γνοίης τό γε μὴ ἐὸν - οὐ γὰρ ἀνυστόν - οὔτε φράσαις(你不可能知道那不是——这是做不到的,你说不出来的)(残篇2:7-8)这里,巴门尼德指出了“它是”和“它不是”在语言上的一个很重要区别。我们可以这样解读。“它是”是对“它”这个主词进行界定。我们加上谓词就可以完成对它的界定或说明。“它不是”在语言上的意思是:不对“它”这个主词进行界定。如果不对它进行界定,这等于说,别谈论“它”。比如,我们要对本源进行界定,就不能不谈论这个本源,并说清明它的特性。既然要谈论或界定它,我们就不能说别谈论它。也就是说,对“它”进行界定和对“它”不加界定这两件事是不能共存的,因此,“它是且它不能不是”。一旦要对主词进行界定,我们就不能同时说对它不加进行界定。而且,如果说“它不是”等于说我们对“它”不做界定(或不加谈论),那么,巴门尼德指出,对于那些我们不去谈论或界定的东西,我们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这等于要求我们去谈论或界定不在我们谈论范围内的东西。这当然是做不到的。没有人能够谈论自己不去谈论的事情。反过来说,只要我们在谈论“它”(对它进行界定),它就具有实在性。巴门尼德的这个说明在逻辑上称为反证法。[⑥]

其次,为了完成“它是”这个表达式,我们还需要确立在系词之后加上谓词的原则。对于任何一个主词,当我们对它进行界定时,我们不可能随意地加上谓词。比如,对于“水是”这个表达式,我们不能这样加谓词:“水是干燥的。”究竟什么可以往上加,什么不能往上加,取决于主词本身。有什么主词,就有什么样的谓词。这一点恰好是最为关键的。

我们指出,巴门尼德是在本源论语境中思维的,因而他的ἔστιν中的主词是“本源”。如何填充“本源是”这个句子中的谓词,关键在于你如何理解本源这个概念。由此看来,巴门尼德关于本源概念的理解就是ἔστιν问题的核心了。

2、“它是”和界定本源概念

在本文的开头,我引用了巴门尼德的一段话,其中提到真理之路的三个标志:“它是非生成的且不会消失”; “独一无二且不动”; “完满无缺”。这三个标志都是对本源概念的说明。巴门尼德在残篇8中进一步展开了对这三个标志的论证。这些论证在语言上并没有太多的问题。我这里以分析讨论其中的论证思路为主。我们发现,在论证“它”的标志时,巴门尼德实际上是在界定本源概念。

第一个标志是不生不灭。巴门尼德谈到,这个“它”不可能有一个起源,因而是非生成的。论证:如果“它”有一个起源,那么,这个“它”就不是真正的本源,而那个作为“它”的起源的东西才是本源。按照这个思路,追问起源的起源可以是一个很长系列,但是,最终还是要落脚于一个本源上。无论如何,那个最后的真正的本源不能有起源。或者,如果“它”的起源不能归为某物,我们能否把“它”的起源归于一个不可界定的“它不是”(无)?然而,这个“它不是”(无)是不能谈论不可界定的。这样一来,我们就面临一个问题,究竟“它”在什么时候从无中产生?——这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无”不能成为我们的思想对象,因而也不能成为我们的谈论对象。因此,这个“它”不能有一个起源,无论这个起源是某物还是无。或者说,我们不能谈论这个作为本源的“它”的起源问题。

而且,这个“它”也不可能消失。谈论“它”的消失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过去曾经消失了,一种是未来会消失掉。过去消失必然涉及“它”的产生问题,即:已经消失的“它”如何能够又重新出现?这就回到前面关于起源问题的论证中。未来消失则涉及未来产生问题,即把起源问题推到未来时间中。这样,未来消失后如何又重新产生?因此,上述关于起源问题的论证也适用于未来消失问题。一旦谈论这个作为本源的“它”的消失问题,就不能不涉及它的产生问题。因此,“它”是不会消失的。

按照巴门尼德的这个论证,“它”是非产生的,也不会消失,因而没有过去和未来,仅仅存在于现在。这等于说,本源概念不允许“它”存在于某个时间内。恰当的说法是,“它”没有时间性,或者说,“它”存在于任何时间内。因此,谈论本源概念的时间性是不合适的。这个论证对于本源概念是摧毁性。我们还会回过头来分析这个论证在思想史上的作用。

第二个标志是独一无二[⑦]且不动。本源概念要求独一无二。如果有两个以上的存在,那必然有一个不是本源。因此,本源必须是唯一的。巴门尼德对“它”的唯一性作了进一步的描述:不可分割、各方相似、均匀分布、处处充满、连续无隙,静止不动。其实,这些特征强调的是这个“它”在空间的存在状态。这种存在状态已经隐含在前面的论证中。如果一种存在没有时间性,它在空间上就不能有任何变化。空间变化包括内在结构变化和外在位置移动。内在变化包括可分割性、内部不同部位的冲突、各处分布不均、不同部位之间出现空隙等等。外在运动则是空间运动。这种空间变化不可避免地赋予“它”一定意义上的时间性。显然,空间上的任何变化都会导致它在不同时候有不同的存在状态,如在这个时候如此这般,而在那个时候是另一个样子。

第三个标志是,本源必须是圆满不缺的。巴门尼德在论证这个标志时指出:“因而它不缺乏;否则,它就需要一切了。”(残篇8:33)这个论证似乎不那么直截了当。一般来说,一件东西如果有所缺乏,那么,只需要补足缺乏部分就行了。缺乏可以有多有少;缺少,需要补足的就少;缺多,则需要补足的就多。为什么一旦这个“它”有所缺乏,它就需要一切呢?显然,“有所缺乏”和“需要一切”是不对称的。巴门尼德在残篇8接下来的文字中只是重复提到前面的描述:实实在在、不生不灭、处处均衡、唯一不动等等,并用球体来形容这个“它”的圆满无缺。但是,我们读不到他对“需要一切”这一点进行说明的意愿。

可以这样解读。巴门尼德从“缺乏”这个角度来论证“它”的圆满性,正好表明他是在本源意义来界定“它”的。从概念的角度看,这个“它”是万物的本源;万物全都由此产生。因此,作为本源,它必须包含一切(圆满无缺)。如果在它里面有一点点的缺乏,那就说明,它无法产生某物;换句话说,万物中至少有一物不是从中产生。那么,在追问本源的思路中,人们可以问,这个“一物”从哪里产生?这就要求我们在这个“它”之外寻找那“一物”的起源。于是,“它”的本源性就被破坏了,无法维持自己的本源地位,即:在“它”之外必然还有一个存在作为那“一物”的起源。这个有所缺乏的“它”就不是真正的本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所缺乏者无法作为本源而存在。

我们看到,巴门尼德的真理之路所涉及的三个标志实际上是对本源概念进行界定。在他看来,在他之前的那些本源论者都是在对本源概念缺乏界定的前提下谈论何为本源,所以陷入无谓之争。

3、“它是”的思维转向

巴门尼德关于本源概念的界定,就其本意而言,是企图终止人们关于什么是本源的争论。如果本源概念已经界定清楚,那么,究竟什么是本源这个问题就好解决了。剩下的工作,在巴门尼德看来,无非就是根据这些标志去寻找本源。或者说,要解决什么是本源这个问题,就必须首先回答本源是什么。巴门尼德大概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本源概念界定引导了一种思维转向。在思想史上,这个思维转向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本源概念的时间性被取消之后,人们就只能事物的空间结构上寻找原始存在。其次,对于任何一种存在来说,在进行界定之前无法谈论它。如果我们无法谈论缺乏界定的存在,那么,界定概念就是思维的首要任务。我们略加追踪这两个思维转向。

第一个思维转向是宇宙论方面的。巴门尼德在界定本源时取消了本源的时间性,从而也就取消了本源在时间上的在先性。我们知道,本源论者在谈论水(或气、火)是本源时,一个共同的想法是本源在时间上是最先的存在。本源概念源于赫西奥德的《神谱》以及其他神话关于宇宙万物的原始状态的追问。本源产生万物,因而在时间上必须是在先的。这样一个时间在先的存在能否保持自己的本源地位呢?当本源论者深入思考这个概念时,不久也就认识到,时间上在先的本源,一方面,它要求时间在先性;另一方面,它无法在时间中维持自己。比如,随着本源产生万物,本源将不断消耗,以至于消耗殆尽,丧失自身。对此,阿那克西曼德提出“正义原则”来回应本源丧失问题,认为万物由之产生,将来必复归于它。但是,对于巴门尼德来说,本源一旦丧失,就存在着本源产生问题。如果本源是产生的(无论是产生于过去还是未来),本源就不成其为本源。因此,如果要维持本源存在,本源必须在任何时间内都保持自己的存在,即:本源不仅具有时间在先性,而且还有时间的永恒性。这种做法等于取消了本源的时间性。但是,这样一种在时间中恒存的本源如何产生万物?

对于巴门尼德的读者来说,巴门尼德关于本源概念的论证具有强大的逻辑力量,揭示了在此之前的思想家的本源概念之盲点。本源概念要求时间在先性,同时必须在任何时间内都存在。为了满足这个论证,作为万物的本源必须在产生万物之后仍然保持自身的存在。从恩培多克勒提出“元素说”开始,接着出现了阿那克萨哥拉的“种子说”和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他们在谈论万物的原始存在时都严格遵守巴门尼德的这一论证。他们提出的“元素”、“种子”、和“原子”这些原始存在。它们在时间上是永存的,不会随着万物的产生而丧失自身。它们和万物的关系乃是在结构上的在先性,即:这些原始存在和万物的区别在于空间结构。万物乃是原始存在在不同结构中的表现。它们作为原始存在仍然存在于万物之中。这样一种原始存在,我们看到,已经失去本源论意义上的时间在先性。我们可以称之为本原。

第二个转向属于语言学方面的。巴门尼德提出“它是”问题是要追究本源概念的界定。在语言形式上,“它是”就是要把谓词加上,完成整个句子。但是,如何才能把谓词加上去呢?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巴门尼德心中想到的是本源概念,因而他在加谓词时所依据的乃是他所理解的本源概念。但是,“它是”中的“它”可以是其他概念。所有的“它”都必须在“是”中被理解。对于任何一个“它”,我们是如何加谓词的呢?

比如,我们为“张三是”加谓词。我们说:“张三是北京大学的学生。”(或者:“那个在北京大学读书的人是张三。”)如果我们的听众都不是北京大学的学生,那么,这句话对于他们来说是有意义的——它把张三和其他人做了区分。但是,对于那些北京大学的学生,这句话等于白说——因为大家都是。可见,在“它是”中加谓词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实际上,当我们为“张三是”加谓词时,我们是要对张三之所以为张三进行说明。换句话说,“它是”所要求的谓词是要对“它”做本质性说明,是对“它”之所以为“它”的本质界定。巴门尼德对此似乎并没有明确认识。但是,当他追求对本源概念进行界定时,他已经提出了这个要求。

“它是”问题是概念界定问题。在此之前,人们往往在谈论“什么是它”,忽略了“它是什么”。比如,我们问,张三是什么?得到的回答却是:(指着那个在那里打球的人)他是张三。现在,这个人坐在凳子上休息。我们还能不能说,他是张三?如果是,那么,究竟那个打球的是张三,还是那个在凳子上休息的是张三?如果都是,那么,我们凭什么这样说呢?——“打球”和“坐在凳子上”在时空上和样式上都是不同的。而且,在球场上还有其他人在打球和在凳子上休息,为什么他们不是张三?这就要求我们首先对张三进行界定。其实,当我们回答说“他是张三”时,我们已经认识了张三,已经对张三做了界定,只不过是还没有说出来而已。“它是”的要求就是把这个界定说出来。

我们可以把这种转向称为“语言学转向”。巴门尼德实际上是把本源论问题转化为语言学问题。我们必须首先界定作为主词的本源,才能进一步谈论本源。概念界定涉及语言上对主词的界定。主词可以用来指称任何认识对象。于是,概念界定也就成了认识论的首要工作。柏拉图推进了这个思路,企图通过理型论来解决概念界定问题。[⑧]亚里士多德则明确地从范畴论的角度来处理概念界定问题。[⑨] 在亚里士多德的范畴论中,为了讨论的方便,“它是”(ἒστιν)转化为“实体是”(οὐσία)。这便是所谓的“实体问题”。

由于巴门尼德的工作,在西方思想史上,“是”的问题(即如何加谓词问题)就成了哲学追问的核心问题之一。从此,人的思维方式就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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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自从王太庆的“我们怎样认识西方人的‘是’”(载于《学人》第四辑,1993年)发表以来,国内学术界在关于“存在”和“是”问题发表了数十篇讨论文章。我在这篇文章中不打算一一分析这些讨论。我于1988-1992年在北京大学教授西方哲学史课程,其间常常去王太庆先生居所请教。因为我当时在写作《西方哲学通史》(古希腊部分),在涉及巴门尼德时,“存在”和“是”问题乃是我们的主要讨论话题。我当时写完巴门尼德一章后,即送给他审阅,其中的写作思路得到了他的肯首。我的手稿(30万字)后来因为出国留学等原因而遗失。我和王先生虽然在ἒστιν的理解和翻译上彼此意见不尽相同,但是,我的处理深深受益于当时的讨论。本文的写作仍然是在当年的思路中。

[②] 本文处理巴门尼德残篇希腊文以Kirk/Raven/Schofield(The Presocratic Philosopher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3)的编辑本为原本。中译文根据这个编辑本。我不打算就文本学展开讨论。这段残篇收集在辛普里西的《物性论》(78,5)中。Kirk/Raven/Schofield根据G.E.L. Owen的解读(“Eleatic Questions”, 载于R.E. Allen and D.J. Furley, Studies in Presocratic Philosophy, Vol. 2: Eleatics and Pluralists,London: Routledge, 1975)把辛普里西的原文ἠδ’ ἀτέλεστον(未完成的)改写为ἠδέ τέλειον(完满无缺的)。参阅该书第248页注释1。我接受这种改写。比较残篇8:32和33有οὐκ ἀτελεύτητον(不是不完全的)和 οὐκ ἐπιδεθές(不是有缺陷的)的描述,我们发现,按照辛普里西的原文会导致巴门尼德残篇文本上的直接矛盾。因此,我认为Owen的读法和改写是可取的。

[③] 希腊化时期,古希腊语出现了一种新的形式,称为普通希腊语(Koine Greek)。使用者通常是那些非希腊本土出身的居民。他们在使用时有意识地遵循语法。与此相对的是希腊本土流行的希腊语,称为古典希腊语(Attic Greek),为土生土长的希腊人使用。他们在使用时大都跟着感觉走,没有明确的语法意识。巴门尼德也是这样使用古典希腊语的。但是,巴门尼德对ἒστιν问题的追问最后推动亚里士多德开始对希腊语进行语法研究。

[④] 我在阅读国内学术界的相关讨论时,发现大都忽视了其中的主语。这个忽略导致了一系列想当然的问题和讨论。我不想在这里一一指出。这里要指出的是,我们的许多误解和争论都是从此而来的。我在以下的讨论中要召回这个被忽略的“它”。这样做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巴门尼德的思想关注和论证思路,以及他的讨论在思想史上激发的问题。

[⑤] 人们关于本源问题的追问可以追溯到古代近东文明中的各种神话。不过,在思想上明确提出本源问题则要归功于赫西奥德的《神谱》(约西元前8世纪)。我们知道,《神谱》清理诸神起源的最后落脚点是“混沌之神”。和诸神不同的是,“混沌”是不可描述的。一旦加以描述,它就成了诸神之一,而不是诸神之祖。然而,神话中的“神”是在想象中建立起来的。如果不能描述“混沌之神”,我们如何对它进行想象?于是,如何描述这个不可描述的“混沌之神”就成了当时的一个重要话题,推动人们谈论这个作为始祖的“混沌之神”。几百年后,“混沌”问题在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仍然是一个主要话题。我认为,当泰利士说本源是水的时候,他是企图用水的不定性来描述“混沌”。

[⑥] 柏拉图在《智者篇》深入分析了这个反证法,认为巴门尼德在这里犯了一个逻辑错误。柏拉图谈到,我们对主词进行界定时可以有两种方式。其一是正面界定,比如,它是和A相同的。其一是反面界定,比如,它是和非A相异的。这后一种界定可以换一种说法:它不是非A。比如,在界定人这个主词时,我们可以说:人不是狗,不是树木,不是石头等等。在实际理解中,这种界定方式不但常用,而且必不可少。巴门尼德认为“它不是”这种说法不是对主词进行界定,因而是说不出来的。然而,柏拉图指出,对于任何一个主词,我们都必须在“它不是”中进行界定。因此,柏拉图认为,巴门尼德在这个问题上是错误的。参阅《智者篇》258c-259e。也可参阅谢文郁译注《蒂迈欧篇》(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的附录一(第三部分)。不过,柏拉图并没有否定巴门尼德关于主词具有实在性这一说法。

[⑦] 关于这“独一无二”的用法,我采取Kirk/Raven/Schofield编辑本的读法:μουνογενές(独一存在)。由于第尔斯所使用的古代抄本在残篇8:4的文字模糊不清,所以,人们在重建文本时有不同意见,主要有这几种看法,除了μουνογενές,还有人建议读为οὐλομελές(单一体)或μουλομελές(合一体)。伯尼特(John Burnet, Early Greek Philosophy, London: A&C Black, 1920, 第四章注释20)谈到,在重建这段文字时,人们对抄本中的μ, ν, γ, λ这几个字母难以分辨,在不同理解中就有不同的重建。

[⑧] 相关讨论可以参阅谢文郁:“《智者篇》和柏拉图理型论的发展”,载《蒂迈欧篇》,谢文郁译注,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3年。

[⑨] 关于亚里士多德范畴论和“它是”的关系,参阅余纪元:“亚里士多德论ON”,载《哲学研究》199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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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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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云南大学学报》(社科版,2012年第二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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