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恩格斯发展观的无限问题
——也谈其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差异
荣伟杰[1]
【摘要】:发展的观点在恩格斯多篇著作中有详细论述。根据恩格斯,发展的永恒性在于其无限性。这种无限首先是一种潜无限,即无限的连续性与可分性;同时又是一种存在于未来的实无限,作为完成了的终结支撑起历史的完满性。它们异质而不融贯。恩格斯援引黑格尔的辩证法以求解无限问题,而前种无限是黑格尔批判的,后种无限是黑格尔不承诺的。
【关键词】:恩格斯;发展;无限;黑格尔;辩证法;
发展理论在马克思主义中占据重要地位,马克思和恩格斯均有过专题论述。前者的论述常带经验性,如社会发展之诸形态论等;后者的论述则具原理性,适合哲学分析。简而言之,恩格斯发展观的典型特征是一方面承诺无限进步,进而拒绝任何形式的终结;另一方面又以历史的完满形态作为终极支撑:如此带来一种关乎无限的悖论。就此,本文深入有关文本,批判考察无限运用的一致性问题,且特以黑格尔哲学为参照,尝试揭示其中说理的内在局限。
一、对两种无限的说明
探究恩格斯的观点之前,我们先借康德的理论阐明两种无限,以提供必要的分析工具。无限议题是哲学的常客,并非康德专属,但借引康德可高效地帮助我们理解两种无限。《纯粹理性批判》中第一个背反的正题证明是:“让我们假定世界在时间上没有开端,那么直到每一个被给予的时间点为止都有一个永恒 XE "永恒" 流过了,因而有一个在世界中诸事物前后相继状态的无限 XE "无限" 序列流逝了。但既然一个序列的无限性正好在于它永远不可能通过相继的综合来完成 XE "完成" ,所以一个无限流逝的世界序列是不可能的。” [2]由于使用反证法,康德首先假设世界在时间上无端。进而如此,他说直到每个时间点为止都有永恒流过了。为何会有永恒?因为若时间无端,则从每个既定的点向前追溯便都有无限多的时间,此之谓永恒。同样,追溯过程中出现于世的诸事物也前后相继地排列,此之谓无限序列。这种序列般永恒延续的无限,就是潜无限。可是,永恒为何流过了?无限序列为何流逝了?因为,自每个时间点向前的追溯,都是向过去追溯。无限多事物亦是在过去被发现。已经过去恰预示着已经完成和终结。这种作为一个整体已然完成的无限,就是实无限。
显然,此处存在悖谬——序列的无限性即在其不可能通过相继的综合来完成。因而,潜无限序列在本质上排斥完成。可以向前追溯,但不可找到开端,进而下判断说前方再无。追溯要永在过程中,从不完结。在此,潜无限的本质规定就是没有边界或开端以及永恒延续。这与实无限对应的判断和完成是异质而不融贯的,无法互相等同。
类比于空间,倘若世界在空间上无限,“这样世界将是一个无限 XE "无限" 的被给予了的、具有同时实存着的诸事物的整体 XE "整体" ”[3],如此,“就必须把一个无限世界各部分的相继综合看做完成 XE "完成" 了的,……而这是不可能的” [4]。问题关键也在永续与完成的矛盾,故假设不成立。但若想深入其中,还需补充一个新的解释,即对空间本身而言,康德便主张它是潜无限的。在“先验要素论”对空间的形而上学阐明中,康德说到:“空间被表像为一个无限 XE "无限" 的被给予的量。” [5]倘若不加反思,容易认为此说法与背反论的讲法矛盾。因为康德的意思似乎是空间不能被设想为无限被给予的诸事物同时实存的整体。这需要解释,解释的同时也会帮我们完成对两种无限的理解。它包括两个方面。
第一,形而上学阐明中所讲的无限(空间被表像为一个无限的被给予的量)是潜无限;而背反论中,(空间不能被设想为无限的)则是实无限。对于前者,康德明言空间无限连续且永恒延展。如此不带有完成含义,至于此延展的尽头或边界,并非其延展性能断定。如此,无法下判断说空间确有或确无边界。而若把这种潜无限运用在“世界是否有开端”的问题上,便遭遇了实无限。这里有一个文字上甚小而含义上甚大的差别——在形而上学阐明中,空间是作为“无限的被给予的量”,而运用到世界上,则变为“无限的被给予了的”[6]。多了一个“了”字,但“过去”正是完成的含义——由于在后者论域中,要对世界整体把握,故而仿佛要站于其外,以整全视角统观。因而无限世界各部分的相继综合就被当做完成了的——这是实无限。这样的后果,便是造成一个不可理解的悖论。
第二,就直观与概念的区分,也可理解这个问题。概念按其本身规定,是有边界的。进而如果把握一个概念,就能将其整体打包,仿佛装袋给它一个定义。此番定义作为内涵,跑遍外延,使其具有规定。正因如此,康德才在形而上学阐明中说,“我们必须把每一个概念都设想为一个被包含在无限 XE "无限" 数量的各种可能表像中(作为其共同性标志)、因而将这些表像都包含于其下的表像;但没有任何概念本身能够被设想为仿佛把无限数量的表像都包含于其中的”[7]。这也提示我们,概念不能做到既有边界又收编无限的外延。因为,前者意谓完成,后者则是永不完成。正如实无限遭遇潜无限,二者无法和解。所以,背反论也谈到,我们“只有通过各部分的综合,才能设想一个并未在任何直观 XE "直观" 的某个边界内部被给予的量的大小,并且只有通过完全的综合或者单位自身反复相加才能设想这样一个量的总体”。[8]因此,形而上学阐明中所言“空间正是这样被设想的(因为空间的所有无限的部分都是同时存在的)”[9],并非指空间同时具备两种无限性质,从而矛盾;而是说惟有把空间当概念之时,才会矛盾,且在二律背反中就是如此——正是把空间当概念,把世界当对象,才致使认识僭越。实际的情况则是,“空间的原始表像是先天直观 XE "直观" ” [10]。
解释之后,重回二律背反中对空间的论述,康德说“为了把充实一切空间的这个世界设想为一个整体,就必须把一个无限世界各部分的相继综合看做完成 XE "完成" 了的,亦即一个无限的时间就必须通过历数一切并存之物而被看做流逝了的” [11],就是在说,若把世界想为空间上无限,就要将其各部分的总量与整体都进行相继综合才能达到。但这种完成的整体把握又毕竟无法遍历各个部分。因此,康德下结论说,此乃一个永不完成的序列,我们不能以这种综合来思考总体性。总而言之,空间和时间一样,基于两种无限的内在冲突,无限的记账不可能在总计的综合中完成。
综上所述,借助康德的理论,我们对两种无限有了基本的理解。概括而言,潜无限是排斥完成和无限延伸的序列,是无穷无尽的同质连续体,排序个体之间亦无差异,无法断言其中某个位置就是终结;它不具认知意义,不是概念,只是潜在经验的延伸和畅想。实无限则是完成和概念把握式的无限,它承诺异质性,包含边界与终结;同上,作为有机整体,也意谓经验可达,意谓理解、认知与判断。它是整全视角下的全盘统观,而非潜在延伸的沉默经验。
二、对恩格斯发展观的分析
前已提到,恩格斯的多篇著作中都有对发展原理的论述。例如,《自然辩证法》说:“此外,诸天体在无限 XE "无限" 时间内永恒 XE "永恒" 重复的先后相继,不过是无数天体在无限空间内同时并存的逻辑补充……这是物质运动 XE "运动" 的一个永恒 XE "永恒" 循环 XE "循环" ,这个循环完成 XE "完成" 其轨道所经历的时间用我们地球年是无法量度的,……在这个循环中,物质的每一有限 XE "有限" 的存在方式,不论是太阳或星云,个别动物或动物种属,化学的化合或分解,都同样是暂时的,而且除了永恒变化 XE "变化" 着的、永恒运动着的物质及其运动和变化的规律 XE "规律" 以外,再也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了。”[12]
在这里,恩格斯首先说,诸天体的存在或运动在时空上都是无限的。这个讲法易于使我们想起康德第一个二律背反的正题表述——世界在时空上均无限。因而,接续的问题是,恩格斯此处所谈乃实无限或是潜无限?答案显而易见,它是潜无限。原因包括三点:第一,不论是重复、相继和无数,还是无法量度和循环,都暗示了潜无限非完成的核心含义。第二,恩格斯的观点和康德论及时空作为潜无限样式时的表述如出一辙。恩格斯所言“诸天体在无限时间内永恒重复的前后相继”,就是康德所谓“世界中诸事物前后相继状态的无限序列”;恩格斯所说“在无限空间内同时并存的逻辑补充”,就是康德所讲“具有同时实存着的诸事物”(背反论)和“所有无限的部分是同时存在的”(形而上学阐明)。第三,就主旨而论,所谈乃潜无限。恩格斯说,永恒循环若想完成,需要的时间以地球年无法量度。言下之意是它不能完成——这是潜无限最核心的含义。故而,这段话中“永恒”首先与潜无限相伴而出场。它们的运用都在强调永不完成的含义,其共同观点都是永续发展且一切事物在其中都只是暂时的。
但是,这种运用不是绝对的。例如,最后一句“除了永恒变化着的、永恒运动着的物质及其运动和变化的规律以外,再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了”就值得仔细分析。它共包含三个“永恒”。其中,前两个“永恒” (永恒变化和永恒运动)都属潜无限;但最后一个“永恒”(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了)是指实无限——永恒不变。但在这里,由于前乃否定前缀,意在说明没有永恒不变之物。因此,这是空名——唯有变化是不变的,故暂且不会导致矛盾。
在自然物质维度,《自然辩证法》的诸多文本都体现了潜无限。但是,恩格斯的想法未曾停止。有关表述很快就超越自然的范围,趟进人类认识发展和绝对真理发现的社会历史维度。对此,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这样说到:“真理是在认识过程本身中,在科学的长期的历史发展中,而科学从认识的较低阶段向越来越高的阶段上升,但是永远不能通过所谓绝对真理的发现而达到这样一点,在这一点上它再也不能前进一步,除了袖手一旁惊愕地望着这个已经获得的绝对真理,就再也无事可做了。……一切依次更替的历史状态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暂时阶段。……不存在任何最终的东西、绝对的东西、神圣的东西;它指出所有一切事物的暂时性;在它面前,除了生成和灭亡的不断过程、无止境地由低级上升到高级的不断过程,什么都不存在。它的革命性质是绝对的——这就是辩证哲学所承认的唯一绝对的东西。”[13]
后半段的讨论我们并不陌生,其表述与《自然辩证法》非常接近。这里所讲人类认识的发展机制和前此所言自然物质的运动规律一样,都是潜无限。因此,它们将永不停止,不会取得完满或完成的形式,不会在完美理想中结束。同样,人类历史长河中一切事物都是暂时的,唯有永续生成和无尽灭亡才能常驻。这一点,被恩格斯称为辩证哲学(旧译辩证法)唯一承认的“绝对之物”。当然,此“绝对之物”和先前最后一个“永恒”一样,仅是空名,在含义上属潜无限而非实无限。
但问题在于,若只是这样,大功还不能告成。不论是自然物质的不断变化,还是科学认识与人类历史的永续生成和不断灭亡,皆无法全然充实“发展”的含义——单纯的运动和循环不是发展,唯有加上前进与上升,才是发展。此处所言从较低阶段向越来越高的阶段上升、前进一步和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等等,都提示了发展预设的方向。这些要素,单凭潜无限无法给出承诺,而它们的幸存有赖于实无限。
潜无限之所以无法给出前进与上升的朝向,原因之一在于它是全然同质的序列。正如空间作为直观形式,虽也包括这个空间和那个空间,但归根结底都是同一个空间。而异质性元素的加入,常会终止这个序列。这里以《自然辩证法》的一处文本为例:“存在着的不是质,而只是具有质并且具有无限 XE "无限" 多的质的物。两种不同的物总有某些质(至少在物体性的属性上)是共有的,另一些质在程度上有所不同,还有一些质可能是两种物中的一个所完全没有的。如果我们拿两种极不相同的物——例如一块陨石和一个人——来比较,我们由此得到的共同点便很少,至多只有重量和其他一些一般的物体属性是两者所共有的。但是,介乎这二者之间还有其他自然物和自然过程的一个无限的序列,这些自然物和自然过程使我们有可能把从陨石到人的这个序列充实起来,并指出每一个自然物和自然过程在自然联系中的地位,从而认识它们。”[14]
恩格斯在此的表述带来重要信息。他指出二物之间总有相同和相异的质,并以陨石和人这两种极不相同的事物为例说明。但尽管如此,恩格斯认为在这两种差别甚大的事物之间,还有一个由其他物和自然过程组成的无限序列。这个序列把二者之间的空隙全然充实,且我们依据这个序列中诸事物彼此不同的联系与地位来认识它们。这意味着恩格斯承诺了:首先,有一个既有开端(陨石)又有终结(人)且中间有无限个体的无限序列;其次,陨石和人之间有诸多异质性;最后,排序个体之间也相互异质,且我们正依据这些特性收获对它们的认识。
可见,以上三个要点,无一是潜无限能承诺得起的。也就是说,当恩格斯进行此类描述时,他实际已悄然从潜无限转向了实无限。另外,问题的揭示也有其他角度。例如在全盘统观的方面,恩格斯的发展理论同样充满了实无限的色彩:“我们从有限中找出和确定无限,从暂时中找出和确定永久。然而普遍性的形式是自我完成的形式,因而是无限性的形式,它把许多有限的东西混合为一个无限的东西。自然界中的普遍 XE "普遍" 性的形式就是规律 XE "规律" ,……对自然界的一切真实的认识,都是对永恒的东西、对无限 XE "无限" 的东西的认识,因而本质上是绝对 XE "绝对" 的。但是,这种绝对 XE "绝对" 的认识遇到一个明显的麻烦。可认识的物质的无限 XE "无限" 性,是由各种纯粹的有限 XE "有限" 性组成的,同样,绝对地认识着的思维的无限性,也是由无限多的有限的人脑所组成的,而人脑是彼此并列和前后相继地从事这种无限的认识的……因此,对无限的东西的认识……只能通过一个无限的渐近的前进过程而实现 XE "实现" 。”[15]
这段话中包含一个修辞的挪移,从潜无限滑到实无限。“从有限中找无限”和“从暂时中找永久”这些表述,就是前文所言“唯一永恒之物”和“辩证哲学唯一承认的绝对之物”:它们都是空名,本质仍是潜无限。在此,它们又成为自我完成的普遍性,变为“无限性的形式”,这是令人费解的。据恩格斯言,这个无限物是许多有限物的混合且我们对其的认识乃绝对的。更进一步,对于认识机制,他指出有待认识的事物在数量上是无限多的。反之也成立,即绝对地去认识的那个无限思维,是由许多有限的人脑组成的。在此,人脑的彼此并列和前后相继,定是潜无限。然而,这种潜无限最终达到的乃是“思维的无限性”,即“通过一个无限渐进的前进过程而实现”。何谓思维的无限性?在此,它指的是对人类无限思维的一种认识,或者说对人类世世代代的思维过程所下的一个总体判断即 “这是无限的”。它的对象是潜无限,而由于把潜无限当做一个整体从而必须是完成了对象加以认识,它本身便只能是实无限。这便是恩格斯所谓自我完成的普遍性。至此,先前所论“永恒”与“绝对”已不再是空的名称,实际的含义已由“‘人在永恒地(不停地)认识事物’这件事情是绝对的”变为了“总体的人类认识活动本身是永恒和绝对的”。
在此意义,人类认识的结果是实现了包含无限数量个体的集合,对之形成全盘统观。回顾康德,他认为空间作为潜无限的一个重要理解是直观与概念的区分,空间是直观不是概念,概念是被潜无限排斥的。如果把握边界、整体打包、给其定义、下了判断,就变为实无限。因此,恩格斯所言“通过无限的渐进来实现无限多的认识对象”就等于康德在背反论中所说的“我们不能以别的方式、而只有通过各部分的综合,才能设想一个并未在任何直观的某个边界内部被给予的量的大小,并且只有通过完全的综合或者单位自身反复相加才能设想这样一个量的总体”,而这被声明是不可能的。
综上所述,恩格斯的发展理论首先预设了无限连续的潜无限,它被描述为运动和发展的规律。这个规律被当作唯一的绝对与永恒之物,但还是空名。但是,发展的含义还进一步要求前进与上升的朝向,而这与潜无限并不兼容,故而还需在异质与统观的维度设定一种实无限。把两种毕竟不同的无限放在一起,不仅不甚融贯,也带来诸多理论烦难。其中之一是,既然实无限从潜无限中设定出来,或者说发展的本质是由潜无限达致实无限,那这如何可能?按照上面的讲法,可能性就在于它“只能通过一个无限的渐近的前进过程而实现”。但是这个回答并不能解决问题,只是延宕了核心的焦点。它把大的问题分给微小的部分,而疑难还在:每个被渐进充实的无限序列中,前进是如何构造的?单纯的潜无限序列中,无始无终,也无谓前进与否。唯有设定实无限之后,或者说需要设定一个置于未来而当下还未实现,但至少在思维中已以完成形式展现的实无限,才能给予序列方向。有了这个设定,渐进才会可能。但这是循环的,渐进使实无限可能,实无限又使渐进可能。
三、解决的方案及其与黑格尔辩证法的差异
在远离问题中心的其他议题上,恩格斯又谈到量变与质变的原理:“纯粹的量的分割是有一个极限的,到了这个极限,量的分割就转化为质的差别。”[16]所谓“纯粹的量的分割”,显然指潜无限。因为量外在于事物、不同于质且对质漠不关心——前文称作同质性。哪怕世界诸事物前后相继的无限序列,作为事物1+事物2+事物3……自身的规定也不被考虑,从而量上彼此对等。相应的结果亦有可分性,它与连续性一体两面。纯粹的量的分割,便是这样的一种可分性。根据恩格斯,倘若这种分割达到极限,便转化为质的差别,从而对应了渐进所带来的质变。
如此看来,似乎质量变原理能够解释实无限的产生。然而,恩格斯从未就此给出独立的形而上学证明,而是借引黑格尔的辩证法,因为质量变原理实际上来自黑格尔。因此,要想探究清楚,还必须深入黑格尔,检视其与恩格斯观点的差别。其实,恩格斯在论述中也常提及黑格尔,兹举一例:“它还包含着一个不可救药的内在矛盾:一方面,它以历史的观点作为基本前提,即把人类的历史看作一个发展过程,这个过程按其本性来说在认识上是不能由于所谓绝对真理的发现而结束的;但是另一方面,它又硬说它自己就是这种绝对真理的全部内容。”[17]
恩格斯在此指出,黑格尔有个矛盾,即一方面宣布认识永无止境,另一方面又说自己是绝对真理的终结。但按前此所论,这似乎是恩格斯自己的矛盾。也许为了澄清,恩格斯随后重复了辩证思维的要求:绝对真理虽不能至,但不排除人类能够世代进展。[18]这个重复虽不解决问题,但可提示他与黑格尔的一个差异,即他把实无限设在未来,而黑格尔将其置于当下。反观恩格斯对黑格尔的指责,可以发现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黑格尔的确当下宣布自己的绝对真理的最终完成,摆出实无限;但这种实无限不仅不由潜无限产生,而且与它毫无关联。
其实,黑格尔明确批判了潜无限,将此认作坏的无限,而非真无限性。在他看来,坏的无限物“只是作为实在地建立起来的有限物之否定,所以它是抽象的,第一次的否定”[19]。连续进展在此空无尽头与限度,充其量只是有限的彼岸与对立。它没有内容,不具规定,只是单纯否定,仅是有限面前加了一个“非”。坏的无限物只是有限的他者,如若把他者再次否定,便退回初始的有限,如此反复循环。它“不应当实有,……是不可能达到” [20],数量再多的有限物前后相继,也不能综合为实无限。因此,黑格尔并无永续过程的意思,仅是一个绝对终结,即肯定当下的实无限。可见,恩格斯错言了黑格尔。更棘手的问题在于,恩格斯发展学说仰赖的支撑——质量变原理,也属直接挪用黑格尔的资源。然而,黑格尔并未保证一种未来的实无限,且实无限也绝非由潜无限产生。在他看来,量的无限进展是矛盾表现而非解决。真实的情况是,实无限在当下的诞生是经由比例(比率):“在无限 XE "无限" 系列中,否定物是在它的各项之外的,这些项仅仅由于被当做数目的 XE "目的" 部分而当前现在。与此相反,有限 XE "有限" 的表现形式是一个比率 XE "比率" ,否定物在这个形式中,作为比率两端的互相规定,是内在的,这个规定回归到自己,是自身相关的统一,是否定之否定(比率两端都是环节),于是,在自身中也就有了无限性的规定。”[21]
在比例中,如4:2,比率两端的相互规定就是这个比例的值。比例的两项各自构成一个潜无限的序列,例如它可替换为6:3或8:4等等,如此以至无限。但无限序列空无内容,不起作用,也不会改变比例的值(指数)等于2的事实。唯有它们相互作用才能合成比值,前者是外在的而后者是内在的,“这两项的联系(比例的指数)本身就是一数,这数与比例的两项区别,在于此数(指数)一变,则两项的比例即随之而变,反之,两项虽变,其比例却不受影响,而且只要指数不变,则两项的比例不变” [22]。这个过程便是回归自身、自身统一和辩证否定。这是化潜无限的“多”为实无限的“一”的过程,它不再是“加法”的无穷延长,而像“除法”般围绕中心。它确乎有其边界,因而似乎是有限,但实质上是对有限的扬弃。它以有界的形态囊括了无限的规定,或者说认识到自身的界限与规定,它能从心所欲不逾矩。在此,作为比例的值的自身规定就是真的无限,即实无限。因此,质量变的谜底也已解开:质变并非由于量的无限进展才得以可能,而是经由比例使得内在规定凸显。这个规定是本有的,不是从潜无限中神秘诞生的。它从一开始便是实无限,而不是经由任何他物变成的。哪怕只举比例的一个两项如6和3,也能明白它的值就是2。
既然实现出的事物的质的规定是本有的,它就是当下已经完成的。因此,这是一个发现而非发明的过程。所以,这种实无限不可能如恩格斯所言那般存在于未来,而只属于过去。综上所述,量变引起质变的核心在于比例,这个原理从头到脚都沾染着黑格尔的色彩,唯有如此它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释。恩格斯把质量变的除法模式放入加法或直线模式中,主张潜无限产生了实无限或量的无限进展导致质的变化,这是不对路的。恩格斯和黑格尔的视野存在根本差异——恩格斯以两种无限杂糅的角度想问题,黑格尔则一贯地站在实无限的立场上。这个差异最终体现为发展理论的歧异,这是我们考察的归宿。
总之,黑格尔拥有融贯的体系。这虽不表明与之不同的恩格斯就一定不融贯,但恩格斯在其理论最薄弱的一环缺乏独立论证,惟有借引黑格尔的形而上学资源。但是,黑格尔的质量变原理只能证成当下的实无限,且它并非从潜无限进展而来。恩格斯的实无限与黑格尔不同,被设定在将来,而这无法借黑格尔的体系证成。恩格斯主张由潜无限实现这种实无限,但是单纯的潜无限本身又是黑格尔批判的。因此,质量变原理用在此种架构中是不合适的。不论是恩格斯的发展观,还是他对黑格尔的批判,都难以成立。这是其说理的一个内在局限。
在哲学上有凭据地论证这一点,从而在纯粹理论上揭示恩格斯发展观中的无限问题,这就是本文的使命。但是,我们有纯粹哲学的兴趣,恩格斯未必有。如果恩格斯的理论在哲学标准下毕竟还有缺陷,且他本人实际也没有这种追求。可能的情况也有两种:哲学过高,力所不及;或哲学太低,值得扬弃。从而,更加完备的反思就必须重新考量恩格斯对自身的理论定位乃至其解释世界与改变世界相区分的实践理想,但这已超出本文所议。
本文发表于《现代哲学》2020年第1期
注释:
[1] 【作者简介】:荣伟杰,山东威海人,(广州 510275)中山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与中国现代化研究所暨哲学系博士研究生。
[2]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61页。
[3]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61页。
[4]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62页。
[5]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9页。
[6]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61页。
[7]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9页。
[8]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62页。
[9]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9-30页。
[10]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0页。
[11] 康德 :《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362页。
[12] 恩格斯 :《自然辩证法 XE "辩证法" 》,载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83-484页。
[13] 恩格斯 :《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载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2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23-324页。
[14] 恩格斯 :《自然辩证法 XE "辩证法" 》,载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71页。
[15] 恩格斯:《自然辩证法 XE "辩证法" 》,载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73页。
[16] 恩格斯:《自然辩证法》,《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537页。
[17] 恩格斯 :《反杜林论》,载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6-28页。
[18] 恩格斯 :《反杜林 论》,载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6-28页。
[19] 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49页。
[20] 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49页。
[21] 黑格尔 :《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268-269页。
[22] 参见黑格尔 :《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32-2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