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松岩:古代“希腊”的起源与流变

——一项概念史考察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718 次 更新时间:2020-04-09 14: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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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松岩  

内容提要:“希腊”(Hellas)意即希腊人所居之地。在希腊人到来之前,古代巴尔干半岛南部断无“希腊”之名。公元前3千纪末开始,一批批希腊人移居该地区并与此前定居此地的皮拉斯基人相互融合,开启了历经千余年希腊的扩大与皮拉斯基亚的缩小的进程。大约至古风时代之初,希腊的地理、语言、族群、文化内涵基本成型;此后数百年直至近代,虽然随着希腊人移居范围扩大,出现“大希腊”和“希腊世界”的说法,但作为文化、族群和地理意义上的“希腊”,其内涵和范围已经不是问题。希腊被称为“格里西亚”(Graecia)源自于罗马人的讹误。历史上希腊地区长期处于异族统治之下,1822年希腊宣布独立之前确实不存在一个被称为“希腊”的国家,但不容否认的是,以希腊半岛为核心区域的“希腊”历史文化,始终是真实存在的。

关 键 词:希腊/希腊人/皮拉斯基亚/皮拉斯基人/希腊国家

社科基金: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古典时代希腊理想国思想及其现实基础研究”(16BSS008)。

作者简介:徐松岩,西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希腊研究中心。

近年来,在希腊历史文化探讨中,有一种广泛流传的观点,认为古代希腊并不存在一个被称为“希腊”的国家,也没有一个被称为“希腊”的政治实体,所以“希腊”在古代是不存在的。有论者由此断定希腊古史是“伪史”,是文艺复兴以后西方学者“杜撰”或“发明”出来的。此即所谓“希腊伪史论”。值得注意的是,倘若有人把“伪史论”挪移到埃及、印度、中国等其他文明古国的历史上,那这些文明古国历史的真实性甚至其是否存在都很成问题了。这涉及古代希腊半岛上族群、文化、语言的来龙去脉,以及如何认识和评价西方文明的起源和传承等一系列错综复杂的问题,很有必要认真梳理,正本清源。笔者拟以希腊为例,从概念史的角度,探讨古代“希腊”的概念究竟是如何产生的,经历了怎样的演变,“希腊”的古史是否存在,如何理解其真实性等问题。


一、从Graecia到Greece:罗马人的误解并以讹传讹


现代世界上希腊以外的国家使用希腊国名时,通常就是英文的Greece,法文的Grèce,德文的Griechenland,俄文的Греция等。据考证,该词均源于拉丁语Graecia,它源自于罗马人对意大利南部沿海和西西里岛希腊移民的统称。罗马人称这一地区为Magna Graecia,可译为“大格里西亚”或“大希腊”。公元前7-前5世纪,在“大希腊”地区,先后出现近百个希腊移民城邦。据说,这些城邦中有一部族来自于亚得里亚海对岸的西北希腊,该部族的原居住地是名叫Graecia(后来英语Greece“格里斯”的词源)的小地方,具体位置至今难以确定。显然,那时罗马人所知不多,见识有限,并不清楚Graecia原本多大,只是由于Graecia的居民移至意大利,居住地扩大了,罗马人便将错就错,把希腊殖民城邦所在地笼统地称为“大格里西亚”了。罗马人的国家兴起于意大利半岛中部第伯河畔,在不断向外征服直至统治“大格里西亚”后,开始大量吸收希腊文化,拉丁语中Graecia一词就成为罗马人对意大利半岛的“格里西亚人”居住地的称呼,也成为对巴尔干半岛南部的“格里西亚人”祖居地的统称。这种称呼就这样“以讹传讹”①,沿用至今。

然而,我们注意到,现代希腊人并不使用Graecia(Greece)来称呼本国。他们和古代希腊人一样,用“”来称呼自己的领土。“”拉丁化即为Hellas,意为“希腊人居住的地方”。Graecia和Hellas是什么关系?难道历史上真有两个“希腊”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那么,Hellas又是如何产生和演化的?


二、巴尔干半岛上的Hellas:从无到有


Hellas之名源于希腊人的远祖希伦(Hellen)。根据希腊神话,丢卡利翁(Deucalion)是天神普罗米修斯的儿子。洪水洗劫了大地之后,只有他和妻子皮拉幸存下来。希伦是他们的儿子,后被尊为希腊人的远祖。希腊人(Hellenes)意为“希伦的子孙”。公元前8世纪作家赫西俄德说,希伦三个儿子分别是多洛斯(Dorus)、克苏托斯(Xuthus)和埃奥罗斯(Aeolus)②。伊奥尼亚人的名祖伊翁(Ion),乃是阿波罗之子。克苏托斯是其继父。后世希腊诗人炮制这则神话旨在说明,古典时期操希腊语多利斯方言(Doric dialect)、埃奥利斯方言(Aeolic dialect)和伊奥尼亚方言(Ionic dialect)的族群,分别被称为多利斯人、埃奥利斯人和伊奥尼亚人,有着共同的世系,源自于一个共同的祖先。

其实,希腊人并非巴尔干半岛南部即希腊半岛的原住民,此地最初当然不应该被称为“希腊”。一个多世纪以来历史学、考古学、语言学、民族学等学科的研究成果已经证明,印欧语系希腊语族的居民,大约自公元前2500年开始的千余年间,从巴尔干半岛中北部分批南下,逐步占据一些地区,征服当地居民或与其和平杂居。其中希腊人大规模移居希腊半岛(“皮拉斯基亚”)是在公元前1900年以后③。“希腊人的到来”是该地区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最早进入“希腊”地区的是阿凯亚人(Achaeans),他们自北向南进入伯罗奔尼撒半岛,很可能就是迈锡尼文明的创建者,所使用的文字(线性文字B)被证实是希腊语;稍晚进入这一地区的有伊奥尼亚人、埃奥利斯人;最晚进入“希腊”并建立斯巴达城邦的多利斯人,南下的时间在特洛伊城陷后的第80年(约前1160)④。古典时代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修昔底德在追溯希腊民族历史起源时,记载了古希腊人的共同记忆,也转述了他们的共识。

Hellas经历过从无到有,从小变大的动态演进过程。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修昔底德都确信,现在被称为“希腊”的这个地方,最初并非为希腊人所居。希腊人在此定居,希腊语在此普及,是“希腊”这个地理概念出现的前提。古风时代初期,上述历史条件基本具备。因此,“希腊”大致出现于此时。

三、Pelasgia的缩小与Hellas的扩大

考古资料早已确证,自公元前1.1万年起,希腊和爱琴诸岛的居民生活和海上交往未曾中断。来自西亚、北非(古希腊人所称“东方”)的移民,携带着较为先进的文化成果,自东向西进入爱琴诸岛(基克拉底斯群岛)。N·G·L·哈蒙德指出,在这里,“延续长达3000至4000年的新石器时代,几乎完全是以来自东方的影响为特征的。这是一个和平、安宁、从事农业、航海并有艺术风雅的社会”⑤。及至古典时期,希腊作家已很难弄清楚希腊人定居此地之前的族群成分,一般统称他们为“皮拉斯基人”(源自Pelargi,一种被称为“鹳”的水鸟,暗示他们是海上移民),称他们的居住地为皮拉斯基亚(Pelasgia)。随着希腊人一批批南下,居住在这里的皮拉斯基人或者被驱逐、屠杀,或者被同化。这是一个文化、族群上相互融合的过程,一方面是当地居民的“希腊化”,另一方面也是希腊人的“皮拉斯基化”;同时并行的历史进程,是“皮拉斯基亚”逐步缩小,而“希腊”则不断扩大。

在族群和地理意义上,关于皮拉斯基亚和希腊的消长,古代历史文献都有比较明确的记载。《荷马史诗》提到皮拉斯基人居住在色雷斯、阿尔戈斯、克里特等地;希罗多德及以后的作家都将希腊及地中海地区的前希腊语民族统称为“皮拉斯基人”。希罗多德《历史》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史料。他指出:拉栖代梦人属于多利斯族,雅典人属于伊奥尼亚族。这两个民族从古老的时代起就在希腊占着极为突出的地位了。雅典人在从前属于皮拉斯基族,拉栖代梦人是属于希腊族的;皮拉斯基人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居住的故土,而希腊人却是经常长途迁徙的。在丢卡利翁统治的时代,希腊人居住在弗提奥提斯的地方,在希伦的儿子多洛斯统治的时代,他们便移居到一个叫作希斯提埃奥提斯的地方;他们在被卡德摩斯人驱逐出希斯提埃奥提斯地区以后,就定居在品都斯,称为马其德尼人,从那里再一次迁移到德里奥皮斯;而最后又从德里奥皮斯进入伯罗奔尼撒,结果他们就变成了众所周知的多利斯人⑥。

希罗多德还断言,皮拉斯基人是非希腊语的民族,属于皮拉斯基族的雅典人,在他们成为希腊人的同时,必定更改了自己的语言。希腊民族自从出现以来,就从来没有改变过所使用的语言。希腊人起初人数不多,势力弱小;然而,他们却逐步扩大和成长成为一个多民族的集合体,这主要是由于许许多多的非希腊语部落主动加入到他们行列当中的缘故⑦。这就是说,在皮拉斯基人所居住的皮拉斯基亚,随着希腊人迁入、定居、融合,操希腊语的族群居住地不断扩大,皮拉斯基亚逐步缩小。

近代以来的考古学和语言学研究成果已经证实,在希腊人来到希腊之前,希腊各地主要是来自亚洲和非洲的移民。皮拉斯基人留下的遗迹很多。据修昔底德记载,雅典卫城上有一段皮拉斯基人的城墙,直到公元前431年还保存着⑧。修氏很可能就是这段城墙的目击证人。现代研究者指出,皮拉斯基康(Pelargikon或Pelasgicum)系指雅典卫城的古城墙,但也有学者认为修昔底德是把它与卫城城墙明确区分开的。考古资料证明,在希腊人到来之前,雅典卫城已有城墙建筑。雅典卫城曾是皮拉斯基人的居住地,他们在此建立设防要塞⑨。古典希腊语中保存着的大量前希腊语的词汇,可为皮拉斯基人广泛居住此地的佐证。某些具有社会、政治特色的名字(如“王”、“奴隶”等),一些神祇、英雄的名字(如雅典娜、赫尔墨斯、米诺斯等),一些动植物、奢侈品、休闲用品的词汇(如橄榄、葡萄、无花果、杉树、樱桃、水仙、浴盆等),都可以看到皮拉斯基人语言的残存。前希腊语地名的特点是词尾音节多为-ssos或-ttos、inthos或-indos和-enai。例如,Parnassos、Hymettos、Corinth、Athenai、Mycenai和Halicarnassos等。具备这一特点的地名多在小亚细亚。在希腊本土,在阿提卡和东伯罗奔尼撒较为常见,在色萨利和马其顿也有,在西部和西北部就很少见了。这说明移民的分布在东部较稠,西部渐稀,暗示这些居民来自于东方,自东向西在希腊各地扩散⑩。

修昔底德的记载和考证实际上认定并印证了“希腊”从无到有的过程。他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强调,现在称为希腊的地区,古时候没有定居者;阿提卡由于土地贫瘠,其居民始终没有发生改变(其实就是承认他们是皮拉斯基人的后裔)。修氏还指出,在特洛伊战争之前,这个地区确实没有被统称为“希腊”;甚至在丢卡利翁的儿子希伦的时代以前,连“希腊”这个名称都不存在。这个地区以不同部族的名号,尤其是以“皮拉斯基人”的名号来称呼。随着希伦和他的儿子们在弗提奥提斯的势力的增长,并且以同盟者的身份被邀请到其他城邦之后,他们才因这种关系而一个接一个地取得“希腊人”之名。经过很长时间,这个名称才通用于这一地区。关于这一点,荷马提供了最好的证据。荷马虽出生在特洛伊战争以后很久,但是他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用“希腊人”来称呼全体军队。他只用这个名称来称呼来自弗提奥提斯的阿喀琉斯的部下,他们就是原始的希腊人;他们在史诗中被称为“达那安斯人”、“阿尔戈斯人”和“阿凯亚人”。荷马甚至没有使用“异族人”一词,大概是由于希腊人那时还没有一个独特的名称用来与世界上其他民族区别开来。因此,“希腊人”似乎既包括采用这个名称且互相之间使用共同语言的各城邦的人们,也包括那些后来把这个名称当作全体居民的共同称呼的人们(11)。

修昔底德对远古时期希腊各地居民状况的概括性论述,反映了古典时代雅典人对于希腊历史传说中所蕴含的历史事实的理解和认识。从中可以得出如下四点认识:第一,在希腊地区的居民被统称为“希腊人”之前,他们大都是所谓“皮拉斯基人”,如阿提卡的原始居民就是皮拉斯基人的一支。第二,由前希腊时代到古风时代,希腊半岛上的皮拉斯基人以及外来其他居民经历了漫长的融合过程。直到荷马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希腊人才成为“遍布”希腊各地的居民。第三,希腊人的成分相当复杂,主要包括三种情况:移入该地的希腊人(“希伦的子孙”);接受希伦和他的子孙帮助或“保护”的那些居民;只是把“希腊人”当作共同称呼的人们。第四,从语言上说,希腊人显然包括那些操希腊语的希腊移民和原不操希腊语后又改操希腊语的异族人。换言之,古风时代希腊人是指移入的希腊人和“希腊化”了的非希腊人(主要是皮拉斯基人)。

当今最权威的古希腊语工具书,由H·G·李德尔主编的《希腊语-英语辞典》,在“”一词下搜罗、梳理了古希腊文献中出现的所有用法,归纳出六个相关义项。(1)源于多多那(Dodona)神谕所周边地区;(2)希腊人远祖希伦在色萨利地区创建的一座城;(3)弗提奥提斯的一部分,居民被称为米尔弥冬人;(4)北希腊,与伯罗奔尼撒(南希腊)相对;(5)希腊,从伯罗奔尼撒到伊庇鲁斯、色萨利等地;(6)对所有希腊人居住之地的统称(12)。最后一个大致相当于后世所说的“希腊世界”。这六个义项大致反映了“希腊”这个概念的内涵在古代的衍化。新近出版的《布瑞尔古希腊语辞典》也有类似的总结(13)。

及至古风时代之初,“希腊”在地理上扩大,直至完全“覆盖”皮拉斯基亚;很显然,后者并未“消失”,而是在某种意义上被“希腊化”了。从古风时代到古典时代,作为文化、族群和地理意义上的“希腊”,其内涵和范围已经不是问题。


四、从古代“希腊”到近现代“希腊”


古代“希腊”在地理上大致是与皮拉斯基亚相重合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希腊人居住之地皆可称为“希腊”。古风时代希腊人在地中海各地广泛建立的殖民城邦,不同区域沿用各自地名。如西西里和意大利半岛南部的希腊殖民城邦,就被称为“大格里西亚”;爱琴海东岸、小亚细亚西部有希腊人居住的地方,自北向南分别被称为埃奥利斯、伊奥尼亚和卡里亚;赫勒斯滂和黑海地区希腊人殖民城邦,也有其各自的地名,并未统称为希腊。那么,古代“希腊”在族群、地理、文化意义上有没有大致可以划分的界限呢?

古典作家的记载似乎可以提供一个参考答案。希罗多德在说到波斯战争中希腊舰队的组成时,强调当初皮拉斯基人统治着如今称为“希腊”的地方;“希腊”诸邦就是居住在阿凯隆河以及塞斯普洛提人居住地以南的区域(14)。据希罗多德记载,波斯战争末期,处于波斯统治下的小亚细亚及附近海岛上的希腊人诸邦,强烈要求“希腊”军队前去解放他们。可是,在“希腊人”看来,地处爱琴海东部的萨摩斯岛,如同赫拉克勒斯柱(直布罗陀海峡)一样遥远,所以希腊人认为,爱琴海中部的提洛岛以东海域,波斯人认为萨摩斯以西的海域,是希腊和波斯冲突双方之间的一片战略“缓冲区域”。这就是说,在希罗多德看来,“希腊”在陆地上(北部)和海上(东部)的界限是清楚的,它主要指希腊大陆及其附近岛屿(15)。

修昔底德在其著作中也多次述及这个问题。他将希腊人、马其顿人、当地土著异族人并列;还提到希腊人共同的圣域,意即全希腊范围内如德尔斐、奥林匹亚、地峡等,修氏所说的“希腊”指希腊大陆及附近岛屿,“希腊人”显然不包括马其顿人(16)。

自伯罗奔尼撒战争结束之时起,随着标准希腊语(koine,“希腊普通话”)的形成和推广,希腊人的“泛希腊”意识日趋增强,希腊人的族群认同观念逐步形成。马其顿征服希腊以及随后对西亚、埃及、中亚各地的侵占和袭掠,操希腊语的希腊人广泛散布于地中海、黑海岛屿及欧亚非大陆上。在后世作家看来,希腊人居住范围无疑急剧扩大了,于是出现“希腊世界”的概念,大致包括希腊大陆、爱琴诸岛、大希腊、小亚细亚西部及黑海沿岸等地区,但是古代希腊作家似乎从未把“希腊”和“希腊世界”混为一谈。

罗马时代的希腊人散居欧亚各地,但是其聚居区依然是希腊故地。出生于各地并用希腊语写作的历史学家、地理学家、传记家们对于“希腊”依然有明晰的概念。在波里比阿、阿里安、普鲁塔克等人的著述中,都可以看到这一点。公元2世纪地理学家兼旅行家波桑尼阿斯在其关于“希腊”的专著《希腊纪行》中,声言要记述“希腊所有的事”,所述区域包括阿提卡、阿尔戈利斯、拉哥尼亚、美塞尼亚、奥林匹亚、阿卡迪亚、波奥提亚、德尔斐等地。这显然是那个时代的流行观点,完全沿袭古典时代希腊作家的传统看法(17)。

罗马帝国时代直到欧洲中世纪后期,希腊人和希腊文化的核心区域,依然在希腊半岛及爱琴海沿岸地区。罗马帝国在文化上大致分为两个部分,西部的拉丁文化区和东部的希腊文化区,后者即历史上的“东罗马帝国”或“拜占廷帝国”。她虽被称为罗马帝国,但其统治区域主要是操希腊语的“希腊人”。希腊语不仅是帝国民众日常用语,也是从事文学、教育、宗教、法学、贸易活动的官方语言。在东罗马帝国存续的千余年中,古希腊文献的传抄、整理和研究未曾中断,官方或民间重要文献均以希腊语写成。1453年奥斯曼土耳其人攻陷君士坦丁堡后,大批希腊学者携带古希腊抄本逃往意大利,成为“文艺复兴”运动的重要诱因。西欧诸国文人墨客时隔千年,再次看到辉煌灿烂的古希腊文化成就时,为之惊叹不已。对于近代欧洲人而言,古希腊文化重见天日,可算作是他们的“发现”,绝不是他们的“发明”。

以上简略考察“希腊”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古到今的演化过程,可以看到,在1822年希腊宣布独立之前,这片土地及其居民长期处于异族统治之下,确实没有一个被称为“希腊”的国家存在。但是,自“希腊”概念的出现直到19世纪初,在这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以希腊半岛为核心区域的“希腊”历史和文化,始终是真实存在的。学界传统上把古代“希腊、罗马”并举,使人们容易误认为古代“希腊”是一个国家。研究古希腊史的视角可以是区域史、族群史,也可以是城邦史、文化史,但绝不是什么“伪史”。在语言、地理、族群、文化意义上研究其历史,正如在同样意义上研究古代“中国”、“印度”、“一带一路”一样,都有其各自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注释:

①古代历史上这种“讹误”很多。“腓尼基”源自于希腊人的称呼,罗马称其为“布匿”。所谓“腓尼基人”、“布匿人”所指族群相同,但它们并非腓尼基人的自称。同样,古代中国域外的人们对历代“中国”的称呼,我们未必全知。就已知情况来看,外人的称呼与族群自称不一致,是很常见的。

②Hesiod, Fr. 5 and 7; N. G. L. Hammond, A History of Greece To 322 B. C.,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 39.作者参考了N·G·L·哈蒙德:《希腊史》,朱龙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边码,下同。

③现代学者对于印欧语系的“希腊人”南下的起始时间有不同看法,大致在公元前2500至前2300年之间。在早期希腊底III时期(公元前2100—前1900年),只有少量的操希腊语的部族进入希腊地区;此前他们主要居住在伊利里亚的西南部、伊庇鲁斯、马其顿的西部以及色萨利的西北部。G. A. Christopoulos, J. C. Bastias, History of the Hellenic World: Prehistory and Protohistory, Athens: Ekdotike Athenon S. A., 1970, pp. 371-375.

④Thucydides, The 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 I. 12. 3.中译本参阅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上、下册,徐松岩译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

⑤N. G. L. Hammond, A History of Greece To 322 B. C., p. 37.

⑥Herodotus, The Historiae, Ⅰ. 56.中译本参阅希罗多德:《历史》,上、下册,徐松岩译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

⑦希罗多德:《历史》,Ⅰ.57-58。

⑧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Ⅱ.17.1-2。

⑨Simon Hornblower, A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1, Vol. 1, pp. 269-270.

⑩G. A. Christopoulos, J. C. Bastias, History of the Hellenic World: Prehistory and Protohistory, pp. 364-365; A. Sherratt, The Cambridge Encyclopedia of Archaeolog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 pp. 48-53; 保罗·麦克金德里克:《会说话的希腊石头》,晏绍祥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1页;N. G. L. Hammond, A History of Greece To 322 B. C.,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7, pp. 38-41。

(11)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Ⅰ.2.1-3.4。

(12)H. G. Liddell and R. Scott compiled, Greek-English Lexicon, , revised by H. Stuart Jones,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96, p. 535.

(13)Franco Montanari, The Brill Dictionary of Ancient Greek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Franco Montanari’s Vocabolario della Lingua Greca), Leiden: Brill, 2015, p. 663.

(14)希罗多德:《历史》,Ⅷ.44、47。

(15)希罗多德:《历史》,Ⅷ.132。

(16)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Ⅳ.124.1、Ⅴ.18.2等。

(17)Simon Hornblower & Antony Spawforth eds.,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1129; Pausanias, Periegesis of Greece (Description of Greece), Translated by W. H. S. Jones,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achusetts; London, England: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Vol. 1, Introduc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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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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