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凶猛,别轻言什么“战胜”
郭于华
武汉肺炎,来势凶猛,一时间多个城市“万人空巷”,人们谈虎色变。这样的大规模疫病灾难,2003年经历过一次,17年时间不算久远,亲历者或应记得。然而,实际上却是同样的掉以轻心,同样的拖延掩盖,同样的聚餐欢庆歌舞升平;然后就是同样的惊慌失措,同样的无力无助,进而悲愤、排斥甚至仇恨。更有甚者,如今新媒体技术使得消息本可以在第一时间发出,引起民众和政府的警醒,但最先披露消息的8位公民却遭到警方的“依法查处,绝不姑息”。
我们吸取以往疫病灾难的经验教训了吗?我们为何每每不能从苦难中获得教益?我们为何如此地不长记性?如民谚所说“吃一百豆不知豆腥气”!
更有甚者,还有不少人相信“阴谋论”,美日针对中国的基因战;还有人在盛赞举国体制:“一纸命令、一声动员”,“精彩胜利”,谁国能比?云云;也不乏领导人信誓旦旦地声称“疫情一定能战胜”。
此处,暂且不论面对严重疫情中的种种体制弊端:迟钝、失灵、冷漠,不负责任……。单说这种“战胜”思维,所谓战胜既不符合现实,也不合乎逻辑;而且,其本身就是苦难与悲剧的根源之一。
以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为例,当人们尚未从山崩地陷造成的震惊、恐惧和亲人伤亡、家园毁坏的悲哀、伤痛中恢复过来,随之而来的却是各个部门和官媒大规模的庆功嘉奖、英模报告活动的展开。这一类活动中最多听闻的就是“战胜自然”说,例如:面对自然灾害“中国军民打了一次胜仗”;“我们定能胜天,战胜自然灾害”;“弘扬民族精神众志成城战胜自然灾害”……。每每听到“战胜”这种宣传话语,总让人感到说不出来的别扭——如果这类话语用于增强人们遭受重创后的信心勇气、鼓励人们重建家园的精神力量尚可理解,那么在对救灾工作经验教训的理性总结中就不应再侈谈什么“战胜”。
而此时肺炎病毒还在猖獗,尚无有效的治疗药剂和办法,众多生命正在死亡线上挣扎,感染扩散的程度还未能预测,医护工作者们近乎浴血奋战,各种救援物资相当匮乏而且难以到位,许多病亡者家人正悲痛欲绝,许多武汉人在封城的惊慌中不知所措……,如此险境,不知怎么就“一定会战胜疫情”?
更何况,现实中生灵丧失,人死不能复生,何谈“战胜”?病毒究竟来源于何处、变异性质尚不清楚,有无疫苗、如何阻断还在研究,如何“战胜”?治疗、隔离的巨大成本、疫病造成的经济损失难以计数也难以挽回,又与“战胜”何干?人类屡屡经历自然力量的不可抗拒、每每体验到人类和人造物在大自然面前的弱小无力,不至于连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吧?专家的警告还在人们耳边回响:地球上最为多样且存在了数十亿年的微生物(包括细菌、病毒在内)千百年来始终与人类共存,也以不为人知的方式威胁着人类的健康,不期而至,变种翻新;科学和理性并非无所不至,人类的探索永无止境,又何谈“打赢”?对于尚不了解更无法掌控的自然现象,还是少说什么“战胜”为好。
“战胜”和“打赢”是一种与自然为敌的思维方式,“人定胜天”是人与自然关系中的谬误表达。曾几何时,我们这个民族,在战天斗地的意识形态教化之下,将极端激进的革命思想与科学主义相结合,把自然视作可以玩于股掌之上的对象,即可以被人的精神力量和科学技术改造和征服的客体。极度的狂妄自大和自恋使得人对自然的掠夺与破坏达到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程度,“人定胜天”、“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等妄语就出自那个时代,而这类“战胜”带来的灾难(人祸)也是空前沉重惨烈的。时至今日,诸多的经验教训难道还没教会我们面对自然要存尊重敬畏之心吗?
战胜思维必然导致斗争哲学,“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还斗得“其乐无穷”,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冠(官)状病毒;体现在制度层面和社会现实中,也是遗害无穷。从历史与现实中不难看到,天灾与人祸常常是祸不单行,灾难的严重程度也与制度安排密切相关。正如阿玛蒂亚.森在饥饿与公共行为的研究中指出的:人类饥荒史的一个重要事实是,没有一次大饥荒是发生在有民主政府和出版自由的国家。反之,造成一场巨大饥馑的错误的政府政策却被延续不变达三年之久。这些导致人民饿死的政策未受到批评,因为议会里没有反对党,没有新闻自由,也没有多党制下的选举。……(《当代中国研究》2000年第2期)
可见,灾难的发生、过程、后果与政治和意识形态是相关的。仅就信息发布和传播而言,灾难和不幸不是因为说出来才有的,而是不许说出来才为祸更甚的。因而,掩盖真相、控制信息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是犯罪。众所周知,唯有透明,才有清澈和洁净,反之,必定是污浊和腐败。
至于抵抗和减缓灾难,如果仅仅依附和依靠权力、同时抑制和打压社会力量的同心协力,必然无法解决问题。出于善意和良知的多种社会力量和来自四面八方的援助,被运转失灵的权力统一调配甚至中饱私囊,权力的傲慢与专横必然导致公众要么迷恋、要么痛恨无所不在却又不负责任的权力。于是,举国体制造成的问题,靠举国体制来缓解,然后是举国欢腾,并酝酿下一次的举国灾难,这是一种饮鸠止渴的恶性循环。我们必须意识到人类的局限,理性的界线,权力的边界。妄言要达到无所不及、无所不能的一统天下,是“致命的自负”,是狂妄的僭越,必然带来巨大的灾难。
事实上,向自然开战,就是与人类为敌。大自然已经不断向人类证明,许多天灾都与人为地破坏自然有关,特别是空气、水源、土壤的污染,过度开发造成的资源枯竭,荒漠化,物种灭绝等等都与人类活动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人类生存仰仗于大自然,但人类的贪婪、变态嗜好、过度索取却恶化了地球环境,而这些恶果又都会反噬人类,几乎因果相报,屡试不爽。就此而言,虽然人们大多不相信灾难的“天谴说”,但是将这类灾难看成是自然对人类破坏行为的报复也并不为过。
就逻辑而言,人类是大自然的造物,是自然之子。人们喜欢用父亲母亲比喻生养自身的土地;河流、海洋、山脉、森林都经常被赋予父母亲的形象。就此而言,断没有子女有事没事的老向自己父母亲宣战的道理,断没有征服自己衣食父母的理由。数年前媒体曾经发起过关于“人类是否应敬畏自然”的辩论,其实,对自然存一份敬畏之心并无坏处,对于给你提供生命、生活来源的自然母亲为什么就不能敬重一点、谦卑一点呢?“敬畏”被一些“科学”人士简单粗暴地归结为“反科学”、“迷信”,退一步说,即使“迷信”也比“战胜”、“征服”让人心里踏实。殊不见,一些地处边远的原生态族群,视其一方山水为神明,敬畏、崇拜、保护着它们;在他们眼中,山、水、森林、草原都是有生命的,这种“迷信”有什么不好?至少他们在喧嚣污浊的破坏性开发中守住自己的家园山水,这不就是真正的以人为本吗?
《圣经旧约.创世纪》有言:上帝说:“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牲畜、昆虫、野兽,各从其类。”事就这样成了。上帝还为人类规定了能吃与不能吃的物种。有信仰,有理念,是人类有别于动物的基本属性。即使人们不信仰某一种宗教,也不可缺少最基本的信念,不可丧失道德良心,不可僭越理性的边界。认同常识,当存敬畏之心:大自然并不需要人类,而人类却离不开大自然,她是人类生存之根本条件。自然不是用来战胜的,而是用来爱护和与之和谐相处、共存共荣的。
天道不可违,自然不可欺,作恶必有报,欺瞒遭雷劈。
2020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