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读《周易》的人,基本上还是从王弼注入手,可是已经不太读《周易正义》了。但《周易正义》其实是王弼著最好的辅助读本,本身又有很高的思想性,自唐朝以来,只要读《周易》,均由此奠基。为《十三经注疏》之第一书,不可忽视。正义,就是正确义理的意思。
这套书,是唐朝统一南北朝政局之后,一项思想文化上统一的大工程。由孔子的子孙孔颖达主编,把几百年来混乱分歧的五经之解释,梳理了一遍。
我觉得此一思想统合的工作,对我们这个预期统一的时代很有启发性,《周易正义研究》也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本。因此,四十年前我就写过《孔颖达周易正义研究》一本小书,对它做点研究。
一、易学正轨
我那书有两条史学的线索,第一是想说明易学史上三个大家搞错了上千年的问题:(一)王弼与汉易的关系,王弼真扫象吗?答案是NO;(二)南北朝易学之流布,是否如《北史.儒林传》讲的是南王弼、北郑玄?答案也是NO;(三)南北朝易学最后统合于王注,王注被唐代采为《正义》之依据,但唐人疏是否真依王,疏不破注?答案还是NO!
第二,还要讲三个大一点的历史问题:唐人为何要大规模修纂《五经正义》,经典之再解释,对唐代帝国之意识统合到底有何作用?又显示了什么学术史的意义?
以上这些是属于史学的,底下这三个问题则是哲学的:一,作为“三玄”之一,《易经》在魏晋玄学中之作用如何?过去大家只注意老庄,好像玄学就是老庄。二,大家都知道:佛教进入中国,晋以后开始以老庄“格义”。但佛家也开始解易,关注的人就少了,更有谁研究过它在义理上的是非?三,宋代理学,大家都推源于韩愈李翱,由中唐讲起。但理学家讲太极、讲理气、讲中庸、讲阴阳,是由李翱韩愈讲下来的吗?会不会都忽略了南北朝隋唐易学这一线索?
我的书,处理的这些问题与所得初步之答案,极为重要,为昔人所未及知。但如今讲史学、讲哲学的朋友,似乎不甚读易,也不太知道我的研究成果,还在那里乱扯,颇觉遗憾。
魏晋间论易,发展象数者为陆绩、虞翻,黜象者为钟会、王弼。然王注本有扫忘未尽者,当时人亦多以为象不可废。
嗣后梁陈国学并行郑玄、王弼二注,齐且唯传郑义;北朝以郑玄、王肃为主,河南及青齐间则有讲王弼易者,可见王氏扫象之说并未定为一尊。
孔氏《正义》综合南北,虽以王注为基础,但对象数之立场不同于王,发明卦爻义例、阐明象数、论十二月消息卦、谈卦气与六日七分,又据数言体,云初上无位、大衍六义,旁采易纬,于九六之外更言七八,可谓洋洋大观,补王正王之处甚多。昔人不知此基本立场,遽以为孔氏宗本王弼,疏不破注,以致胡涂了一千多年。
王弼注,于魏晋玄学中特胜。然今人但知魏晋为玄学为老庄,仿佛“经学儒学的汉代”与“老庄玄学的魏晋”适成一对比,遂由此制造了无数文章、无数学位职称。其实皆可笑。
玄学指一种治学之角度、方法、眼光,类似今天讲的“哲学”,并不只谈老庄或以老庄为主。这种方法,可讨论言意问题、历史问题、名教问题、自然问题等,超超玄箸,颇涉及形上层面及价值意义;与从前考礼制、诂文字、笺器数之类征实之朴学方法不同,所以才形成为一种特色。
老庄固然可以用这方法去讨论,《易经》也一样,此外,“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谈家口实”(王僧虔诫子书)“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箸”(世说.言语),谈的东西多哩,哪就都是老庄?
其中,易注在南北朝,可考者凡一四九种,其中即有许多濡染风气,采取这种方式论易。但有趣的是:与老庄结合者并不多,主要是结合了佛教空宗义学。
早期格义,是以般若性空去附会老庄之“无”。但般若学六家七宗以后,渐转回佛家本位,大阐空义;而对老庄的兴趣也转向了《易经》,开始用佛理解易。许多解易的儒者也如此。
孔颖达对此风气却是不满的,序文中明确批评:“易理难穷,虽复玄之又玄。至于垂范作则,便是有而教有。若论住内住外之空、就能就所之说,斯乃义涉于释氏,非为教于孔门。”它这部书的宗旨之一,便是分判儒佛。
之所以如此,有当时“三教讲论”的制度环境因素,故亦可由此观察唐初思想界大势。
而此后这个大势也越来越明晰,儒家主流,不论吸不吸收佛教,态度或方法都必是分判儒佛。佛教解易之风此后虽然也一直不断,但毕竟未成体统,具体专著只有蕅益的《周易禅解》。一直到近代熊十力,更由《易传》发展出“新唯识论”来区判儒佛,可说是一有趣的历史呼应。
故此后的儒学基调,不由韩愈始开,不能从中唐辟佛或陈寅恪所谓汉民族文化本位运动往下讲;儒者讲心性理气太极体用等,更不能仅溯源于中唐或以为是宋儒才开始的。
当代新儒家偏于理一边,像牟宗三先生一定要说顺气言性就是材质主义,显不出理来,须逆气才能显理、才能进乎德行之门。大陆过去又常含糊笼统把讲气的都称为唯物论、讲理的都归入唯心论。其实皆大谬,这是由孔疏可看得明明白白的。
至于清人力攻宋儒之讲太极图、讲主静,说那些本于道教与佛教,也同样于孔疏隔膜太甚。孔疏也早已说:“天地养万物以静为心。”又说:“天地以本为心者,本谓静也。天地之动,静为其本,静非对动而言。静之为本,自然而有,非对动而生静。天地寂然至无,是其本矣”。这些,哪需要旁求于道教?
总之,讲《周易》的人多重视些《孔颖达周易正义》,对易学史、思想史就不会人云亦云,甚且可以重新勾勒体段了。
二、采撷南学
这里举个大思想趋势的问题来看:
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之后,大家都喜欢说唐代的北朝渊源。其实在思想文化上,南朝渊源才更重要。
你看《隋书?元善传》即称善讲春秋,初发题,即为何妥所难。后来,张说〈唐玉泉寺大通禅师碑铭〉说神秀少为诸生,游学江表时,能通「老庄玄旨书易大义」。再后来,《新唐书》称柳公权:「博贯经术,于诗、书、左氏春秋、国语、庄周书尤邃。每解一义,必数十百言」。
此数人,皆兼通儒玄,又多讲书、易、左氏。则此数书殆皆为当时清言所萃,旨供讲论,非北方那种征实考证之学。《正义》也择用南学,风气正如张说以书易大义匹俪老庄玄旨。
儒玄合流,蔚为风气,故唐人所撰《隋书?经籍志》叙道家曰:“圣人体道成性,清虚自守,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其玄德深远,言象不测。先王惧人之惑,置于方外,六经之义,是所罕言。周官九两,其三曰师,盖近之矣。”直接把儒道合起来说同出周官。《隋书?儒林传》更说:「大抵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因此他们纂疏五经,以南学为本,势所必至。
本来,孔颖达在隋,受业于刘焯,乃是北朝的学脉,故编此大书,不免常有宗奉师说之处。《毛诗正义》以刘炫《毛诗述义》、刘焯《毛诗义疏》为稿本,《礼记正义》全本皇侃熊安生,略加裁量,都是大家知道的事。刘毓崧《左传旧疏考正》更说他所删定者,谨驳刘炫说百余条,余皆光伯旧疏。可见其书“统合南北”,自有采自北朝者。
但《周易正义》却不是这样。刘毓崧〈周易旧疏考正〉不知此理,以为《书疏》既多旧文,《易疏》亦然;且未审义疏之由来,遽以为疏不破注、孔不异王。于是《周易正义》中,凡跟王弼不同的,咸以为非颖达笔,为抄撮、为盗袭、为拼凑、为矛盾。全搞错了。
《周易正义》释义先以王弼为本,旁引汉魏南北朝诸说以供参证,有驳有断、有议有辩,与《书》《诗》《礼记》诸疏之参据旧疏、杂出众手者不同。其以王弼为本,也非即依循弗敢畔;诗书之全采二刘者,犹多削删,又何爱于一王弼?
三、通玄排佛
《周易正义》沟合儒道之外,另一立场是排佛。
唐代皇室虽然尊奉道教,但思想大势仍是个三教竞争的局面,所以每年都还举办“三教讲论”的辩论会。
在此局势中,儒家之策略是拉拢道家、抨击佛教。孔颖达即此中健将。
《周易正义.序》说:“魏王辅嗣之注,独冠古今。所以江左诸儒,并传其学;河北学者,罕能及之。其江南义疏十有余家,皆辞尚虚玄,义多浮诞。……若论住内住外之空,就能所之说,斯乃义涉于释氏,非为教于孔门也。既背其本,又违于注。……辅嗣注之于前,诸儒背之于后,考其义理,其可通乎?……今既奉敕删定,考案其事,必以仲尼为主;义理可诠,先以辅嗣为本。”
可见他于汉魏南北朝诸家,独宗江左;江左诸氏,又以王弼(辅嗣)为本。
但这毕竟是孔颖达的偏见或论说策略。他喜好王弼注,所以说江左传习,河北莫及。其实《隋书?经籍志》曰:“(易)梁陈郑玄王弼二注,列于国学。齐代唯传郑义。”南朝非惟不专用弼义,甚且曾废王而传郑。北方则《北史?儒林传》言河南及青齐之间,儒生又多讲王辅嗣所注。所记恰好与孔序相反。
故曰江左河北之分,未得理实;而王弼所注,亦非江南义疏家之宗本。所谓「江南义疏十有余家,皆辞尚玄虚、义多浮诞。若论住内住外之空,就能就所之谈,斯乃义涉于释氏,非为教于孔门也」,以其为佛徒之言也。
盖东汉以降,谈辞云起,玄学与经学合流为一种,另一种则想和儒佛,如谢灵运〈辨宗论〉所谓佛主一极,孔言能至,合之而有顿悟之说者。梁皇侃所撰《论语集解义疏》,刻划瞿昙,唐突洙泗;齐书称刘瓛「承马郑之后,一时学徒以为师」,而时与僧人往还;讲法华之慧基,瓛与张融并申之以师礼,崇其义训;讲涅盘成实之法安,瓛与张融何胤等并禀服文义,共为法友。瓛有《周易讲述》,何胤有《毛诗隐义》等作。又如宋文帝以雷次宗主儒学馆,而次宗即为慧远弟子;王检论易,兼采郑王,而奉法瑗为师、举昙济以自代等等都属于这一路。
当时佛徒经常比附儒书,故论《易经》而有语及内住外之空者。颖达深恶之。
四、补正王注
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前文曾提到一个术语“疏不破注”。
这是说替古书做批注的人,基本上是服务性质,是要让读者更清楚古书在讲些什么。所以不会去批评它哪里不对、哪里不好,只是顺著作者的思路与文脉去讲。疏,是对批注的再解释,当然也不会破注。
传统的理解即是如此。可惜,错了。一、义疏是一种魏晋以后发展出来的批注,不是对批注的再解释。二、学术工作,不可能曲意维护错误,如果作者或文本真的错了,当然会指出来,怎么可能“疏不破注”?
孔颖达对王弼错误处,就多有补正。
补王,是因易理多涂,王所得者隘;王意所无,易理应有,当释而补之,以救其阙。如恒「亨,无咎利贞」注:「恒而亨以济三事也。恒之为道,亨乃无咎也。恒通无咎乃利正也。」疏曰:
褚氏云:「三事谓无咎、利贞、有攸往」。庄氏云:「三事者,无咎一也,利二也,贞三也」周氏云:「三事者,一亨也,二无咎也,三利贞也。」注不明数,故先儒各以意说。
又、涣之象曰疏:「先儒皆以此卦坎下巽上,以为乘木水上涉川之象,故言乘木有功。王不用象,直取况譬之义,故言此以序之也。」又象曰疏:「风行水上涣者,风行水上,激动,波涛散释之象,故曰风行水上涣。」核论象数,皆王注所无,言以补之。
正王,是王所忽略或谬失者,补而諟正之,与补王略同,而义与王殊,非仅就王说稍事补苴而已。
如乾初九潜龙勿用,〈文言〉:「初九曰潜龙勿用何谓也?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王注:「不为世俗所移易也。」孔疏则云:「子曰龙德而隐者也。此夫子以人事释潜龙之义。」骤视之,孔义似与王同,其实不然。孔以龙之象论,其背后有一套汉儒的气运说。所以孔解初九之爻象云:「龙者变化之物,言天之自然之气,起于建子之月,阴气始盛,阳气潜在地下,故曰初九潜龙也。此自然之象。」王是不信这一套的。
马融曾说:「物莫大于龙,故借龙以喻天之阳气也。初九、建子之月,阳气始动于黄泉,既未萌芽,犹是蛰伏,故曰潜龙也。」孔疏本此,与王注之决不言阴阳及卦象者逈异。
又,文言:「终日干干,与时偕行。」注:「与天时俱不息」疏曰:“诸儒以为建辰之月,万物生时偕行者,此以天道释爻象也。所以九三潜潜不息,终日自戒者,同于长不有止息,与天时而俱行。若以不息言之,是建寅之月,三阳用事,三当生物之初,生物不息,同于天时生物不息,故言与时偕行也。”
十二月消息卦,建辰当春三月、建寅当春正月,都是汉儒遗说,孔之异王,这种地方最明显。清人批评孔疏“曲徇注文、墨守专门”,真弄错了。
五、综合南北
孔疏不墨守王弼的意义,在于综合汉魏南北朝诸儒易注讲述以释经旨。其所以调合南北、权衡上下者,不在于本王,而在于博收。凡汉魏南北朝遗文佚说之见诸正义者,凡二十六家,一六七条:
总之是大综合以成其大创造,替唐代开一新格局,也为后来者开了门径。
举一个例子:《四库提要》尝分古来易学为两派六宗,以为宋之杨万里始开参证史事一系。杨氏《诚斋易传》二十卷,多本伊川而引史传事参证之。
然而我们若看孔疏乾上九,亢龙有悔曰:「故郑(康成)引尧之末年四凶在朝,是以有悔,未大凶也。」九以引用史事了。不特引史籍以证义,亦有引史以说义者,如乾九四疏:「若宋襄公与楚人战而致败亡」;九二疏:「若夫子教于洙泗,利益天下,有人君之德,故称大人」等等,也都如此。发展即在传承中,所以特别值得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