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里,总有傅奶奶在我的眼前。在厨房里我洗着葡萄的时候,眼泪便一滴滴掉在池子里,接着便和葡萄上的灰尘一起冲进了下水的管道;在街上走路的时候,我的心沉沉的,机械地走着不知该往哪里去。
察院胡同二十八号的院门,再也不会被敲开了。傅奶奶终于还是搬走了,虽然我和几位关心她的朋友,一直在为她默默地祈祷着,但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傅奶奶美丽的小院,她廝守了六十年的家,就这样突然地空荡了。我从门缝里和墙外看到的,是丢在过道里的几把椅子,和在秋风中摇曳的丁香树。我不敢想象傅奶奶是用怎样蹒跚的步子迈出她家门槛的,我不敢想象她的痛苦。
我恨那座欺负她的大厦。
因为那座大厦,她两年前先是失去了她的邻居,和她所熟悉的半条胡同。对于92岁的傅奶奶,胡同的墙和她的身体早已长在了一起,察院的截肢便已经伤害了她的生命。
接着,一个日夜喧闹的工地又使她失去了睡眠,她告诉我她夜里被震得脸贴不住枕头,院墙的砖也一块块地被震到了地下。显然,在那尊一天天升高着的水泥巨型怪物眼里,察院胡同和傅奶奶的小院仅仅是规划图纸上的一个符号,是属于“A4地块”的,或是属于“B3地块”的,而傅奶奶的人更是在这符号里几乎找不到的一个斑点,是预先设定不存在于这地面上的透明物。
然而察院胡同和傅奶奶都是活生生地存在着的,察院胡同已经存在了六百年,傅奶奶也已经在这里居住了半个多世纪。
傅奶奶不单是存在着的一个生命,而且她是自家宅院和察院胡同的主人,也是整个老北京城的主人之一。当曾经做过语文老师的傅奶奶坐在她家客厅的沙发上给我们讲故事的时候,就像我走进的很多老北京的家庭一样,她家的故事和这座城市的历史是融合在一起的,她自己的家谱就是北京城的家谱。
傅奶奶在说话的时候,她白净的脸是那样的安祥,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清纯,她一会儿讲到富察桂春——她的那位在清代晚期做过仓场侍郎的祖父,当年曾经怎样去禁止储存含沙子和稻子皮的粮食并因此被民众所爱戴,又怎样差一点就救出了谭嗣同,一会儿讲到胡同西侧路北那个做过明代都察院的院落,如何就是当时多少冤案得以昭雪的场所,一会儿讲到旁边的象来街,那些被用于明朝宫廷礼仪的大象,是怎样成群的穿过这条胡同去护城河洗澡的,一会儿又讲到不远处的石灯庵,怎么就会成为清代至民国期间北京一个著名的放生地点。她几个小时不停地讲着,我们便跟随着走进一个个被她触醒的场景当中,感觉她家和外面周围那一大片波浪般的屋顶都像活过来了一般。
傅奶奶已经快走过了一个世纪,但眼神里却透着那样强的生命力。为了说明她的养生之道,她给我们带到了她的书桌旁边,那上面摆满了她的墨宝。傅奶奶伸出了她的右手,说:“我天天写字,所以手是不会颤抖的啊。”
傅奶奶的建于一百多年以前的宅院,虽然经历了太多的沧桑,也同样是那么滋润。这是一座式样为中西合璧的三进院落,从一个小三合院穿过月亮门,便见到垂挂着木制檐板的主房。院子里有假山石,种着杏树、丁香、竹子和黑枣树,还摆着鹅掌槐和君子兰,都由傅奶奶亲手照料着。在客厅里,我还看见一个清代的斑竹花架,和一个清末民初的硬木写字台——傅奶奶说那是她母亲的嫁妆。傅奶奶站在高台阶上,深情地望着院子,对我们说:“如果不拆迁,本来是想添建一个游廊的。”
傅奶奶的家也仍然是一个传统的几代同堂的家庭,她长年和小儿子与儿媳妇及孙子住在一起,天天享受着儿媳想方设法变着花样做出的饭菜。
……
然而,一支判笔把文化沉淀如此丰富的察院胡同一带贬低成了“地皮”,一张视察院胡同为无人之境的规划图把傅奶奶的院子变成了附属于水泥大厦的一条道路,傅奶奶却完全不可能发出她的声音。
傅奶奶现在一定是太难过了,所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去向。
而在我写这几行字的时候,失去了主人的察院胡同二十八号院还寂寞地挺立在那里。我多么希望它可以留下来,多么希望傅奶奶能够回家啊。
但是首先,我们怎么才能在北京这茫茫的人海里找到傅奶奶呢?
载《新地产》二OO六年十一月号
后续事态报道:
察院二十八号拆了,我们渺茫的希望幻灭了。傅奶奶家拆了,我们渺茫的希望幻灭了。
十月二十三日傍晚,我照例做一次巡视,看看察院胡同28号傅奶奶祖宅保存情况。虽然每次走到二龙路拐弯时心都要忐忑跳动,但当视线能够直达二十八号熟悉的门楼,而且门楼还在的时候,心里总是平顺下来。而且希望不是最后一次体验。希望是永久的体验,希望不久的将来奇迹般的幻想会实现——那就是还能在这个古老的院子里和傅奶奶聊天,她老人家孝顺的儿媳还能在后院为傅奶奶换着样儿的做吃食。傅奶奶不是一个普通奶奶,她可是当年燕京大学司徒雷登的学生呢。唐诗宋词读悲了,察院拆迁这几年,专读元曲,我们经常受教。奶奶的墨笔字工夫到这个年纪还棒着呢!写了《中吕—山坡羊》给我们读。自从傅奶奶般到楼房,适应不了干燥的环境,已经五次进医院了。傅奶奶九十四岁了,就想住在自己的院子里,住自己的小园林里享受晚年时光。是的,我们为什么没理由这么期盼呢?!
十月二十三日傍晚,所有的感受体验和幻想象光影一样快速闪过之后,我进入古老的察院夹道,夹道以西的工地以前是叶嘉莹教授的大宅院,以东呢,半年前还是很好的院子,据说以前是天津大学的产业。胡同南侧就是傅奶奶门前了。先查验东侧,把机器举过围墙扫了一个扇型,拍一段视频,察院的马路北边开始挖大坑,南侧张学良故居的后罩楼全部拆光了,正清理地基,做挖坑的准备。傅奶奶家和张学良家之间的空宅地已经和张宅连通,民工们在清土方,似乎傅奶奶的院子暂时还不“碍事”。我又分别从门孔,西侧夹道观察里面的山墙,树木,到三进院的大黑枣树,和后山墙,还都完好。
北京十月底的秋色是美好的。我想傅奶奶宅子里边的秋色更美好,虽然进不去了,但想过几天拿长长的秆子架着照相机举过墙拍摄,但懒惰拖沓丧失了最后的机会。我熟悉里面二进院一九五四年用杏核种的大杏树,两棵丁香树,香椿,石榴,和当年腾退文革住户后,在二进院东北角种下的一竿翠竹,我曾经和顾先生说这是“冉冉孤生竹”啊!我知道里面树木花草在傅奶奶般走后虽无人照管和欣赏了,但依然蓊蔚,等待主人回来。
我最喜欢后院的大黑枣树下面,有一块高出洋灰地面来的褐土,夏季长满青苔绿菌,像是古瓷器的“开光”一样。傅奶奶祖宅在老北京不算顶好的,但是文气浓郁,近闹市近通衢,又极幽静。傅奶奶的儿子顾先生曾经说过,要是前几年没做拆迁冻结的话,他们早先准备从月亮门开始建造抄手游廊,游廊围院一圈,一直通到三进院去。我打量了几回这个院子,做游廊是极其聪明的选择,因为此院不同于普通民宅,它更像小园林,是理想的城市别墅,顾先生也如是说。
唉,实在不甘心想十月二十三日傍晚是最后一次。我还给华新民老师打电话,叫她别担心,房子还在,尽量往好处儿想,保留一份希望和幻想。曾一智老师来北京办事,巡视(巡视已经成为功课)中发现了这令我们十分伤感的事件。
傅奶奶家拆了,我们渺茫的希望幻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