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朗:谈读书和学位论文的写作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2677 次 更新时间:2021-01-29 1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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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朗 (进入专栏)  

今天我谈两个问题。一个是谈读书,一个是谈学术论文。每个人都要读书,做文化工作的人尤其要读书。同样,每个人都要写文章。当然文章的性质不一样,有理论性、学术性的文章,有文学性的文章(诗歌、小说、散文),有实用性的文章,有长篇大论,有短文章、小文章。我今天讲的是写学术论文的一些问题,当然其中许多问题并不限于写学术论文,因为不论写什么文章,很多道理是相通的。下面先谈读书。


一、读书的方法问题


人文学科研究生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读书。我国大学文科研究生的读书量大大低于国外大学研究生的读书量。现在我们有一部分毕业生的文化素质和学术水平比起过去来有所降低,读书少是一个重要原因。所以我希望诸位在攻读博士学位或硕士学位的三年中,要加大自己的读书量,要用更多的时间来读书。

当然在走上工作岗位以后,为了继续提高自己的文化素质,为了不断提高自己的思维能力和工作能力,同样要多读书。

下面我就读书的方法问题,谈三点想法,供你们参考。

(一)多读经典著作和大师的著作

我当学生的时候,我们的老师就向我们强调要多读经典著作,多读大师的著作,现在我也要向你们强调这一点。我想这也许可以列为读书的第一条原则。

每个学科都有若干经典著作,这些经典著作都是每个时代人类最高智慧的结晶。每个学科都有一批大师,这些大师的著作也充满了智慧。我们要在全社会提倡尊重经典,要提倡大学生、青少年学习经典、熟悉经典。经典引导大学生、青少年去寻找人生的意义,去追求更高、更深、更远的东西。快餐文化、流行艺术不可能起到这种作用。我们不反对快餐文化、流行艺术,但是我们反对用快餐文化、流行艺术来排挤经典。我们也反对解构经典、糟蹋经典,把经典荒谬化。经典的作用不可替代,经典的地位不可动摇。

前两天我在报上看到一个消息,说三月份有家出版社出了一本书,书名是《不必读书目》,作者名叫刀尔登。书中提出50种“不必读书目”,其中包括《老子》、《论语》、《孟子》、《孙子兵法》、《古文观止》、《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以及李白、王维等人的作品。我看了这个消息,真的大吃一惊。因为他这个“不必读书目”,把中国的古代经典全盘否定,实际上就是把中国文化传统全盘否定。我不知道这个刀尔登是什么人,这是一家什么出版社。但是我想这是我们社会上一直时隐时现存在着的反文化的潮流的表现。我记得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北大凡有学问的教授都被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学问最大的教授就被打成反动权威,当时北大最大的四位反动权威就是冯友兰、翦伯赞、朱光潜、冯定。这就是一种反文化的思潮。我还记得八十年代有一个电视剧,里面凡是知识分子都是性情古怪、心胸狭窄的人,而越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越是有思想,越是有学问,越是有风度。总之,文化越低、智慧越高,这种“作品”是要在社会上造成一种轻视文化、贬低文化、抛弃文化的风气。这就是反文化的思潮。我在这里想引用梅林在《马克思传》中的一段话。梅林说,正如马克思自己的主要著作都反映着整个时代一样,他所爱好的文学家的作品也都反映着整个的时代,如埃斯库罗斯、荷马、但丁、莎士比亚、塞万提斯和歌德。据拉法格说,马克思每年都要把埃斯库罗斯的原著读一遍,他始终都是古希腊作家的忠实的读者,而他恨不得把当时那些教唆工人去反对古典文化的卑鄙小人挥鞭赶出学术的殿堂。这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给我们留下的伟大传统。否定经典、糟蹋经典是不能容忍的。反文化是不能容忍的。

我们读这些经典著作和大师的著作,就是为了吸收他们的智慧,使自己更快地成长起来,使自己更快地成熟起来。俄国19世纪哲学家、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有一本小说《怎么办》,在当时影响很大,因为小说中写了几位那个时代的新的人物,其中最杰出的一位名叫拉赫美托夫。这位拉赫美托夫读书有一个习惯,就是只读经典著作,例如文学就读果戈理,物理学就读牛顿。他说,其他一些著作,我只要翻一下,就知道它们是果戈理的模仿,或是牛顿的模仿,有的是很拙劣的模仿。正因为他读的经典著作,所以在同样的时间里,他的收获比别人大,他的进步比别人快。

多读经典著作,多读大师的著作,经常接触经典,经常聆听大师,可以把自己的品味提上去。一个人如果老读三四流的著作,就会被那些著作把自己框住,自己的情趣、格调、眼光、追求等等也会慢慢降低。这也是一种熏陶,一种潜移默化。大家都读过莫泊桑的小说《项链》,我记得过去的中学语文课本中有这篇小说。小说女主人公为了参加婚礼,向人借了一条项链,结果项链丢了,她得赔人家。项链很贵。为了挣钱,她去给人洗衣服,什么活都干。她的生活环境变了,接触的人也变了,人的性情也整个变了。过去很文雅的一个人变得可以站在大街上两手叉着腰大声骂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是环境的影响,环境的熏陶。家庭环境、学校环境、社会文化环境,对于一个人的影响都极大。一个人读的书也构成一种精神——文化环境,它也会很深地影响一个人的文化气质和文化品格。

这两年我经常引用俄罗斯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的一段话。他说,他小时候,他母亲要他读《战争与和平》,并且告诉他那些段落如何写得好。这样,《战争与和平》就成为他的艺术品味和艺术深度的标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办法阅读垃圾,它们给我以强烈的嫌恶感”。这是文化的熏陶。现在我们如果反过来,如果我们的青少年从小都是接触文化垃圾,那么他就再也不能接受经典了。

(二)细读经典著作和大师的著作

对经典著作和大师的著作要精读。精读,用古人的话说就是“熟读玩味”,也就是放慢速度,反复咀嚼、读懂、读通、读透。读懂,就是要弄清楚书中的每句话的意思,这有时也不容易。读通,就是要融会贯通,把握它的内在意蕴。读透,就是把书中有价值的东西充分吸收到自己的头脑中来。一个人要提高文化修养,打下做人、做学问的根底,必须精读几本书。

精读,换一种说法,就是细读。多年来我一直感到,我们对于一些前辈大师的著作往往读得很粗心。所以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我在各种场合提出我们细读朱光潜、细读宗白华、细读张岱年、细读汤用彤。细读这些前辈大师的著作,可以读出许多新的东西,可以读出许多对我们今天仍然很有启发的东西。

当然,要精读一本经典著作或一本前辈大师的著作,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有时要花很大的力气。五十多年前我曾读过日本一位哲学家柳田谦十郎写的自传。他在自传中说他花了整整一年时间才读完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为了庆贺这件事,他夫人还专门为他举办了一次家宴。这个故事使我领悟到,一个人写出一本书固然不容易,固然值得庆贺,一个人读完一本书(当然是《纯粹理性批判》这样的经典著作)也同样不容易,同样值得庆贺。

读经典著作不能太性急,不能贪多求快。熊十力先生曾经说,过去一些名人传记往往称赞这个人“一目十行”,其实这种人在当时不过是一个名士,很少能成就大的学问。所以读经典著作不能求快。相反,要静下心来读,要放慢速度,要充分消化,把书中有价值的东西充分地吸收到你自己的头脑中来。像康德、黑格尔这样一些经典作家的著作,如果你一年能精读两本,我想就是很大的成绩。如果坚持下去,10年你就可以精读20本,20年你就可以精读40本,那就了不起了,你就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了,人人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熊十力先生还盼望年轻学者把读经典著作养成一种习惯。他说,“每日于百忙中,须取古今大著作读之,至少数页,毋间断。寻玩义理,须向多方体究,更须钻入深处,勿以浮泛知解为实悟也”。

(三)要善于抓住最有原创性、最有启发性、最有包孕性的东西

读经典著作和大师的著作,要善于抓住书中最精彩的东西,抓住最有原创性、最有启发性、最有包孕性的东西。所谓最有原创性,就是作者在学术研究和探索中提出新的见解、新的理论。特别在理论的核心区域提出的新的概念、新的命题。例如,我们读朱光潜先生、宗白华先生的美学著作,我们要特别着眼以下三个方面:第一,他们对中国现代美学理论建设在整体上的贡献,特别在理论核心区域的贡献(对今天的启发);第二,他们在推动中西美学、中西文化的融合方面所做的贡献(中国近代以来,中西文化的贯通和融合始终是摆在学者面前的重大课题);第三,他们在美学与人生、美学与艺术的联系方面所做的贡献。因为美学与人生的联系,美学与艺术的联系是美学研究的生命线。所谓最有启发性,就是能够启发你的智慧,推动你去思考更深一层的问题。所谓最有包孕性,就是作者提出了某些很有价值的思想和命题,这些思想和命题有着极为丰富的内蕴,可以生发出许多新的思想。我可以举几个例子。例如,王夫之认为艺术与非艺术的区分,在于能不能“兴”,这就是一个极富有包孕性的命题。王夫之用“现量”(“现在”、“现成”、“显现真实”)来规定和阐释审美活动,也是一个极富有包孕性的命题。从这些命题可以生发许多新的思想。又例如,宗白华先生在他的《形上学》笔记中突出了“象”这个概念,他认为,中西的形上学是两个不同的体系,西方的体系强调“数”,中国的体系强调“象”。他说,“‘象’如日,创化万物,明朗万物!”宗先生的这些话,有极丰富的内涵,也可以生发出许多新的思想。经典著作和大师著作的价值,就在于这些富有原创性、启发性和包孕性的思想和命题。这就是精华。这就是灵魂。我们要善于发现,要善于抓住,要善于挖掘。

但是我们有的同学读书的时候不善于抓住这些东西。他们抓住的往往是一些很一般的东西,而对书中真正的精华、活的灵魂似乎视而不见。例如前几年我曾多次建议一位同学去读一本前辈学者的著作,后来他读了这本书,还写了一份读书报告。但我一看他的读书报告,发现他抓住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在别人的书里也都有的东西,而那本书中真正深刻的和具有启发性的东西,他一点也没有抓住。

我想这就是理论思维能力的问题,也就是我常说的“理论感”的问题。一个人缺乏理论的直觉,他就抓不住别人著作中真正有价值的东西。那样他虽然也读了很多,但真正的收效并不大。


二、学位论文写作的几个问题


学位论文水平的高低,当然首先是决定于作者的整体文化素质、理论思维能力和创造力的高低,决定于作者研究的深度,用古人的话来说,就是决定于作者的“才”、“胆”、“识”、“力”。这些都是最根本的。但今天我不着重谈这些。今天我只从论文写作的角度和诸位谈几个应该注意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我平时和同学们接触时所碰到的,当然也有的是我们在学术界经常会看到的问题。这些问题,可以说都是一些最普通、最常见的问题,但是我从多年的教学实践中体会到,这些问题都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所以谈谈我的一些看法,供大家参考。

(一)对学位论文决不能掉以轻心

有的同学学位论文写得不好,主要原因是他下工夫不够,下工夫不够,又是因为他对学位论文不重视,掉以轻心。这些同学不了解,硕士论文或博士论文是一个人的文化素质、学术水平、创造性和学风的集中体现,它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显示一个人在学术上有多大的发展前途。所以,对于一个人来说,硕士论文或博士论文应该成为他的治学道路和人生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决不能掉以轻心。不论是硕士生还是博士生,在三年的学习期间,都应该全力以赴,用尽心血,把学位论文写好,使它达到可能达到的最高水平。

这就像一个演员第一次正式登台演出。演艺界的人都知道第一次正式登台演出对一个演员是何等重要,因为这是一个演员第一次向观众展现自己的艺术才华、艺术功力和艺术风格。如果这次演出演“砸”了,对他一生的艺术道路会有多大的影响?很可能他的艺术生命从此就结束了。

学位论文写不好,还因为有的硕士生或博士生缺乏一种学术的渴望,缺乏一种学术的热情和学术的追求。我认为,一个人不论将来从事什么工作和职业,只要你进入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或博士学位,你就应该有一种学术的渴望,应该有一种学术的热情和学术的追求。但是我们在有的同学身上看不到这种学术渴望、学术热情和学术追求。有的同学在考进北大之前,给北大的老师写信,表明自己如何迫切地希望进入北大学习,表明自己渴望献身学术。但是一旦进入北大,他就变了。学校和院系组织的国内外一流学者主讲的学术报告会,他没有兴趣去听。本学科和相邻学科的新的学术成果和学术动态,他漠不关心。他也不抓紧时间读书。也不知道他整天干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他对学术很冷淡,学术在他生活中不占主要位置。你们想,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他的学位论文怎么可能写好?对于这些同学,要想写出一篇高质量、高水平的学位论文,首先要调整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精神状态,要在自己身上重新激发出一种学术渴望、学术热情和学术追求。

为了写好学术论文,我建议大家平时经常动手写点东西,养成写文章的习惯。因为写文章可以推动自己思考,可以使自己把一个问题想得深入,使自己的思想系统化,还可以使自己发现新的问题。平时写文章也不一定写大文章,可以写点小文章,读书笔记,工作的经验、体会,逐渐积累起来,过一段时间加以整理,看看自己的思想中有没有出现有意思的东西,或者值得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二)选好题目

有人说:“选好题目,就是成功的一半。”我想这话是有道理的。所以确定论文题目不要草率。要对你研究的这个领域做一番比较广泛、比较深入的调查研究,看一看你这个学科领域的整体状况如何,别人都在做什么,有哪些有价值的课题还是空白,有哪些课题虽然有人做了但还可以继续深入,还要看一看由于社会的发展或学科的发展出现了哪些新的课题,等等,在这个基础上,再来确定自己的题目。

在选题的时候有两个常见的误区:1、最喜欢选过去自己熟悉的题目,或者过去自己做过的题目;2、最喜欢选现在最热门的题目。这是两个误区。自己熟悉的或自己做过的题目未必是好题目,同样,热门的题目也未必是好题目。

根据过去的经验,大家在选择题目时要考虑以下几点:

1、学位论文的选题,特别是博士论文的选题,最好能与学科建设结合起来。例如你们是艺术学专业的研究生,你们要搞清楚(在导师帮助下),在艺术学基本理论方面和艺术学各个分支学科有哪些前沿课题需要突破和推进,在中国艺术思想史和西方艺术思想史上有哪些重要的环节(人物、著作、范畴、思潮、学派)还没有人研究,或者还没有研究清楚,还有当代社会的发展对艺术学学科提出了哪些迫切需要解决的新的理论问题,你可以从这里产生你的题目。这样的题目写得好,就可能对解决学科建设中的某个前沿课题或填补学科建设的某个重要环节的空白做出贡献,后面的人进入这个领域就必定要参考你的研究成果,你的论文在学科建设的历史上就有自己的价值和地位。

2、你选的题目必须要有足够丰富的材料。如果材料太少,文章就很难做,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写不好。因为论点总是从材料中提炼出来的,没有足够的材料,你怎么提炼你的论点?

3、你选的题目应该是可以做出新意的。学术论文特别是博士论文总应该提出一点新的思想。要避免老一套,避免简单重复前人(或今人)说过的话。在这个问题上,清代大思想家叶燮有一些话说得非常好。例如他说:

仆尝论古今作者,其作一文,必为古今不可不作之文,其言有关于天下古今者,虽欲不作而不得不作。或前人未曾言之,而我始言之,后人不知言之,而我能开发言之,故贵乎其有是言也。若前人已言之,而我摹仿言之,今人皆能言之,而我随声附和言之,则不如不言之为愈也。(《已畦文集》卷十三《与友人论文书》)

所以我们特别强调创造性、原创性。我们很多博士论文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新意,缺乏原创性,只是把前人(或今人)说过的话再重复说一遍。例如大家写尼采,我也写尼采,大家写海德格尔,我也写海德格尔,但只是把别人说过的话重复说一遍,这样的文章就没有意思,也没有价值。现在人文学科领域这种现象比较普遍,刊物上的论文不少,出的书也不少,但常常可以看到叶燮说的那种现象,“前人已言之,而我摹仿言之,今人皆能言之,而我随声附和言之”,就是一种低层次的重复。所以我们的学位论文要强调做出新意。从选题开始就要注意这一点。

4、你选的题目应该是你自己能够掌握的。也就是说,就你现有的功底和学力来说,就你现有的知识准备和理论准备来说,你选的题目是可以做下来的。例如,如果你选的题目需要有系统的、充分的西方历史和西方文化的知识,而你过去缺乏这方面的准备,现在再去临时补课,你的文章就很难写好。所以你最好换一个题目。

选择论文题目,选择研究课题,这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显示你的修养和眼光,显示你在这个学科领域有没有一种理论的直觉。杨振宁曾提到爱因斯坦的一段话,我觉得很有启发性。像爱因斯坦这样的天才,他可以研究物理,也可以研究数学,为什么他选择了物理呢?爱因斯坦晚年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

在数学领域,我的直觉不够,不能辨认哪些是真正重要的研究,哪些只是不重要的题目。而在物理领域,我很快学到怎样找到基本问题来下功夫。

爱因斯坦这段话启示我们两点:第一,选择研究课题,需要一种理论的直觉,一种理论的眼光和判断力,而一个人要想具有这种理论的直觉,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它可能是先天和后天的多种因素造成的。第二,这种选择研究课题的能力,对于一个学者来说,具有多么重要的意义,它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一个学者在某一学科领域能不能取得成就以及到底能取得多大的成就。

(三)注重第一手的资料

第一手的资料就是原始资料。原始资料不仅最可靠,而且最有启发性,最有包孕性,最能启发你产生新鲜的思想。例如你研究《老子》,你就应该注重《老子》这本书。但有的同学不是这样,他研究《老子》,反而把《老子》的文本放在一旁,把主要精力都用于研究第二手资料,即古人和今人关于《老子》的论述。但是第二手资料有两面性,它一方面可能引导你接近《老子》,帮助你认识《老子》,另一方面却又可能遮蔽了《老子》的本来面目,或者它彰显了《老子》的某一个侧面,却遮蔽了《老子》的其他更多的侧面。它会形成一个框框,如果你把自己的思想局限在这个框框中,那么你的头脑就被封闭了,你永远搞不出新的东西。怎么突破这个框框?就是回到第一手资料,就前面的例子来说,就是回到《老子》的文本。《老子》的文本才是研究《老子》的取之不竭的源泉。

(四)注重提炼论点

论点是论文的支柱,是论文的灵魂。能不能提炼出有新意的论点,这是论文成败的关键。论文写作最困难的不在搜集资料(当然搜集资料有时也有难度,也要下苦功),而在提炼论点。

现在我们有不少学位论文的问题就是没有论点,只是把材料分分类,做一些介绍。例如论某个人的美学思想,只是把这个人关于诗歌、书法、绘画等等的论述加以整理,一一加以介绍,但是没有提出任何论点。其实这算不上是一篇论文,因为文章中没有“论”。

刚才说过,提炼论点是论文成败的关键,是论文写作的重中之重。能不能提炼出有新意的论点,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一个人的理论思维能力。所以文科的研究生都要十分注重锻炼和提高自己的理论思维能力。理论思维能力强的人,就会有我们前面提到的那种理论的直觉,他善于往深处想问题,同样的材料到了他手里,他就能够提炼出新的东西,他写的文章理论色彩比较浓,读起来有味道。

据我了解,有的同学的论文缺乏论点,有一个原因是他在很长时间内只是静止地看材料,而脑子没有开动。结果头脑里塞满了材料,没有空间了,脑子活跃不起来了,最后把这些材料都堆到文章里就算完成任务了。所以我建议大家一开始就要注意“学”和“思”的结合,在对基本材料做了研究之后就开始提炼论点,一边提炼论点,一边继续研究其他材料和搜集新的材料,不要等到把所有材料都穷尽之后才开始提炼论点。

在这里我还想说一点,就是在研究材料、提炼论点的过程中,你的头脑里一定会出现各种各样的想法,你要善于对自己的思想进行筛选,要分析自己思想中哪些是有价值的东西,哪些是没有价值的东西,哪些是深刻的东西,哪些是肤浅的东西,哪些是有新意的东西,哪些是平淡无味的东西,要及时抓住自己思想中出现的有价值的东西,有时是转瞬即逝的东西,把它展开,并尽力把它引向深入。有的同学不善于对自己的思想进行筛选,不管有价值没有价值,有新意没有新意,全部都写进文章。这也是文章写不好的一个重要原因。

提出论点,要有文献资料的根据,要有分析。有一次一位同学写的论文第一页上面就接连下了十几个论断,但没有任何论据和分析。这就成了“武断”。分析得透很不容易。这也是写文章很吃力的地方。王国维在讨论唐宋词的时候提出两个概念:“隔”和“不隔”。我们可以把这两个概念借用到这里来:分析透就是“不隔”,分析不透就是“隔”。这可以成为我们评价学术论文的一条标准。

(五)在写作的全部过程中都要继续不断往深处挖掘

当你在研究材料和提炼论点的基础上拟出论文的提纲之后,你就要动手写初稿了。我想提醒大家的是,这个写作的过程不应该只是简单地把头脑中已想好的东西记录下来,而应该仍然是一个充满活力的过程,应该是一个继续发挥创造性的过程。这和艺术创作是相似的。用郑板桥的说法,艺术创作有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第二个阶段是从“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从“眼中之竹”到“胸中之竹”当然是一个创造的过程,从“胸中之竹”到“手中之竹”同样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创造的过程。所以在你的全部写作过程中,你都要继续不断地挖掘,要继续搜寻新的资料,要进一步往深处想问题,继续不断地力求增加文章的深度、厚度和理论色彩。

(六)“慢—快—慢”的三段式

我根据自己的经验,把论文写作或课题研究的整个过程概括成一个“慢—快—慢”的三段式,不一定普遍适用,说一说供大家参考。

第一段是“慢”,就是确定文章题目(或研究课题)要慢。不要匆匆忙忙就确定题目。要花点时间,甚至花几个月时间,做一番调查研究,把自己的眼界拓宽一些,要经过反复思考,尽量选一个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题目。因为题目很重要,道理前面已经说过了。

第二段是“快”。题目一旦确定,就要立即上马,尽快开始搜集资料和研究资料,尽快开始提炼论点,尽快开始考虑文章的框架,尽快动手写初稿。我们有一些同学正好相反,动作太慢。一年过去了,问他在干什么,回答说还在看资料。有的一直拖到交论文前两个月才动手写初稿,那怎么会有充分的时间把文章写好?结果有的论文连文字也很粗糙,因为他没有时间反复修改,有的连句子都不通,有的标点符号用得乱七八糟,有的甚至连错字、漏字都没有改正。所以题目确定之后,一定要早动手。这一点不仅写学位论文是如此,将来毕业出去做研究工作也是如此。这涉及到一个“创新度”的问题。你看到一个题目或研究课题很有价值,肯定别的人也会看到。如果你不尽早动手,别人动手快,他的论文或研究成果抢先发表了,你在他后面发表论文或研究成果,你的论文或研究成果的“创新度”可能就会大受影响。如果你做得比他好,你的东西可能还有点价值,如果你做得还不如他,那你的东西就可能一点价值也没有了。

第三段是“慢”,就是最后交稿要“慢”。一定要把这篇论文从内容到形式都搞得尽可能完美,搞到按照你现有的水平所能达到的最高的限度,搞到你自己觉得比较像样,可以拿得出去了,才把稿子交出去。不要像刚才说的那种情况,根本没有认真地修改几遍,连自己也不满意,就匆匆忙忙交出去。如果你是写一本书,那么最后你把书稿交到出版社要“慢”,一定要使这本书达到你现在所能达到的最高水平和最完美的程度,再把它交出去。这时出版社可能来催你,你要沉住气,不达到你自己满意的程度决不交稿。因为一旦交出去,印成了书,你书中的缺憾、毛病就不可改变了(当然这本书如果再版你还可以修改,但那是另一回事)。所以这也是一个责任感的问题。把最好的(当然是相对来说)稿子交出去,是对读者负责,对学术负责,也是对自己负责。就我们攻读学位的研究生来说,把最好的学位论文的稿子交出去,则是对硕士学位或博士学位负责,对学校负责,对国家负责,当然也是对你自己负责。

在这里我想强调一点,就是文章必须反复修改。修改文章有几个目的:第一,加强薄弱环节;第二,深化文章的意蕴;第三,使文章更准确(从论断到用词);第四,使文章更符合学术规范;第五,删掉多余的东西,使文章更简洁、更生动、更流畅。我们有的同学写文章从不修改,连文章中错字漏字也没有改正就交出去了,这种习惯应该改变。修改文章对任何人都是必要的。经验告诉我们,在一篇文章(或一本书)交稿之前,那个时候修改所起的作用特别大。例如,你写的一本书要交稿了,你把它压一压,用三个月时间再把它仔细修改一遍,这样你交稿的时间晚了三个月,出版社可能会不高兴,但你的书的质量则可以提高一大步。这是“事半功倍”的效果,是非常值得的。这就是我说的“慢”。

这个“慢—快—慢”的三段式,不知是否具有合理性,有兴趣的同学不妨试一试。

(七)学风问题

学风问题现在大家谈得很多。学风确实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我谈三点:

1、现在学术界一些人中有一种抄袭(剽窃)的风气,现在有了电脑,好像使抄袭更方便了。我们北大的同学一定要和这种风气划清界限。文章中引用前人(或今人)的论点和材料,都要注明出处。我们看马克思的《资本论》,书中引用前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论断、每一条资料,都详细注明出处,所以翻开《资本论》,我们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小注,这是我们的典范。现在有的人大量抄袭别人的东西,然后说,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人研究过,他是第一个研究的。还有的人把别人书中创造性的成果抄到自己书中,同时又对那本书批评一番,一方面是表示自己高明,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抄袭行为。早在20世纪80年代王元化先生就曾对这种行为表示了极大的义愤,他说:“我们时或可以看到,有人提出一种新观点或新论据,于是群起袭用,既不注明出自何人何书,以没其首创之功,甚至剽用之后反对其一二细节加以挑剔吹求,以抑人扬己。这种学风必须痛加惩创,杜绝流传。”(《文心雕龙创作论》第二版跋)王元化先生的这些话我是非常赞同的。

2、在文章中做任何论断都必须谨慎,特别不要根据一些个别的事例就得出普遍性的结论。20世纪80年代我们国内曾出现一阵中西比较热,当时有一些文章的作者并没有对中国文化进行系统的、深入的研究,也没有对西方文化进行系统的、深入的研究,但他却可以进行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并且得出一系列带有普遍性的论断,中国文化的特点一二三四,西方文化的特点一二三四,例如说中国文化是内向的(面向人的内心),西方文化是外向的(面向大自然),中国艺术重表现(表现自我),西方艺术重再现(再现现实),等等。张岱年先生曾批评说,这些文章是从一些个别的事例得出普遍性的结论,并不符合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实际状况,这种结论是很不谨慎的。朱光潜先生也批评这种学风。有一次我去朱先生家里,我说,现在有一些中西文化比较研究的文章,提出的论断我觉得很难站住脚。朱先生说,我们现在做中西文化的比较研究还不具备条件。

3、要有一丝不苟的严谨的态度。引用的数字、材料以及他人的言论,都要仔细校对。转引别人文章所引用的材料和言论,必须找到原始出处加以核对。常常出现这种情况,别人引用的时候出了错误,你转引时未找原始出处核对,结果也跟着错了。

(八)文风问题

文风也是一个大问题。8年前,我就想编一本《文章选读》,把一些好的文章介绍给大学生、研究生。目的是提倡一种简洁、干净、明白、通畅、有思想、有学养、有情趣的文风。

1、文章要力求简洁,要干净利落。我们有些同学的文章有一个毛病就是啰嗦,拖泥带水,一句话来回重复说。有一次一位同学交给我一篇文章,前面三页其实只有一段话,但他写成三页。老子说:“少则得,多则惑。”简洁是我们应该追求的风格。有一年我在香港,一家报纸的副刊约我写几篇专栏文章,每篇限定500字,不能多一行,也不能少一行。开始我觉得这种500字的文章很难写,写了几篇,感到这是一种很好的训练。一般我们的文章最短也有一两千字,因为你要把一个问题说清楚,总得一两千字。现在你要在500字的限度内把一个问题说清楚,就要极其简洁,极其精练,要把多余的枝杈统统砍掉。但又不能砍得光秃秃的,只剩一根树干。也不能干巴巴的,一点味道都没有。文字虽少,包含的意蕴要很丰富,而且不能写得很匆忙,很局促,而应写得从容舒展。这就像篆刻艺术,只有很小一块地方,但是方寸之内,要有海阔天空气象。所以我建议同学们也不妨试试写这种500字的文章,它可以推动你提炼思想、提炼文字,帮助你逐渐形成一种简洁的风格。

2、文章要通畅易晓。近20年学术界有少数人喜欢用一种艰深晦涩的句子,写一种谁也读不懂的文章。过去人们说,哲学家是把大家不懂的、深奥的道理用大家都懂的话说出来。现在有的人正相反,他们是把大家都懂的道理用大家都不懂的话说出来。他们以为这样可以显出自己有学问,却不知道他们是走入了一个“以艰深文其浅陋”的误区。“五四”以来人文学科的一些大师,如蔡元培、胡适、闻一多、朱自清、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冯友兰、朱光潜、宗白华等人,他们的文章都极其明白通畅,毫无艰深晦涩的影子。明白通畅并不妨碍他们表达深刻的思想。像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的文字,极其准确,极其简洁,同时又明白通畅,真可以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些大师才是我们学习的典范。我希望你们在今后的治学生涯中会逐渐领悟到,简洁的风格和明白通畅的风格,都是文章的一种极高的境界。

3、要有一种适度感和分寸感。文章中的议论、感想、引经据典,都不要过度。“过犹不及”。发表议论和感想过了度就成了装腔作势,卖弄才学。生动过了度就成了油滑。尖锐过了度就成了刻薄。我们有时看到有的名作家也难免犯这种毛病,所以更应该引起警惕,要注意掌握分寸,掌握“度”。

4、要注意文章会显示你的人品。我们古人经常强调“文如其人”,强调文品、诗品、书品、画品和人品的统一,如清人刘熙载说:“诗品出于人品。”“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艺概》)因此,从一个人的文章,可以看出这个人的人品,看出这个人的趣味、格调、胸襟、气象,看出这个人的精神境界。冯友兰先生说,当年他第一次到校长办公室见到蔡元培先生,就感到蔡先生有一种“光风霁月”的气象,而且满屋子都是这种气象。我们读蔡先生的文章,同样也会感受到这种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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