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英:禅宗对彼得·马修森《海龟岛》创作的影响

选择字号:   本文共阅读 1130 次 更新时间:2019-02-07 00:10

进入专题: 禅宗   彼得·马修森   《海龟岛》  

徐向英  

内容提要:彼得·马修森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先后以虚构类和非虚构类作品两度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著名作家。在其三十多部作品中,小说《海龟岛》并不是商业上最成功的,但却是最具环境写作特色的一部作品。透过生态的视角,可以看到,无论是小说排版方法、叙事手法,还是小说的主题,《海龟岛》都体现了东方禅宗关于人与自然和谐一体观对作家的影响。马修森从深受禅宗影响的水墨画留白手法中获得灵感,以精简的手法呈现世界,让读者在直觉体验中领悟人类在宇宙的位置,洞见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生命的一体本质,以此唤醒人类与其世界的联系感,从而建立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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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境写作主要关注人类与其生存环境之间的关系。进入21世纪,随着环境危机日益加剧,环境写作已成为学术界研究的焦点。美国当代作家彼得·马修森(Peter Matthiessen,1927-2014)先后两次荣获美国国家图书奖,是美国历史上唯一一位既以虚构类又以非虚构类作品获此奖项的作家。与同时代作家不同的是,彼得·马修森既是一位环境写作作家,也是一位生态探险家、环境保护主义者,更是一名禅宗信徒。多重的身份培养了他独具特色的创作视野,其环境写作融文学、科学、东方思想于一体,生态思想极其丰富。但遗憾的是,目前国内学界对马修森作品的引介和研究屈指可数,寥寥无几。2009年海南出版社出版了由台湾著名翻译家宋碧云女士翻译的《雪豹》;2011年,张建国分析了《雪豹》的艺术成就和意蕴①;2016年笔者从生态批评的视角按编年体的形式将马修森的主要作品按虚构与非虚构分类引介进国内学界,但论文主要目的是抛砖引玉,没有对作品进行深入的研究②。目前国内鲜有其他学者对彼得·马修森作品展开研究。透过生态的视野会发现,在马修森创作的三十多部作品中,小说《海龟岛》是最具环境写作特色的一部作品。无论是排版方法、叙事手法,还是叙事主题,小说都充分体现了禅宗天人合一思想的影响。

20世纪60年代彼得·马修森受第二任妻子的影响,开始接触东方的禅宗。1972年妻子因癌症去世后,他开始研习并渐渐接受禅宗,成为禅宗信徒,长期修炼并传授禅宗。为他赢得美国国家图书奖非虚构类作品奖的作品《雪豹》(1978),表面上描写的是他和野生生物学家乔治·夏勒(George B.Schaller)前往尼泊尔考察蓝羊并希望能有机会窥见雪豹—— 一种生活在雪山上的稀有珍贵动物——的旅行,但对于信奉禅宗的马修森而言,这趟艰难的跋涉实际上也是他的一次精神之旅和灵性探索。正如他在此书前言中所言,这场千里迢迢的旅程是“一场真正的朝圣,一场心灵之旅”。[1](P3)书中充满了马修森在与吹雪、巨石、卷云、各种动植物为伍的旅程中所领悟到的种种内心体验。1986年出版的《九条龙河:1969-1982的禅宗日志》简明扼要地介绍了禅宗在美国的发展历史,详细追述了从他首次接触禅宗到学佛坐禅并成为禅宗弟子的经历以及他在这整个过程中经历过的各种考验和内心挣扎。此书献给他的师傅纽约禅宗团队的创始人伯纳德·格拉斯曼(Bernard Glassman)。与《雪豹》一样,《九条龙河》也是马修森的精神之旅,是对《雪豹》更深入的扩展,是马修森对生活本质和生命终极意义的探寻。尽管在他三十来部作品中,只有《雪豹》与《九条龙河》这两部作品与禅宗有直接的关联,但禅宗观点和禅宗精神却渗透在他的许多其他作品中。出版于1975年的《海龟岛》是其中最具特色的一部。

《海龟岛》是马修森以虚构形式表达东方人与自然和谐一体观的最大胆的尝试。小说取材于他20世纪50年代在纽约长岛长达三年的渔民生活和1967年在加勒比海捕捉海龟的短暂经历。小说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以人烟稀少、偏远辽阔的加勒比海为背景,讲述以雷伯船长为首的一行9人乘坐一艘经过改装了的破旧捕龟帆船“莉莉亚斯伊甸号”从开曼岛屿出发到尼加拉瓜海岸的米斯基托岛捕捉海龟的故事。为了能在海龟南移孵蛋之前赶到岛上捕捉到尽可能多的海龟,雷伯不顾恶劣天气,在帆船装备严重不全的情况下,不惜拿全体船员的性命冒险出海,结果在途中先后遭遇海盗、海难,除了中途离去的三人和幸免于难的一人外,包括船长本人在内的所有其他船员全部都葬身海底。从商业价值角度来看,《海龟岛》并不是马修森最成功的作品,但从生态视阈来看,它是马修森小说创作手法上最具创新性的一部作品,作者以禅宗式的思维富有说服力地表达了他一贯以来坚持的观点:人与自然的和谐一体观。

翻开《海龟岛》一书,读者会发现这部小说的创作手法与作家其他作品的创作风格完全不同,其中留给读者最直观的视觉印象是小说的排版。小说中有大量段落仅由一个简单的短句构成,有时一个段落甚至可以短到只有一、二个单词。由“风”“午时”“港口”“公鸡啼叫”“一阵沉默”“雷伯叹息着”“一阵长久的沉默”“雷伯斜着眼睛看着拜伦”等构成的段落俯拾皆是。段落与段落之间以及人物对话之间都留有面积大小不一的空白。有时一个人名、一个圆圈、一幅画就占据整个页面,孤立而显眼。细心的读者还会发现,整部小说都用简简单单的圆圈表示时间的流逝。空心圈“○”表示白天,实心圈“●”表示夜晚,半空心半实心圈“”“”表示晨曦或傍晚。同样,在叙事手法上,《海龟岛》没有任何传统叙事的过渡,没有作者的介入,没有任何多余的说明或解释,没有隐喻,没有内心独白,甚至连诸如“他说”或“他认为”等传统小说最基本的对话引语都没有,只有简短的对话内容和同样简短的自然环境描述以及简单的图像和记号散落在大片大片的空白页面中,似乎与空阔的大海和遥远的天空遥相呼应。

1974年,马修森在接受美国作家和编辑乔治·普林普顿(George Plimpton)的采访时,曾经谈及他构思《海龟岛》的情景:“我被那次可怕的航行深深震撼了。一切的一切——礁石、帆船、捕龟者——都被海上的暴风雨所破坏,破坏到如此无足轻重的程度,以至于任何修辞、任何意识流、甚至连传统小说最普遍的表达都显得画蛇添足。”[2]在可怕的灾难面前,人类的一切言语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传统的小说形式就是不管用”[3](P192)。所以,马修森开始摸索着试图用“一种精简的形式……让读者直觉地感受事物”[2](P80)。直觉是禅宗经验世界的主要方式。禅宗认为西方的二元观限制了人类洞察现实的能力,阻碍了人类看清事实的真相:“当我们看一座山时,我们不是在看山本身,我们赋予此山各种各样的想法……如此这般形成的画面是一幅可怕的画面。我们不是生活在一个本真的原初的自然之中,相反,我们生活在一个人工的、文化的自然中。”[4](P175)在二元观的对立思维中,世界不是被丑化就是被美化,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扭曲了或片面化的世界。为了泯灭主客二分的两极,达到洞彻世界的本来面目,禅宗主张以静坐沉思的方式直觉地体验一花一世界的美好,感悟一草一天国的圆满。尽管世间万物形状不一,名字不一,甚至是冲突与对立的,但禅宗认为“所有这些对立都是相互的,因为它们是由同一物质构成的”[5](P3)。冲突对立只是表面的现象,超越表面的现象,就会发现万物在本质上是一致的,它们都是相互联系的自然界整体的一部分。

为了直观地呈现世界的本来面目,帮助人们以一种新颖的方式看待事物,“消除从孩童时代建立起来的、糊糊人们视线的屏障”[2](P80),马修森力图寻找一种直截了当的手法,“努力让事物和行为自己说话,读者不需要通过头脑中的屏障来观察事物”[2],即:摒弃先入之见,扔掉文化和经验带来的偏见和歧视,以简明易懂的方法带领读者去感受一个没有人为伪装或虚饰的本初世界。在采访时,马修森回忆是东方水墨画的留白手法给他的创作手法带来了启示和创意。在中国道家文化土壤上形成的禅宗认为,语言文字不具有实体性,禅悟的境界往往是语言文字不能表述的,所以主张“不立文字”③,重视亲身感受、直觉体验和内心领悟,“以心传心”。禅宗对包括诗歌、绘画在内的中国艺术影响很大。尤其是水墨画,常以含蓄的方式表现万物一体的主题,在创作手法上讲究惜墨如金,主张以单纯、简洁的形式进行艺术创作,达到以点代面、以无胜有的效果,传达天人合一的和谐思想。其中最重要的一种手法是留白,即在整个作品的画面中留出一些空白来,留给观赏者以想象和发挥的空间。尤其是水墨画中的山水画,为突显山水之辽阔,天地之无边,往往留有大量空白与天地遥相呼应,使画面产生一种整体感。与山水相比,人类在整个画面中并不占主导地位,相反,当人类出现在天地空间时往往都显得很弱小,人类只是天地间的一小部分。

从捕龟航行一开始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船员活着,天地间广漠的无限感和人类的渺小无助感弥漫在“莉莉亚斯伊甸号”的整个航行中。船长雷伯不顾险恶的水流、恶劣的风暴和危险的暗礁,在没有救生圈、没有灭火器、没有急救灯的情况下,孤注一掷,命令全体船员仓促向海龟岛前进,最终导致“莉莉亚斯伊甸号”在狂暴的海洋中撞到暗礁而沉没,人船俱毁。“莉莉亚斯伊甸号”沉没时,整个页面只有几道黑白相间的图像出现在大片的空白页中。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因为有了“无”这个空间,才使人们产生了“有”的联想。虽然没有任何文字的描写,似乎一切都静悄悄的,但这里的空白与寂静在读者心中激起的强烈震撼是任何文字都无法企及的。读者能从破碎的船只残骸无助地在无边无垠的海面上漂浮着的画面中听到船只撞向暗礁时的那一声巨响,痛彻地感受到人类在这一声巨响中的无助无力。这个效果与中国国画艺术大师齐白石老人的名画《蛙声十里出山泉》有异曲同工之妙。《蛙声十里出山泉》的画面上没有青蛙,只有几只在湍急的水流中游动着的小蝌蚪,虽未见一蛙却产生了蛙声一片、不绝于耳的效果。“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此处无形胜过有形,无声胜过有声。

马修森用同样独特的手法呈现了每一个船员死亡时的情景。当小说的人物死亡时,页面上看不到任何关于死亡的文字描写,只有他们的名字——几个孤零零的字母出现在一大片空白页面的最后一行,字母旁边是模糊不清的一堆,像是尸体遭受撞击后被抛到甲板上时溅起的泥浆。这个画面产生的效果与南宋画家马远的山水画《寒江独钓图》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寒江独钓图》灵感来自于唐代诗人柳宗元的一首绝句《江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画面中只有一位老翁在一叶漂浮于水面的扁舟中垂钓,四周除了寥寥几笔的微波之外,几乎全为空白。这大片空白形象地凸显了烟波浩渺的江水和强烈的空间感,有力地衬托出孤舟老翁之孤独,暗示人类的渺小,宇宙的巨大。马修森对死亡手法的类似呈现营造了一种大海茫茫、时间流逝的氛围,由几个英文字母构成的名字被孤立地裹挟在白色的空间中,强劲有力地表达了在广袤无垠的宇宙中人类不过是极其卑微的一员,个人更是微不足道,其生命不过是昙花一现、来去匆匆、稍纵即逝,就如《金刚经》所言,“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最终都不可避免地融入到超越人类个体的永恒的宇宙之中。

无论是小说的排版,还是“莉莉亚斯伊甸号”的沉没,或是船员的死亡,马修森打破语言文字的束缚与限制,通过运用水墨画留白精简手法的精神,在片言只语之间为读者呈现了一幅人与自然一体的画面。在这个画面中,人类只是宇宙这个整体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这里没有作者丝毫的介入,也没有一丝的虚饰,马修森完全以极简的方式让材料自己呈现自己。通过这种方法,他把人类从重重世俗的人工文化束缚中解脱出来,让读者直觉地去体会人类在宇宙中的位置,本能地去感受周围的世界,客观地看清一个没有被曲解的事实真相,以探寻人类的生存状况,从而学会如何谦卑地与自然和谐相处。

除了小说排版和叙事方法之外,小说的主题也同样体现了禅宗天人合一的思想。深受道家文化影响的禅宗吸取道家道法自然、自然而然的精神,要求在流动无常的生命中体悟禅境,在绿水青山中体察禅味,以消除二元对立的思维习惯,彻见万物的本来面目,实现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和谐。《海龟岛》的主人公与其说是人类,还不如说是广袤冷漠的自然界。小说始于自然描写也终于自然描写。小说总共有十四章,虽然各章篇幅和各个段落长短不一,但有多达十二章的篇幅都是以描写大自然为开头的。比如,“天破晓了”(第1章)[6](P5)、“太阳高挂,天气炎热”(第2章)[6](P26)、“风。乌云遮住星辰。夜呼啸着”(第3章)[6](P54)、“黑色的波浪,开始渐渐变成灰色”(第4章)[6](P90)、“凉爽的夜风,孤傲的星星”(第5章)[6](P123)、“夜晚的风。月光时隐时现。夜晚的云”(第6章)[6](P154)、“爱丁堡礁石。在灰白的晨曦中,漏水的船只已经有一半淹没入雨水中。狂风呼啸”(第8章)[6](P203)、“天破晓了”(第9章)[6](P227)、“太阳还没有升起,礁石模糊不清”(第10章)[6](P251)等等,不一而足。小说中大量类似简洁而富有诗意的自然环境描写散落在大片的空白中间。作为个体的人物至行文第12页才开始首次出现:“一个身穿青绿色衬衣的大个子离开了杏树边的人群,向后退去。”[6](P12)到行文最后一章时除了一人其余船员不是半途离开就是葬身海底,只剩下“鸟儿的啼叫声和轰隆隆的雷鸣声。海滩漆黑一片”[6](P407)。马修森将个体生命置放在如此广袤无垠的自然环境中,强化了读者对小说背景的自然感,让读者在视觉体验中直接感受:这不是一个人类主宰的世界,这是一个由天空、太阳、星星、大海、海风、海龟和人类共同组成的世界,以此消解人类在宇宙的中心地位,提醒人类大自然的广袤与永恒、人类的渺小与生命的短暂。正如船长雷伯看着天上的北极星时对他儿子发出的那番感慨:“瞧,布迪,那是北极星……北极星总是在那儿,孩子,它用冰冷的眼睛俯视四季更迭……你出生的那晚它看着你,你死亡的那个晚上它还会这样地看着你。”[6](P52)在浩瀚辽阔的宇宙中,地球也不过是一粒尘埃,更遑论人类了。

人类如此渺小,生命亦如此短暂,然而人类却掉进了欲望的陷阱和束缚中。禅宗认为,人生的苦因在于贪欲,贪婪与欲望是人类痛苦和灾难的根源,欲望让人类丧失了彻见本真之心的能力,看不清世界的本来面目。地球上处处留下的千疮百孔就是人类贪婪的杰作。小说中,穿插在简洁的自然环境描写之间的是船员们之间同样简短的、断断续续的谈话。航行一路上,船员们时而对旅游业和美国经济霸权造成传统捕龟生活方式的渐渐消失深感失落与无奈:“帆船已经成为历史了。尽管这样,看到马达让我难过。这是在这儿能看到的最后一艘帆船了,最后一艘旧式帆船了。”[6](P17)时而回忆“莉莉亚斯伊甸号”与过去的联系,为捕龟业发达时的日子感到骄傲:“开曼岛上的船只建造得非常牢固,用得是红木、硬木,这些好木材过去就长在开曼群岛上。”[6](P36)时而对海龟不可思议的记忆能力和穿透混浊海水的视力感到无比惊讶:“说起航行本领,世上没有一种鸟儿比得过绿龟。”[6](P119)时而抱怨那些不计后果地破坏海洋生物栖息地的游客们:“太多的游船把大海弄得乌烟瘴气。”[6]([P65)时而谴责那些挥霍性地捕杀海洋生物的现代人:“巨大的捕虾船……吸干了海里的最后一条虾。”[6](P186)这些对话内容看似杂乱零散,似乎无章可寻,实则小说的主题在这些断断续续的简短对话中铺展开来、渐渐明朗:不断膨胀的欲望导致现代社会人与自然的断裂。三言两语,通过船员间的简短对话马修森在读者面前勾勒了一幅加勒比海遭到现代人类破坏的画面,准确地捕捉住了这个时代人类与自然的分离以及由此给人类自身带来的贫瘠与灾难,谴责了现代社会人的贪婪与邪恶。

如果人类破坏了自然环境,人类自己还能存活多久呢?在小说的序言中,马修森告诉读者,海龟岛是尼加拉瓜海岸外一个偏僻的珊瑚礁,在现代地图上已经找不到了,它“可能早在飓风中被磨损掉,只留下了暗礁,但更可能的是,这个珊瑚礁只是捕龟人的梦想与传说”[6](P3)。雷伯不顾一切要去冒险的海龟岛仅仅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想而已,这暗示从捕龟航行一开始生存就是一个不可能。尽管没有人确定这个岛屿是否真实存在,雷伯也听说海龟岛可能在“在暴风雨中被冲掉了”[6](P101)。但他依然自欺欺人,相信“海龟依然栖息在那儿”6](P101),把自己对未来的梦想寄托在这个只存在于他自己脑子里的岛屿上,“那个岛屿是个非常美好的地方。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我想有一天我要在那儿建造一座小木屋。这是我的梦想”[6](P331)。为了这个虚无的白日梦,他完全不顾“莉莉亚斯伊甸号”不适合航行的事实,明知捕龟季节已经结束,却依然一意孤行地带领全体船员驶向海龟岛,途中在遭遇到牙买加人的抢劫后又在夜色中撞上了暗礁,落得个船毁人亡的结局。

其实,“莉莉亚斯伊甸号”一出场就已经被马修森戴上了不详的光环。这是一艘由纵帆船改装成的60英尺长的破旧捕鱼船。“船尾的甲板还没有上漆。船壳上的蓝色油漆已经脱落,锈迹斑斑。护舷索下垂,横桅索磨损,船尾栏杆折断。”[6](P16)更糟的是,“莉莉亚斯伊甸号”缺乏最基本的航海配备,甚至连收听海况、发送求救信号的收音机都没有。如同这艘摇摇欲坠、破旧不堪、杂乱无章的船只,“莉莉亚斯伊甸号”上的全体船员同样令人堪忧。除了船长雷伯外,这些人既没有接受过严格的出航训练,也没有丰富的捕龟经验。他们来自不同的种族,讲着不同的语言,有着不同的性格脾性。用雷伯自己的话讲,他们是“二个酒鬼、一个小偷和五个白痴”[6](P31)。为了能在海龟被人类彻底灭绝之前捞到一点钱,这些人在船长雷伯的带领下变成了贪婪的动物,疯狂地在茫茫大海中徒劳无功地与恶劣凶险的环境对抗。结果是太阳照常升起,星星依旧闪烁,大海依旧湛蓝,而船员们却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中,无影无踪。在广袤的自然面前,人类不过是沧海一粟。这样一艘配备严重不全的捕龟船加上这样一群三教九流、难以胜任的船员,故事一开始马修森就预示这是一次在劫难逃、注定失败的航行。

佛禅认为,宇宙就如一个因陀罗网(Indra's Net),其间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石都是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彼此间都有着或直接或间接的联系。人类在这个巨大的宇宙中不过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人类依赖于这个宇宙,与大海、天空及所有的生命都是一体的,彼此有着千丝万缕、错综复杂的关系,破坏了其中任何的一部分都会不可避免地殃及人类自身。正如20世纪美国著名诗人、环保主义者、禅宗信徒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所形象地比喻的:“一个被掠夺的自然环境最终将危及人类的文明,正如对像殖民地的掠夺曾导致大英帝国解体一样。”[7](P139)有如19世纪美国伟大小说家赫尔曼·麦尔维尔(Herman Melville)长篇巨著《白鲸》中的亚哈船长在追杀白鲸的过程中自掘坟墓、走向灭亡,《海龟岛》中的雷伯同样在疯狂捕捉海龟的航行中船毁人亡,葬身海底。这是人类咎由自取的后果,也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更是作者对那些肆意践踏海洋、试图征服自然的狂妄自负之徒最好的警告。

《海龟岛》出版24年后的1999年,马修森在接受一次采访时说:“我并不是说我是独特的……我也没有企图寻求‘独特’或‘与众不同’。”[3](P192)但事实证明,他的确与众不同。小说出版后被誉为是“小说发展史上的一个转折点……开创了我们崭新的视野”[2](P79)。马修森以其“无法仿效的独特技巧”[3](P188)成为21世纪下半个世纪“最有创新和力量的艺术家……不可估量地增强了我们的意识”[3](P190)。《海龟岛》是马修森在写作上的一次大胆创新。从构思到出版前后整整经历了8年的时间。无论是排版方法、叙事手法还是主题,小说都独具特色地体现了禅宗思想的和谐一体观,是一部真正的禅宗之作。他没有遵循传统常规的小说创作方法,而是从东方水墨画的留白手法中获得了灵感,以简约、顺任自然的独特手法,让材料自己呈现自己,在小说中呈现了一个没有人为刻意修饰的本初世界,让读者在视觉体验中直觉地体会自然永恒、生命短暂的真谛,看清人类微不足道的事实,领悟世界一体、万物相联的存在本质,以此唤醒人类与其世界的联系感和一体感,从而树立起环境保护的意识,建立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这些也正是《海龟岛》独特手法所要表现的主题,这就使得小说在形式与内容上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小说的最后,经过了狂风暴雨的摧残后,唯一幸免于难的船员斯比迪放走了一只“莉莉亚斯伊甸号”捕捉到的绿龟——“别哭了,孩子,游吧!这多么多么的美好啊!”[6](P406)斯比迪赋予海龟生存的权力以此来庆祝自己的侥幸生存,这个行为象征着人类对万物相连、生命一体的由衷感悟,也寄予了马修森对人类怀抱的希望。

①详见张建国《两种风景的精彩描绘:迈西森<雪豹>的艺术成就》[J].《长城》2011年第8期和张建国《生态与心态:马修森<雪豹>之意蕴》[J].《作家》2011年第22期。

②详见徐向英《“痴迷于这个星球的作家“——彼得马修森的环境书写》[J].《重庆邮电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

③又称“不着文字”,“不执文字”,“不假文字”,“不拘文字”,意为在运用文字时不为语言所遮蔽或约束,并非不用文字或取消文字。与西方传统宗教相比,禅宗佛教没有被视为律法的圣典,没有一成不变的教规,没有武断的教条,没有使人必得救的救世主或圣灵,所以给人一种洒脱自在的感觉。‘不立文字’是表现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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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陈冬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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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本文转自 《闽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7年03期,转载请注明原始出处,并遵守该处的版权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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