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鲁迅的散文集《野草》是鲁迅思想研究者们争论最多的文字,也是最容易发生误读和歪曲的地方,一般人很难读懂;而一些解读文章又往往给人以“先入为主”、“盲人摸象”的感觉。邵荃麟则是从整体上,即把《野草》诸篇和同时期鲁迅其它的作品综合起来,历史地和辩证地来理解这位文学巨匠思想的演变过程;同时他又指出,我们从《野草》中也可以看出中国从麻木到苏醒过程的愤怒、悲痛与痉挛的状态。荃麟是和鲁迅同时代的人,经历过五卅运动、“三一八”及“四一二”等事变,对鲁迅所处的黑暗时代及其思想发展过程,有着直接的体验。他的见解、他的感受和他的语境,给了我们一把钥匙来破解这本谜一般的 “天书”。
荃麟的这篇论文是1945年9月10日首发于重庆由叶圣陶主编的《国文杂志》上,2010年《鲁迅研究月刊》第8期重刊该文时,鲁迅研究专家张梦阳撰文《论邵荃麟对鲁迅研究的贡献与特点》,再次高度评价和精辟阐釋了荃麟这篇论文的意义,他特别指出“而在把握‘反抗绝望’这个鲁迅思想本质的探索史中,邵荃麟应该是第一人。”
限於当时的资料或困难,荃麟引用鲁迅的文字与现在通行版本所载略有不同。这里我们以《鲁迅全集》1948年12月第三版为准,校勘了引文中个别遗漏的或有误的文字。
小鹰附记
鲁迅的《野草》
荃 麟
《野草》是鲁迅先生唯一的散文集子。这集子里的文章是他在一九二四到一九二六年中写成的。鲁迅先生的作品,以杂文最多,小说、译作次之,唯散文则仅此一集;但他散文的精美坚实,在中国文学史上,实无人足以比拟。这集子里所收的每一篇,都可以说是最真实的诗篇,是作者从当时个人生活所遭受的惨痛和激动中所直接抒发的思想情感的结晶。在这里,我们所感到的是种热辣辣的火与剑的情感,一个单枪匹马在重重黑暗包围中坚韧不屈地战斗着的战士底情感。他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有深奥或陡峻的境界,特殊地美而且根底上也是善的,有惨美的病态的情绪和意境,根底上是善的,但是不健全的”(引朋友S兄的话),正因为作者锐利的笔不仅直刺入到这个民族最致命伤的地方,作着无情的刺击和剖抉,而同时也刺入到他自己的灵魂深处,在剖抉着自己。他的声音中间,是充满着那样强烈的憎恨,愤怒,怨毒,绝望的悲痛与希望的欢欣,而他是以那样颤慄的声音在呼喊着,诅咒着,痛哭着,狂笑着,那即使在西洋文学史上,我们也很少能听到这样强烈的声音。
《野草》的写作是在国民大革命的前夜,正是中国──尤其是北京──最浓黑的时代。在政治上是段祺瑞政府当权,日本帝国主义积极向华北扩展其势力;在经济上,经过连年的军阀战争,民生早已凋敝不堪;在教育文化上更是所谓“黑漆一团”的时期,在老虎总长的“读经复古”“整顿学风”政策下,五四时代所培养出来一些新文化蓓蕾正遭受着狂风暴雨的摧残。当时一般青年被迫得透不过气来,许多便消沉,麻木了;那些所谓“正人君子”有的是退却躲避,有的甚至变节投降,而千奇百怪的论调便喧嚣一时,关於这些情形,此处不能详述,读者最好去参阅一些历史书籍或鲁迅先生的传记之类。总之,这是那样一个时代,一方面是辛亥和五四所留下一些朝气,已经灭绝殆尽,一方面是新的革命正在酝酿,是这两个时代之交的一个最苦闷时期,也是民族危机最深刻的一个时期。
鲁迅先生在当时无疑是直接遭受迫害的一个。一九二四到五卅以后是他和那些所谓正人君子搏斗最剧烈的时期。迫害不是他所畏惧,使他深感痛苦的,却是残酷迫害下社会可怕的麻痹──战友的退却,青年的消沉,伪善者的挤眉弄眼,变节者的卑恭无耻;茫茫北京城中,他感到竟是像沙漠般的荒凉和寂寞──而且岂仅是寂寞,“如果当真是一片沙漠,这虽然荒漠一点也还静肃,虽然寂寞一点也还会使你感觉苍茫。何至於像这样的混沌,这样的阴沉,而且这样的离奇变幻。”(《一觉》)他所看到的到处都是所谓“无物之阵”,到处都是“鬼睒眼”,人类的尊严堕落到比畜生都不如,甚至要遭到“狗的驳诘”。从这里他深深警惕到这古老民族危机的深重,因而愈感危懼,也愈增强他的愤怒与苦战的热情。他那时几乎完全是孤军作战,寂寞与苦闷之感更重重地压迫着他,而由於历史的限制,使他对於现实的远景不能作出更明确的瞭望,因而尤感痛苦。在和《野草》同时候出版的小说集《彷徨》的扉页上所题的屈原诗句以及在那首《题彷徨》的诗:“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中,都可以看出他当时那种孤独作战的心境。然而这种热情的鬱积和对苦闷的搏击,却已经是决定他后来思想跃进的契机。
是由於这样一种压迫的情感,由於这样一种深刻的苦痛与愤怒,使他不得不在小说杂文之外,用更直接抒发诗的形式来吐洩胸中的鬱积,《野草》就是在这样情形下诞生了。
《野草》一共包括二十三篇文章,除《我的失恋》(擬古的新打油诗)风格稍异外,其余都一贯显示他当时的几种情绪:第一、是对於迫害者决绝的憎恶与仇恨和对於被迫害者人性被歪曲与麻痹底悲悯与愤怒;第二、是在孤军作战中战士的绝望底悲痛;第三、是鬱积着底战斗热情与希望。这些情感自然并不能截然划分开来,而是相互交织着的。在愤怒中间寄着深深的悲痛,在绝望中间仍然燃烧着肉搏的热情。但是我们也可以看到在某几篇中某一种情感显得特别强烈,因为人的情绪是在常常变化,客观事物之变动常常引起人们感官上不同的反应。所以我们并不能执着一篇文章就断定作者是某种意识某种观念,而应该从全体作品中间去窥察作者思想与情感的发展过程。大体上说,从一九二五下季起,作者那种战斗的热情与希望似乎逐渐在增强,因为这时正在“五卅”、“三一八”以后,革命浪潮已经起来了,虽然那时中国的北方依旧被浓重的黑雾笼罩着。
在写《野草》这个时期中,鲁迅先生自然还写了许多别的文章,如《彷徨》中间的许多小说,《坟》中间的许多杂文,要研究《野草》,这些作品自然也同时要读,例如收在这中间的《春末闲谈》、《灯下漫笔》几篇尤其重要。在那里作者对於那些人类的迫害者是作着怎样无情的揭露和抨击:“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於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灯下漫笔》)
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不但没有掀翻这几千年来人肉筵席,军阀官僚政治却变本加厉使这种屠杀更加残酷了。“人类於是完全掌握了主宰地狱的大威权,那威棱且在魔鬼以上。人类於是整顿废弛,先给牛首阿旁以最高的俸草;而且,添薪加火,磨砺刀山,使地狱全体改观,一洗先前颓废的气象。
“曼陀罗花立即焦枯了。油一样沸;刀一样銛;火一样热;鬼众一样呻吟,一样宛转,至於都不暇记起失掉的好地狱。”(《失掉的好地狱》)
在这样一种血淋淋的屠杀中间,岂仅是欢呼遮掩了悲惨的呼号,而尤其可悲可愤的,是将人性逐渐磨折到失去感觉,没有悲哀,因为另一方面,“目前的造物主,还是一个怯弱者。他暗暗地使天变地异,却不敢毁灭一个这地球;暗暗地使生物衰亡,却不敢长存一切尸体;暗暗地使人类流血,却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穠;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类永远记得。”(《淡淡的血痕中》)
这种残酷的,长期的,慢性的屠杀,便造成国民性的堕落和可怕的麻痹。於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而拦着磕头,追着哀呼……一个孩子向我求乞,也穿着夹衣,也不见得悲戚,但是哑的,摊开手,装着手势……另外有几个人各自走路……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灰土……灰土……”(《求乞者》)
到后来连痛苦,残酷都忘掉了,情感都麻木了,甚至连自己是被虐杀者也忘掉了,“全然忘却,毫无怨恨”连宽恕都不需要了(《风筝》),这纔是人类的大堕落,大悲哀。在这样的时代,傻子想去解放奴才,砍倒那泥墙,奴才竟会“哭嚷着,在地上团团打滚”竟会“一群奴才都出来了,将傻子赶走”,而因此获得主人一声夸奖“你不错!”(《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在这样时代,“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便成为生活法则,人们只能“啊唷,哈哈!Hehe,he,hehehehe!”的过日子(《立论》),虚伪到了极致,真理全被蒙蔽,人类的爱苗也被斩尽,连最小的孩子也会“玩着一片乾芦葉,这时便向空中一挥,仿佛一柄钢刀,大声说道‘杀!’”这是多么教人战慄的世界!
在《颓败线的颤动》中,鲁迅先生是用怎样战慄的声音在吐洩着他这种难抑的悲愤: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頭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於是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於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於是痉挛;杀,於是平静。……又於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於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这一个被压杀在最底层的中国妇女的破碎的灵魂底颤动,也就是怨毒到了极致,悲痛到了极致的一个奴隶的绝望与破碎的灵魂的颤动。这种颤动充塞着天际,汹涌奔腾於无边的荒野,那简直是比宗教上所谓世界末日更可怖慄的景象,而我们却就生活在这样的天地之间。
然而更可痛的,是浑浑噩噩的人们却正在赏鉴着,玩味着这血的杀戮;岂但是漠然无情,简直以赏鉴残酷为享乐。他们“从四面奔来,而且拚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复仇》)“四面都是敌意,可悲悯的,可咒诅的。”(《复仇其二》)作者在这里吐出了一句愤怒的咒诅:“钉杀了‘人之子’的人们的身上,比钉杀了‘神之子’的尤其血污,血腥。”
鲁迅先生情感的激越,没有更甚於这个时候了。他越理解这民族的创痛,便越增加自己的痛苦,同时也越增强他绝望的悲痛:“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希望》)
身外的青春都已逝去,希望之盾也失去了效用,这已经是一个孤独作战者可怕的绝望了,可是尽管绝望也还得绝望地战斗下去;因为能够和暗夜战斗,能够把自己的愤怒发洩在敌人的身上,也未始不是一种安慰。“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这是何等悲壮,何等可感!而谁知“我的面前又竟至於并且没有真的暗夜”,连真正的敌人都不见,连愤怒都无处可洩,连绝望的战斗都无从战斗,到后来“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死後》)这才是战士最大的悲痛,纔是绝望以上的绝望!
在这种绝望之下,连影子也要来告别了: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於无地。”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於我自己。”(《影的告别》)
绝望到了这种境界,便产生了一种异样决绝的心理:以玩味人们对自己的残酷,以咀嚼自己被虐杀的痛苦作为享乐,而以这种享乐作为复仇。这是愤怒到了无處可洩的地步一种狂暴的心理,那只有在像杜思退益夫斯基的小说中间才能见到这一种心理。
“於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於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复仇》)
“他在手足的痛楚中,玩味着可悯的人们的钉杀神之子的悲哀和可咒诅的人们要钉杀神之子,而神之子就要被钉杀了的欢喜。突然间,碎骨的大痛楚透到心髓了,他即沉酣於大欢喜和大悲悯中。”(《复仇其二》)
“有一遊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殞颠。……”(《墓碣文》)
以乾枯自己,钉杀自己,啮啃自己作为复仇的享乐,这多么可怕,而更可怕的却是连企图这种享乐都不可得。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同上)
到了这个境界,剩下的便只有一片虚无。
於是,我们看到:躺在孤坟中的死尸,“胸腹倶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濛濛如烟然。”(同上)
於是我们又看到:困顿倔强的过客蹌踉向着坟墓走去,他不愿意看见人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他悲哀,“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过客》)
於是我们又看到:
“我不布施,我无布施心,我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於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求乞者》)
在这些刹那中,鲁迅先生的心境确是绝望者的心境,确是虚无主义者的心境;而且是更超过於一切绝望者与虚无主义者的心境。然而尽管这样,我们却并不能因此就断定写《野草》时期的鲁迅先生纯然是这种心境。我们要知道当时鲁迅先生心灵中是在进行着最高度的强烈搏斗,他的情绪上是在起着最猛烈的波动,宛如海涛冲击,此起彼伏;希望与绝望,更生与灭亡,胜利与失败,一切都到达最尖锐的顶点,而从这种搏斗中间,纔能使他的思想情感上迸发出各样的灿烂火花。这是一个大思想家大艺术家当他思想向前突进以前所必然经历的大苦闷,大痛苦,而只有从这种真实的苦闷与痛苦中,纔能开放出更灿烂的思想之花。如果不把握这种复杂矛盾的情绪与心境,贸然地或片面地确定他是虚无主义者或悲观主义者,那将不能解释为什么他当时情感会如此激越,而且也无法来说明他后来思想上那种跃进了。
事实上,他在写《影的告别》、《求乞者》、《复仇》、《过客》、《墓碣文》、《死後》等文章的前後中间,他也写了《秋夜》、《好的故事》、《死火》、《这样的战士》等文章,而在一九二六年中间所写的《淡淡的血痕中》、《一觉》两篇中间尤显示出一种强烈的战斗情感与希望,这和《影的告别》几篇相较,显然又是一种情感。
在《秋夜》和《好的故事》中,鲁迅先生显然是寄托着他美丽的希望和梦想。小粉红花,虽然在寒夜中缩瑟着,然而究竟还在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诗人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接着还是春,而当“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这里是显示着作者对青年的希望与感谢。《好的故事》也是个极美丽的梦,能够有梦,不也就是有希望吗?虽然这些梦还是很缥渺。
《死火》就给我们较强烈的情感了。在“上下四旁无不冰冷,青白”的冰谷中,却依旧有死火在,“而且互相反映,化为无量数影,使这冰谷,成红珊瑚色,”这已经教人兴奋,何况死火并不曾真死,一接触温热便又融融燃烧了。
只要温热存在,纵然四面是冰山,仍然冻灭不了死火的!
鲁迅先生在任何时候,从不曾忘怀中国的青年。虽然当时北方的青年是那样消沉,不能不使他感觉失望。但他是知道小粉红花的梦,而且也要做着小粉红花的梦。他“要旋高灯火带子,使小虫飞进来”,遇到真实的火,而“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緻的英雄们。”他知道死火仍然要燃烧,而以他的温暖来使他燃烧,要带着他出冰谷去,纵然自己要被碾死亦所不恤。
在漫漫长夜中,鲁迅先生给与了青年以温暖,而青年的梦也温热了鲁迅先生的心。
而中国的青年也终於没有使他失望:中国青年终於粗暴起来了。
“这些不肯塗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阿,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於粗暴了,你的可爱的青年们。”
“魂灵被风沙打击得粗暴,因为这是人的魂灵,我爱这样的魂灵;我愿意在无形无色的鲜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
“是的,青年的魂灵屹立在我眼前,他们已经粗暴了,或者将要粗暴了,然而我爱这些流血和隐痛的魂灵,因为他使我觉得是在人间,是在人间活着。”(《一觉》)
这是在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京执政府门前对学生青年大屠杀以后一个月写的。这次屠杀激起了北方青年运动的高潮与南方五卅学生运动汇合起来,成为大革命的前潮。这次屠杀燃烧起作者无比的愤怒,给他思想上一个极大的刺激,他就在大屠杀的当天,写下一篇《无花的蔷薇之二》,在那篇文章中,他振笔直书的写着:“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政府使卫兵用步枪大刀,在国务院门前包围虐杀徒手请愿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至数百人之多。还要下令,诬之曰‘暴徒’!
如此残虐险狠的行为,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
“如果中国还不至於灭亡,则已往的史实示教过我们,将来的事便要大出於屠杀者的意料之外──”
“血债必须用同物偿还。拖欠得愈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
这种无比的愤怒自然也燃烧起他猛烈的战斗热情,因为他看见先前在寒夜中缩瑟着做梦的小粉红花,现在是化作屹立在风沙中的粗暴的,流血的魂灵了;他先前曾经怀疑过“世界上的青年已经衰老了么?”现在他明白“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於粗暴了”。为了“三一八”这次屠杀,他写过许多文章[注1],收在《野草》中间的《淡淡的血痕中》,就是一篇。在这篇文章中,他怎样喊出了使怯弱的屠杀者失魂落魄的声音:
“叛逆的猛士出於人间;他屹立着,洞见一切已改和现有的废墟和荒坟,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戏;他将要起来使人类苏生,或者使人类灭尽,这些造物主的良民们。
造物主,怯弱者,羞惭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於是变色。”
这是“敢於直面惨淡的人生,敢於正视淋漓的鲜血”的艺术家的声音,一个大无畏的战士的声音。在这里,我们谁又能想象鲁迅先生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呢?
在《野草》中间最被人们所熟记的,是那篇《这样的战士》,这确是最能代表当时鲁迅先生的生活思想与情感的。有人说《墓碣文》应该是《野草》最好的自序,那么我以为《这样的战士》应该是《野草》最好的自跋。
“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这战士就是鲁迅先生自己。他“毫无乞灵於牛皮和废铁的甲胄;他只有自己,但拿着蛮人所用的,脱手一掷的投枪。”
他所用的战术是这样:不管敌人“对他一式点头”,“但他举起了投枪”;不管敌人“同声立了誓来讲说,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但他举起了投枪”;不管“无物之物已经脱走,得了胜利”,“但他举起了投枪”;不管“再见一式的点头,各种的旗帜,各样的外套……”,“但他举起了投枪”;不管“他终於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不管“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 “但他举起了投枪!”
“他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多么骄傲,多么妩媚的一个战士的姿影呵!
而这就是鲁迅先生半生艰苦肉搏中所发明的独特战术──韧性的、牛皮糖一样的战术[注2],只有这样的战术纔能对付这些藏在绣有各色各样好名色的旗帜和外套之中的敌人。
所谓“鲁迅精神”,也即就是这个。
而在这里,鲁迅先生也最分明地揭露了使这民族衰弱的敌人的真面目,以及他们所使用的阴毒战术和武器,这就是绣在旗帜和外套上的各种名号,而其中却是无物。
就是他们,在暗暗地使人类流血,而不敢使血色永远穠豔,暗暗地使人类受苦,却不敢使人们永远记得,也就是他们,使五千年来的古老民族长期的宛转、呻吟,以至於麻痹,而不得翻身。
而他,举起了投枪,微笑,偏侧一掷,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
一个昏睡的古老民族的甦醒是不容易的,尤其是那些长期被毒害着被麻痹着的奴隶的灵魂,要觉醒过来是极其痛苦的,这是一种最剧烈的痉挛,一种希望与绝望的挣扎,一种悲痛与欣悦的搏斗。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正是在这类痉挛的苦痛中间,而这种苦痛正反映在这个最洞悉自己民族的艺术家身上,“他记得一切深广和久远的苦痛,正视一切重叠淤积的凝血,深知一切已死,方生,将生和未生”,因而他纔能有那种大悲痛,大愤怒,大勇敢,大希望,纔有那种坚韧不拔的肉薄精神。在《野草》中间我们感受的那种愤怒,绝望,悲痛,与其说是鲁迅先生个人的愤怒与悲痛,无宁说是历史的愤怒与悲痛。这些灿烂的火花与其说是从鲁迅先生个人的思想情感中间迸发出来的,无宁说是从历史矛盾的斗争中迸发出来。《野草》使我们看到了中国从麻木到甦醒过程中那种痉挛的状态。
鲁迅先生不是什么主义者,他的思想是从血淋淋的历史现实中间搏斗出来,锻鍊出来的。他并无别的特点,只是永远和历史的发展紧紧结合着,永远和人民的心紧紧拥抱着,因而他才能最真切的听到历史的声音,最真切的感到历史和人民的痛苦。在他写《野草》以及这以前的期间,他的思想基础虽然和後来是一致的,但是由於历史的限制,他那时的思想还没有越出进化论的阶段,他还不曾明确认识促进这个社会进化的革命动力。因此当历史更前进、民族危机更迫切、现实矛盾更尖锐化的时候,在他自己思想上也引起一种从原来阶段向更高阶段跃进的强烈要求,这是需要经过一番痛苦的搏斗的。《野草》的写作正在这个时期,所以他所表现的情感较任何时期更加激越,但是经过这个苦闷的搏斗,他的思想终於突入到一个更高的阶段,这就是显示在他一九二七年以后的作品中间的更澈底的思想。
注释:
[注1]《无花的蔷薇之二》、《可惨与可笑》、《如此“讨赤”》、《大衍发微》、《唯饭史观》、《死地》、《空谈》等等,收在《华盖集续编》内。
[注2]这个韧性的战术到了“三一八”大屠杀更被发展了。“这回死者的遗给后来的功德,是在撕去了许多东西的人相,露出了那出於意料之外的阴毒的心,教给继续战斗者以别种方法的战斗。”(《空谈》)这就是说为了进行韧性的战斗,必须更不浪费我们的生命,因此更应该採用“堑壕战”。这看出当时鲁迅先生已经不是孤军作战,而是和群众的战斗结合起来了。
[版本说明]该文首发于《国文雜誌》月刊,重庆,第三卷,第四期,25─31页,1945年9月10日;1991年它被收入张梦阳等编撰的《1913至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2010年《鲁迅研究月刊》第8期再发表时,又对照原件照片,校勘了《汇编》中这一篇的一些误漏之处。亦可见邵荃麟、葛琴纪念网站:http://www.azcolabs.com,《相关的资料》中的《荃麟葛琴文选》栏。
(来源:1945年9月10日首发于重庆由叶圣陶主编的《国文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