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1947年10月香港《生活书店》举办“持恒函授学校”,邵荃麟和葛琴被聘为“文学作品选读与习作”专修部(亦称“文学专修科”)导师。海内外文学科的学生最多时达几百人。他们每周发一次讲义,选一些中外文艺作品,包括小说、散文、诗歌、剧本、杂文和报告文学等共24篇,对各篇一一作了介绍和分析讲解,并常与学生有通讯往来。1948年10月生活、读书、新知三个书店联合成立《三联书店》后,该讲义由《三联书店》汇集成《文学作品选读》出版。以下是该书中的一篇。
小鹰附记
邵荃麟、葛琴:鲁迅散文《秋夜》的导读 (1947年)
[附] 鲁迅:《秋夜》 (1924年9月15日)
鲁迅散文《秋夜》的导读
荃麟、葛琴
[作者介绍]
鲁迅先生,近代中国最伟大的文豪,他的生平与著作,早为国人所熟知,这里不擬再作一般的介绍。关于鲁迅先生的思想及其发展,可读瞿秋白先生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一文,这是分析鲁迅先生最深湛的一篇文章,收在瞿著《论中国文学革命》内。瞿秋白先生在这篇文章里说:“鲁迅从进化论到阶级论,从绅士阶级的逆子貳臣进到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的真正的友人,以至於战士。他是经历了辛亥革命以前直到现在的四分之一世纪的战斗,从痛苦的经验和深刻的观察之中,带着宝贵的传统到新的阵营里来的。”这几句话,是对鲁迅先生一生的思想过程作了一最扼要的说明。鲁迅先生的思想从进化论而发展到阶级论,大概是在一九二七年左右,但在这以前,特别在一九二四到一九二六年中间,他的思想上已经开始显示了向这方面发展的痕迹。在一九二四到一九二六年中所写的许多杂文和散文中间,显出一种异常尖锐、强烈、沉重和痛苦的感情,从这里可以约略的窥出当时他的思想变化和发展过程中的心境。其次,在这个期间和这以前,鲁迅先生几乎是和黑暗势力在作孤军奋斗,因为当时的中国──特别在北方,──青年运动和进步思想运动还在萌芽期状态,还没有广泛地展开。直到大革命以后,他才成为无产阶级的真正友人和战士。
特别指出这几点,是因为这对於理解本篇作品是很重要的。
[写作时期和背景]
本篇写作的时间,注明是在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作者当时住在北京,那时正是一九二五──二七大革命以前的一个沉闷时期。军阀战争正在到处进行着。江浙战争方告一段落,奉直战争又在京奉线上打开。北京政府是在贿选总统曹锟主持之下,实际上却是吴佩孚的势力在控制中央。不久以后,冯玉祥倒吴,曹锟下台,北京政府又落在段祺瑞的手里了。
当时北京文化界和教育界里流行着一种反动的复古倾向,许多人在提倡国粹,读经;胡适之流在喊整理国故,五四运动留下来一些锐气,几乎消磨殆尽,封建残余的文化势力在军阀的庇荫下又渐抬头,学生苦闷,青年徬徨,鲁迅先生就单枪匹马和这些反动文化思想作着战斗。
但是青年究竟是渐渐觉醒了。这时是大革命的前夕,革命的思想已经在青年中间潜流着,学生运动也开始活跃起来了,第二年春天,北京就发生了“三一八”的事件。
青年的觉醒和奋斗,是使鲁迅先生极为欣喜和感动的。《野草》中间,好几篇都是写这种思想。如《秋夜》、《死火》、《一觉》。在《一觉》中,他说:
“……这些不肯塗脂抹粉的青年们的魂灵,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他们是绰约的,是纯真的──阿,然而他们苦恼了,呻吟了,愤怒,而且终於粗暴了,我的可爱的青年们。”
这里可看出鲁迅先生对於青年的多么热烈的爱。
《秋夜》也就是在这种感情之下写成的。
[内容分析]
青年们初读这篇散文,常觉得有许多地方不可理解。其实只要仔细读去,就自会慢慢明白的。这里主要是在抒写着作者对于那黑暗反动势力和思想的憎恨,对於被这种势力和思想所迫害着的青年和新生力量的热爱与感动,以及对於他自己的战斗底感想。
“奇怪而高的天空”,就是指那黑暗反动的封建思想。它高高地远离人间,远离现实,叫人仰面不能看见,而却闪着鬼睒眼,装出微笑,装出“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的样子。这不就是对那些反动思想和其代表者很深刻的刻划?而从这样的“鬼睒眼天空”撒下来的繁霜,自然使野花野草冻得瑟瑟缩缩不能生长了。
“小的粉红花”自然就是指在压迫下的青年们,他们在那样一种反动的“冷的夜气”包围中,得不到健全的生长,於是只能在寒夜中做梦(希望),梦见春天(光明)的到来,诗人们则含着眼泪以那类“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底雪莱的诗句去安慰他们,然而也毕竟只是希望,所以“她於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大概就是隐喻作者自己,或这样一种战斗者。他在冷酷的夜气中,也被摧残得连葉子都不剩了。然而它仍然艰苦支持着,他也有“小粉红花”们的希望(秋后要有春)。但是也更知道历史斗争是长期的,即使光明出现,也还要有更艰苦的战斗。他护定自己的伤,把枝榦“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刺得天空不安,“月亮窘得发白”。
这就完全写出鲁迅先生自己的战斗性格了。“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睒着许多蛊惑的眼睛。”多么坚韧、沉毅和有力的性格呵!鲁迅先生当时就是那样憑一枝秃笔似的直刺着那黑暗的势力和那些鬼睒眼的文人。
鬼睒眼的星星、月亮、夜游的恶鸟,都是那些反动势力与思想的代表者,──“正人君子们”的脸相。
然而鲁迅先生在当时是完全孤军作战的。“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这一段是写出他自己那种孤军作战的心境。这种心境多半是带点悲壮、孤独和凄凉之感的。鲁迅先生似乎是不安於这种心境,而且还感到矛盾,──《野草》其他各篇中也大都流露着这类感情,这或许可以说明是他在思想将要发展以前的一种情绪状态。──因此,感情上好像微微一震,於是“我也立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到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这种感情很微妙,没有经过那种心境是不易会理解的。
“小飞虫”又是隐喻着青年们,然而却是指那些勇猛地有所追求的、战斗着的青年了。他们是那么弱小,然而却是那么勇猛的向灯罩上丁丁地去撲撞,他们为了追求光明,向真理之火撲去,而或甚至为了真理之火而牺牲,所以说“我以为这火是真的,”投身以真理之火,而以火去照耀世界和人类。这是至高至上的战斗精神。鲁迅先生被这种精神所感召了,他想起“猩红的栀子开花时,”(革命到来的时候)他自己(枣树)也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而当他又感到自己刚才那种孤独的心境(“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时,便“赶紧砍断我的心绪。”这是说作者的感情是怎样地被激动了。他以最大的虔敬和感动,“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緻的英雄们。”
读完这篇作品,你将得到一种怎样的感动呵。一个伟大的战士,在那静寂的秋夜,向着黑暗投出他无比的憎恨,默默地向着这广大的新生一代致着敬礼,致着祝祷。这就是鲁迅先生,──中国青年的导师呵。
[表现方法]
这一篇抒情散文,也可以说是一篇美丽的诗。首先作者所抒发的,是那样一种真挚而深远的感情,使我们完全可以接触到作者那种广阔的历史胸怀,和那一般琐琐屑屑抒洩着个人伤感的散文是不能同日而语的。这篇作品之所以那样感人,主要是在作者具有那样一种伟大的感情。至於说这是用近乎象徵的手法,也并不是说这是象徵主义的作品,作者大概是在一个秋夜里确实有过这样感觉,而把他周围的环境事物和他的感觉想像连结起来,写出这篇作品。这种写法没有深刻的思想感情和高度修养的人是不容易达到的。青年朋友却不宜机械地学样去写,以致画虎类犬。因为常常有人说这篇作品不易懂,所以特地才把它选出来一读,这也许对於欣赏文艺作品是有帮助的。
(录自《文学作品选读》,荃麟、葛琴编,三联书店,上册,245页。)
[附]
秋夜
鲁 迅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睒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灑在我的園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後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於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葉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葉子也落盡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後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梦,春後还是秋。他简直落盡葉子,单剩幹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實和葉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睒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睒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幹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睒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後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是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於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摺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色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白纸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煙,喷出煙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緻的英雄们。
一九二四年九月十五日
(原载1924年12月1日《语丝》周刊第3期,后收为《野草》之首篇)